小悲欢

　　第一个偶遇视频发出来，其实已经有四五天了。只是岑滢不上网，没有留意到。
　　所以她点开那个接龙链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张粉丝做的偶遇地图。
　　图里有视频，有图片，按时间线串起山路十八弯，还附带亲历者的自述和评论精选，详尽严谨得就像百年难见的UFO目击档案。

　　岑滢点开第一个视频，声音很嘈杂，不远处似乎有乱哄哄的人群，镜头怼着一个黑口罩黑棒球帽的人拍。
　　问话人的声音激动得劈了叉：“你是庞焱吗？请问你是庞焱吗？”
　　被拍的人低头一晃而过，镜头里很快只剩融入夜色的背影，看不出是什么地方。

　　网友“吕布不识杨贵妃”自述：“和男票去景山公园玩，平安夜晚上差不多七点的样子，没想到偶遇庞焱，今天是我生日啊！这份大礼，啊！啊！”

　　哪怕没拍到脸，视频还糊，岑滢单凭那个模糊背影，也知道那就是庞焱。
　　这个人就算化成一阵风从她身边掠过，她也能认出来。
　　可大晚上，他一个人去那儿做什么？

　　第二个视频只有四五秒，光线不明，镜头晃动。只见一个黑衣人，卫衣帽子套着棒球帽，帽沿低得看不清脸。人是坐着的，一动不动，像是在什么台阶上。远处，橘色车灯如银河川流不息。

　　视频拍摄者“恨天高”出镜自述：“哎呀妈，因为紧张手太抖，不是很清晰，但真的是庞焱。时间是平安夜晚上八点多，地点在国图。我因为找资料出来晚了一点，头又晕，和大部队走反了，看见有人坐在出口侧面的台阶上，那下巴，那嘴型，似我偶像。察觉有人拍，他转头看了一眼，我就确认了。可惜看他转头，我吓得藏手机......他起身走了，没理我，手里好像拿着易拉罐。这么冷的天，是心情不好吗？好担心……”

　　浓稠暮色中，那转头一闪而过的眉眼，似乎恹恹又疏离。
　　岑滢的心像被什么揉了，酸酸软软的，支棱不起来。
　　那家伙他到底在干什么……

　　“家人们，我现在人还麻着！平安夜加完班，大概十一点过长安大街，等红绿灯，看见一个人从我车前走过去，震惊了，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庞焱吗?加班加眼花啦？抓拍到一张侧脸，证明不是我发梦痴啊！我还能再加一夜班！”

　　斑马线上的侧影微躬着头，帽檐在面庞上投下大片阴影，岑滢却认得那下颌和唇。

　　“家人们快帮我鉴定啊！圣诞节夜游司马台，拍完照回家，才发现背景里，有个人！拍照时间大概是七点多，现场乌漆嘛黑的我根本没发现，现在看这照片越看越像！白天还和朋友讨论偶遇庞焱的视频，这是什么有求必应啊！”

　　可能是开了闪光灯的缘故，照片背景里的人影虽然看不太清脸，却能分辨出黑色长羽绒帽口的色差，那内里似乎是草灰色。

　　蜷在椅子里的岑滢双膝抵在胸前，一手握手机，一手食指塞在唇上啃着，整个人已经傻了。

　　“救命啊！我可能是全网最瞎的！圣诞夜快十点了，去动物园后门那家宠物店买猫条，貌似一个人黑羽绒从头裹到脚，在看蜗牛。我也没留心，老板说打烊，他就出去了。然后我才从玻璃窗看到脸，才踏马认出那是我爱豆，结果人就石化了，也不知道追。现在肠子悔青了，跪求老板才要来这段监控，我恨啊！现在只想钻进监控里给自己俩嘴巴子！哥哥，我把全世界的蜗牛都买来，你能不能来我家看？”

　　这一段监控，岑滢看了好一会儿。
　　一半是因为监控有点长，半小时还多。

　　另一半，主要还是因为另一半，那位玻璃温箱旁边的黑影，开始以一种死神背镰刀的姿势杵在那里，就像跟那只半掌大的蜗牛有仇，随时要把对方收割带走。
　　静止了五六分钟吧，就闲不住，隔着玻璃拿食指逗蜗牛，二十几分钟，围着玻璃箱左左右右换了很多姿势。
　　有几次，看样子，都打上了开箱上手的主意。

