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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鹏
一九九八年的冬季比前些年的冬季都要暖和,往年十一月份便把围巾手套都戴上了,今年一直到十二月似乎也不太需要这些。
文丽萍突然觉得池岁星成熟了,知道自己洗衣服,会收拾房间,出门前往手上抹点水,再往头上一撩,把杂乱的发丝理整齐。她觉得儿子大概是喜欢班里某个小女生,因此才每天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池岁星本不喜欢冬天,觉得天冷,他也不好天天去八中找毛文博了。可十一月立冬后,却不那么冷,他还是隔三差五,坐公交车去八中转一圈,以至于他觉得自己都是初中生了。
毛文博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几年前毛健全给毛文博办的公交卡没了用处,反而拿给池岁星在用,车费钱也是毛健全在出,池岁星用着倒是不心疼。只是冬天的车厢里又闷又热,要是再遇到有些老人背篓里有几只鸡鸭,家禽身上的腥味便弥漫在车厢里,久久不散。
每次池岁星与霍鹏在红旗广场前分别,后者以为他要回家,可有几次去八中的车刚好到来,霍鹏看见池岁星上车,翌日询问才知道池岁星会去八中找毛文博。
“哪天也带我去行不行。”霍鹏问道。
“你去做什么。”池岁星好奇,霍鹏应该没什么理由要去一趟八中。
“我就想去看看。”他说道,“你肯定要考八中。”
没等池岁星回答,霍鹏自言自语回答:“你哥就在八中,你肯定要去。我到时候跟你一起,也有个照应。”他自己规划着。
池岁星盯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有点芥蒂和警惕,这本是他与毛文博的独处时间。
“你自己付车费。”他说道。
“好。”霍鹏点点头。
两人决定今天下课就去八中,于是课间十分努力,把作业本上的错题全都改完,还找其他人对了答案,确保今天老师一来,他们便能把作业改正完,第一时间放学。
霍鹏还是第一次去八中,八中距离文化广场远,一处是城东的老广场,一处是城西的新校区,就连公交车也要坐半小时才到。
放学后的街道人群涌动,熙熙攘攘。今天要晚点回家,霍鹏担心饿肚子,还买了碗凉面。
今天周四,八中下午会少上一节课用来做大扫除。每个班级安排一些学生,剩下的学生可以自由活动,因此有许多住校生,趁今天借用做清洁的走读同学的校牌,溜出校门。
海罗没少干这种事,以前别人担心被保安抓到,会连累自己,校牌都不太好借。到初二后,大家的“技巧”娴熟起来,便很少再被保安抓到过。那些走到校门,偷偷摸摸,走一步回头望三步,特意用校服外套遮住校牌的,大多都是偷偷跑出来的初一住校生。聪明点的,把校牌翻个面,戴在脖子上,大摇大摆走出校门。像海罗这种“老手”,买个校牌套子,在套子里加一层自己的照片,盖住校牌上的照片,便有恃无恐,浑然天成。
池岁星跟霍鹏坐在公交上,窗户微微开了一道缝,池岁星对着窗户里微微的倒影,整理起被凉风吹乱的发型。
“别整了。”霍鹏说,“跟个小女生似的。”
池岁星顿时停手,任由凉风打在脸上。
“别吃你那凉面了。”池岁星说道,“公交车里都要有味了。”
公交车近了些,霍鹏远远便看见公交车站有人等着,这个点,学校外的公交车站几乎没人会坐车,学生们都是在马路对面坐车回去。
“你哥。”霍鹏说道。
池岁星没有理会他,觉得霍鹏像是没见过世面,带他来八中反而麻烦。
霍鹏多开了点窗,公交车的玻璃模糊发黄,着实看不清外面,他说道:“还有人。”
“谁。”
“海罗。”
“哦。”池岁星平静道,突然反应过来霍鹏认识海罗,“谁?!”