　　总之，整个画面实在......让人难以形容，不知那位的粉丝看着这一段作何感想。
　　反正岑滢是目瞪口呆的。

　　同样让岑滢目瞪口呆的是，那家店居然还开着呢。
　　那老板也不知是不是以前那个，隔着一排鱼缸在给孩子辅导作业，居然任由恶霸觊觎蜗牛不闻不问。

　　“我必须要说出来，现在手还在抖！我其实只是普粉，但从今往后，庞焱，我会粉你一辈子！”
　　“事情是，圣诞节加夜班回出租屋，凌晨一点一个人走黑黢黢的巷子，真的很害怕。结果转进巷子，就见路边停着一辆红色轿车。因为出租屋在城中村彷耳胡同这边，这种车很少见，也是为了壮胆，我拿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以为车上没人，就多看了两眼。结果就见驾驶座车窗开着一半，有人坐在里面。那一刻，我整个人只会呆看着他！脚也不会动了！”
　　“他问‘你一个人吗？’，我就点了一下头，他又说‘女孩子不要一个人走夜路’，我又点头。”
　　“他就发动车，把车灯打开了，抬了一下方向盘上的手指，问我是不是住那边，我就只会点头。他说‘给你照路，赶快回去吧’，我就抬脚回来了。我坐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跑下去看，车已经不在了。”
　　“别问车牌，谁问我都不会说！”

　　照片里那辆车，车牌打了码，车尾的右保险杆处有一块不大的擦痕。
　　那是二审判决那天，她从慕田峪回来，心乱如麻倒车进库蹭的。

　　岑滢有些恍惚。
　　那是她多年前住过的彷耳胡同。怀旧也该去他自己住过的地方。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是在……想她吗……

　　这一条偶遇下面的评论特别多。有羡慕当事人幸运的，也有质疑作假的。
　　更多的，还是在猜测这几个地点有什么关联性，试图推测出庞焱下一次可能会出现的地方。脑洞堪比福尔摩斯探案，精细堪比测算双色球买彩票。

　　全世界，只有这个举着手机，脸上映着屏幕光亮，窝在小公寓椅子里的人，知道那些地点有什么关联，他下一站可能会去哪里。

　　接连两个晚上，庞焱像黑夜里的游魂，在偌大的城市里晃荡，一个人晃回到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地方，还有她住过的地方。

　　有些地方，有些事，连岑滢自己都几乎忘了。

　　他在那些地方的时候，在想什么？
　　岑滢无法无动于衷。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然而从理性上来推论，这个直觉似乎也应该是对的。
　　所以，是她把他想错了吗？

　　她该回去吗......
　　岑滢仰头呼了口气，才发现呼吸阻得难受。

　　再往后看，便都是一些假的偶遇消息了，时间地点矛盾，漏洞百出。

　　岑滢能想到原因。
　　第一天晚上的视频照片流出来，或许网络发酵还没有完全显现，乔曼还有可能不知道庞焱大晚上满城瞎跑，还被人拍下来。第二天再来一波，霸占热搜，乔曼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只有一张照片引起了岑滢的注意。

　　照片里是个夏秋季节，人均短袖，漫天的流霞霓彩。一对情侣，应该是发照片的人，站在路边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自拍。他们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人被圈起个红圈。

　　那两个人也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身黑衣黑裤，棒球帽沿把上半张脸挡在了阴影里。女的浅橙色雪衫搭七分牛仔裤，刚好被身边的人挡了脸。两个人是奔跑的姿态，手拉着手，正要下地下通道。

　　评论里很多人都说那不像庞焱，因为身型看起来太单薄了。

　　只有岑滢知道他是。
　　因为他牵着的那个人，正是她自己。

　　那天他们下了地下通道，庞焱拉着她走了好远一段路。她以为会遭遇表白，他却什么都没说。
　　后来他们去买了“双猴”啤酒，他还为她跳舞。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感觉这个人在她心里有了一套房。
　　......
　　不能想下去了。
　　分手以后再想和前任的事，就是服毒。