“你认识?”两人异口同声。
“老家朋友”“附近邻居”接着又前后脚说道。池岁星这才想起来海罗与霍鹏家住的近,或许海罗周五放假回家,与霍鹏见过;又或许放假时在外无聊闲逛,遇到后闲聊几句。
“你来八中找他的?”池岁星想道。
“不是。”霍鹏没来得及解释,公交车到站,两人下车。
冬天黑得快,路灯还未亮,毛文博看见车上有人下来,习惯以为是池岁星,实际上也是。只是人后面跟了个人,这个点这趟车,很多时候只有池岁星一个乘客。毛文博拿不准那是不是他,在原地站着,等池岁星走近了才看清一些。
“霍鹏怎么来了。”毛文博问道。
“他来看一看。”池岁星解释,“还认识海螺呢。”
“诶。”站在毛文博身边的海罗听见,从他后边走上前,“你也来了。”
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个熟人,霍鹏自然站到海罗一边,“我想来八中看看,以前没来过,就跟池岁星一起来了。”
西城大道上的新树都还没长出树叶,冬天来后,就连原本树枝上的几片枯叶也快落得差不多了,路上放学的学生们行色匆忙,三三两两聚散、打闹。公交车站里的四人寻了个小馆坐下。
海罗是第一次在家附近以外的地方遇见霍鹏,又觉得他来八中,自己要尽“地主之谊”,便问他:“吃饭吗。”
气氛一下冷了起来,比窗外要冷。小饭馆里其他座位上的学生聊天打闹,他们这桌靠近门边,老板为了揽客总要开一扇门,冬天凉风便飕飕往里灌,池岁星打了个寒颤,接话道:“他吃过,路上买了碗凉面。”
“咳。”海罗清了下嗓子,“老板,一碗小面。”
“你呢。”他问毛文博。
“一样。”
“两碗!”海罗朝老板补充道。
虽然池岁星从不在这儿吃饭,免得回去吃少了被文丽萍骂,但毛文博还是觉得,在霍鹏面前要表现一下,于是问池岁星,“你吃不吃。”
池岁星本来是没打算要吃的,他觉得,既然毛文博问了,那应该是可以吃的。于是池岁星点点头。
毛文博沉默一阵,“……老板,有碗面三两。”
“葱姜蒜都要吗。”老板一边放作料问道。
“都要。”池岁星抢先回答。小时候他是不喜欢吃葱姜蒜的,包括折耳根。然而池建国总想劝服他,葱姜蒜用来增香去腥、重庆人都吃折耳根,之类的话,试图让池岁星认为这些辛香料是好吃的。然而小时候,池岁星只觉得这些佐料过于刺鼻,甚至会把放在小面里的葱花全都挑出去。后来某一天,大概是有一粒葱花没有挑干净、家里的下饭菜只有折耳根、池岁星生病得喝姜汤水,鼻子堵塞,闻不到那股辛辣味,病好了之后,好像也适应了葱姜蒜,甚至有些喜爱。
毛文博找老板要了个小碗,把自己那碗面挑了点给池岁星。饭馆里的学生们来来回回,霍鹏不禁问池岁星:“你平时来八中就这样?”
“嗯。”池岁星点点头,“就这样。”
“不应该进学校里、宿舍里看看吗。”霍鹏疑惑问道。
池岁星摇摇头,“我没怎么进过八中。”
海罗吃完面,“想进的话明天来可以进来。”
“明天周五。”毛文博补充道,“住读生要拿行李,校门一直开着。”
霍鹏到家时已经比平常晚了许多,家里人询问两句,被霍鹏以跟朋友在路上玩的理由应付过去。饭桌上放着四双筷子,父母与自己,还有去世的哥哥。霍鹏甚至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对霍坤的印象只有亲朋和邻居口中得知。
母亲总是说,这件衣服要是霍坤穿会好看点。父亲看着自己的试卷说,你哥哥小时候从没让我操心。霍鹏看着桌上某一空旷的方位,那个位置靠近父母,从未有人。而他与爸妈对坐,就连自己生日也过不开心,那些天,家里便多出一种来自于纸钱、香烛焚烧的味来。
湾东西城塔山路,幸福家园小区附近的山上近来总有学生们出来玩闹。大概是随着慢慢长大,胆子也渐渐大了,这事是池岁星牵头。以前小区里有块空地,是他们经常玩乐的地点,甚至之前池岁星与周立言闹矛盾时,扬言要将这块空地划分三八线。
小时候在空地跑上两圈,楼宇间便要传来母亲的呼唤声,回家吃饭洗澡。如今池岁星站在空地面前,觉得这块空地好小。他常写完作业去楼下等毛文博回家,有时早点下楼,与朋友们在空地玩耍,差不多掐着毛文博到家的时间走到小区门口。回头望去,便觉得这个小区变小了许多,以前在家里钻到桌下不会碰到头,摸不到家里衣柜上的桃酥罐子,洗碗洗衣服都要踩着板凳才够得着水池。好像从五年级的某天起,那些生活里的繁杂琐事,一下变得珍贵起来,或许是从毛文博开始读初中的时候开始的。
而空地已经不再是他们平时玩耍的地方,大家都觉得无聊,地方太小,与其出去玩,倒不如待在家里。池岁星总算有那么点明白,为什么在景星乡时,雍淳杰总爱带他们天南地北到处跑。池岁星对景星乡各处地方的了解,大多也源于雍淳杰。
因此当某天大家又聚拢在空地上,此处已经被附近竣工的三期建筑占领,变得不那么像空地了。塔山附近还未开发,许多路不知道通往哪里,池岁星便提议去各处探索,就像他小时候在雍淳杰的带领下,一起去“时光隧道”。
于是乎塔山附近的山路,快被池岁星走了个遍,有时在家无聊,甚至会叫上毛文博一起。偶尔晚上去时,临近毛文博到家的时候,池岁星急忙跑到小区来,身上一身汗水。今天同样如此。
西城还在开发,路上有了许多路灯,池岁星站在移民广场的车站旁,看着晚班车慢慢驶过。
毛文博骑自行车非常小心,特别是从东城到西城过渡时,之前还没多少路灯,他便只好拿手电筒绑在自行车头上,这么一路骑回家。后来有了路灯,他也十分小心,还在规划区的路有些陡,不小心便会摔倒。
这条路晚上没什么人,池岁星看见有自行车往来,便打起精神,看看是不是毛文博。要是自行车突然加快了,那便是毛文博了。
池岁星理了理自己杂乱的衣服,拉高裤腰,这条裤子是之前毛文博的,池岁星穿着有些大,还没来得及让文丽萍帮忙把裤脚缩一缩便穿来了。
毛文博靠近,下车后推着自行车走,池岁星快步跟上。
“今天又去山上了?”毛文博问道。
“啊,你怎么知道。”池岁星还以为自己不会被说。
毛文博左手推着车,右手往池岁星脑袋上摸,“头上都还是湿的。”
“那——”池岁星接话,还没说完便被毛文博捏着脸,说不出来。
“那先洗澡。”毛文博补充道,“不然别来找我。”
池岁星垂着脑袋:“好。”
“又去山上发现什么了。”毛文博问。
“竹子,还有好多鸟。”池岁星冥思苦想。
“这不是每个山都有吗。”毛文博说道,“今天作业怎么样。”
“简单。”
“等会给我检查。”
“其实有几道题不会做。”
两人一路聊着天到家,毛文博停好自行车,池岁星上前拉一拉车锁,确定锁好了。他仍旧记得黄义当时新买的自行车被偷。毛文博上楼,池岁星便跟着他上楼。毛文博背着书包,上初中后他的大部分教材都放在学校,书包只背一部分晚上回家要用到的书本。池岁星跟着毛文博进屋,看他写作业复习预习。
“明天真的要去吗。”池岁星问道,他坐在毛文博旁边,趴在书桌上,占了大半位置。
毛文博便捏着他的耳朵往后拖,把位置让出来一点,才把书本放上桌,坐在另一边。
“今天不都答应好了。”毛文博说道。他写着作业,坐得端正。池岁星侧头看着他,屋里的灯光和书桌上的小台灯把毛文博的侧脸照得立体,他面庞上的毛发根根分明。毛文博没刮过胡子,大人们都说胡子越刮越粗越硬,于是毛文博一直没刮胡子,唇上便像是留着两撇八字胡,还不怎么明显。而去理发店时,张叔会用推子把胡子剃一下,好像这样胡子便不会越来越粗硬。
冬天他们都爱把头发留长,像是某些电视剧里的男主角,刘海把眉毛眼睛都遮住。不过池岁星发质硬,头发长之后便竖了起来,倒是毛文博,年级主任问他是不是去烫头发了,而班主任是看着他头发一天天慢慢变成卷发,才能解释清楚。
池岁星一想到霍鹏,趴在桌面泄了气,“我不想他去。”
要是把毛文博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无论是父母还是亲朋,大概会追问一句:“为什么。”可他是毛文博,跟池岁星相处这么久,他想什么毛文博好像一下便能洞察。
“但是海螺今天都答应了。”毛文博说道,“你不想他去的话,明天我们去红旗广场玩,你让霍鹏自己去八中找海螺。”
“也行。”池岁星想。等毛文博写完作业,两人洗漱打算睡觉。
“今晚你回去睡。”毛文博说道。“明天上学,别聊完了,等周五的时候再过来。”
于是翌日池岁星来到学校,想跟霍鹏说今天让他自己去八中,可碍于面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等到放学,两个人还是一起坐车去了八中。今天中学放学早,住宿生们在寝室整理内务,走读生可以提前放学。毛文博平时都会去寝室帮海罗提点行李,或是帮忙做清洁,今天知道池岁星不来,于是决定早点离校,去红旗广场等他。
走到八中公交车站,毛文博才看见池岁星已经到了。他一下便明白池岁星并没有说服霍鹏一个人来,或是他好面子没说这件事。总之毛文博已经挥手招呼他们过来。带着他们去找海罗看了看寝室环境,又带着霍鹏去教学楼、教室、操场和球场都看了一圈。
这些毛文博很早就带池岁星看过一遍,于是池岁星漫不经心,观察着霍鹏的反应。他十分好奇霍鹏为什么非要来八中一趟,可霍鹏的表情既不惊喜震撼,也没有失望厌倦。这趟八中的“参观”在海罗整理完行李回家时结束,海罗与霍鹏都坐公交车回家,毛文博则骑自行车载池岁星一起。
直到十二月,池岁星跟霍鹏在学校的走廊聊天,偶然问起这一天时,霍鹏才说他有个哥哥,以前也在八中读书,他想来看看他哥哥读书的地方。
池岁星问他哥哥什么时候读的八中。
十多年前。霍鹏回答。
那是八中的新校区。池岁星说道。你哥应该读的老校区,早就拆了。
霍鹏突然愣神,眼光看着地面,突然又眺望远方。云很清淡,风很绵柔。
他一直在追寻父母口中的他的踪迹,而如今好像这来之不易的唯一一点痕迹,也消失殆尽。霍鹏叹了口气,窗边带起一阵风,父母总说他住的房间以前是霍坤的,他的家具、床褥、书桌、纸币。如今多少值得珍惜的痕迹都消逝在岁月里,消逝在风里和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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