　　岑滢穿上大衣出门走走。
　　腊月的风像抢劫，一会儿就把人的热乎气吸去了大半。

　　商业广场上人丁寥落，却有一大群人聚在广场石柱前。
　　那里有一面电视墙，正在重播亚洲音乐大奖的颁奖礼，声音却嗡得完全听不清。

　　主持人报出获奖人姓名的口型，让岑滢停住脚步。
　　接着，她就看到她念过名字的人走上台，接过奖杯。

　　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尊重，那张脸上不见笑容，最后也是一脸郑重地致谢。
　　镜头跟随灯光扫过演播厅，是潮水般的欢呼和鼓掌。
　　而现实中岑滢的前后左右，粉丝对着屏幕尖叫告白的声音一浪接一浪，简直排山倒海。
　　岑滢置身其中，却是另一种心情。

　　他在电视里，被人谈论。
　　她在屏幕前，和谈论他的人站在一起。
　　短短几天，他们已经隔了一个次元的距离。

　　时间是个勤劳的泥瓦匠，会在他们之间昼夜不停地修砌。
　　她也许再也无法回到他的世界。

　　电视里，六个戴白色面具的黑衣人站成一排，庞焱一身黑金色战衣从升降台跳下，拨开黑衣人，站到舞台中央。黑色面具下，那双眼睛晦涩不明。

　　劲歌热舞，观者沸腾。

　　岑滢揪着一颗心。
　　他的脊椎可以这么跳吗？
　　晚上回去，有人给他做热敷吗......

　　别操心了，他身边那么多人呢。
　　她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拉起大衣衣领，离开了人群。

　　背风处，几个中学生在跳街舞，伴奏里两句重复的魔怪人声穿风贯耳。
　　岑滢记起那年庞焱为她跳舞放的电音。
　　她怔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问了曲名。
　　不知哪来的执念，费劲查了那两句人声其实是俄语，翻译过来只是一句话：时间无暇停留。

　　时间无暇停留......

　　她走进熟悉的餐厅，对服务员说：“打包两份叉烧饭、一份毛血旺。”
　　说完心口就一堵，闷声纠正：“一份叉烧饭，毛血旺不要了。”

　　她茫然在座位上等饭，耳朵里还回响着那首电音的余音。

　　“今天下午，金旗娱乐投资的电影《幻影》举行了开机仪式，导演余余等主创和主要演员出席开机仪式。男主角由刚刚拿下亚洲音乐大奖最受欢迎男艺人的庞焱出演，可谓未拍就先占尽人气，金旗娱乐总裁金垚也亲自到场……”

　　岑滢转过头去，就见餐厅墙上的电视里，庞焱正和她恨之入骨的人并肩而立。那人一手扶庞焱的肩，低头在他耳边说话，庞焱点头，笑得春风灿烂。

　　没由来地，岑滢想起了不知多少年前，她第一次进片场，见过的一张笑脸面具道具。

　　“大家好，这里是‘八卦大王’，我们的口号是，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我是金角大王，这两天娱乐圈的头等大事莫过于J公子和P男星的合作。公子以暴脾气闻名，每每与这位男星同框却是煦日和风，可谓青眼有加，同期和金旗合作的明星，谁也不及这位之礼遇。这不，昨晚公子亲办酒会，祝贺男星斩获大奖，各路神仙驾临，一场蟠桃盛宴哪！”

　　“我是银角大王，坊间传言，这位男星已经拜认J家老爷子做干爹。这不是我说的，是坊间传言啊。就这两天，这位男星也是桃花不断啊！前有网友拍到他和同剧组的Z女星二人私下聚餐，后有人爆出其周旋于三位豪门千金。而最亲密的红颜知己，当属当年厉家的遗孤千金厉雅南。据说男星的手机屏保是位长发美女，正是厉千金。这位千金可不简单，虽说父母双双早逝，家族背景却称得上与公子门当户对，说不好就是公子牵线玉成。不管怎么样，恭祝男星鹏程万里……”

　　岑滢其实不太信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桃色新闻，她虽然和这位厉千金没打过照面，却相信红颜知己这种东西不是一个星期半个月就能成的。特别在庞焱这里。
　　让她如芒扎心的，是庞焱和那个人同框谈笑的画面。

　　他对金旗妥协了。
　　明明知道不妥协和她一个下场，岑滢潜意识里还是忍不住对她爱的男人失望。

　　回来吃完饭，岑滢呆坐了一会儿。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几近凌晨，发现手机不知什么时候点进了偶遇接龙的链接。

　　她惘然要划掉页面，就见时间线上多了一个视频。
　　看上传时间，是一个小时前，关注度已经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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