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破月

　　即将吐露的惊天小道消息被无情的打断。
　　“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在这里非议王家秘辛。”李睿大步跨进门，众人立时做鸟兽散，蒋正夹着尾巴跑了。
　　李睿带着点火气，骂骂咧咧：“兔崽子们，在这里议论这些真是嫌命长。”
　　亦鸢抬眼瞄了一下自己的顶头上司，只见李睿站在屋子正中间面上怒意未消地对着众人吩咐道：“这个节骨眼上闭嘴好好干活，饭碗砸了是小，别一时口快把命丢了。”
　　叶岩小心的递过去一杯水：“头儿，消消气。”
　　李睿一口气喝完，大声说道：“来活儿了。从今天开始都城和周边戒严，咱右监分成两队配合王城禁军早晚不间断巡逻。”
　　小小的院子里哀嚎声一片。
　　“这是把人当牲口用啊！”
　　还不胜出野外任务呢，好歹能自由点，跟着王城禁军那帮规矩多架子大的爷，少不得给人当孙子使唤。
　　李睿道：“有活儿就不错了，现在政局变换裁撤了不少官员，咱们要是派不上用场就只能整个队伍被撤掉，到时候兄弟们再想糊口只能去大街上排队卖艺了。”
　　一句话缓和了屋内哀怨的气氛。
　　“那我可以耍花刀。”鲁曲自告奋勇。
　　叶岩也笑了：“我给咱扔飞刀。”
　　“头儿可以整个胸口碎大石。”
　　“哎哎，让亦鸢兄弟打扮一下端着碗收钱，就在姑娘媳妇面前转，绝对赚的盆满！”
　　亦鸢：“……”
　　“卖艺？”蒋正的脑袋从门口探出，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我没啥艺可以卖，只能卖身了，仅限风韵犹存的俏寡妇。”
　　众人哄然大笑：“谁要你这二两麻杆，没顶两下就软了。”
　　蒋正一通不正经的话，成功把气氛往下三路带去，众位五大三粗的爷们开始毫无顾忌的开黄腔。亦鸢坐在其中甚是折磨，以前她不太懂时，一些荤话就这么从耳边过去了，现在体验过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那些荤话对她的杀伤力就很大。
　　李睿眼尖看出亦鸢的尴尬，及时叫停了众人的黄腔。
　　“我听说新太子是个务实精干的人，只要咱们好好干活，就不怕没饭吃。”
　　接下来李睿就开始分日班和夜班，亦鸢被分到李睿亲自带队的夜班。分完班后，叶岩带队的日班直接出门巡逻，夜班的众人各自找地方抓紧时间补觉。
　　亦鸢收了自己的刀，寻思自己要不要直接回家睡一觉时，李睿就来到她身边。
　　“值夜班得日夜颠倒，你别介意啊。”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李哥你只管派任务就行，你知道我不娇气的。”亦鸢笑道。
　　李睿现在愈发将她当做女子看了，总小心翼翼的，对她特别照顾一些。这些着实没必要。
　　李睿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兄弟你的本事特别适合夜班。”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本事。
　　同李睿招呼过后亦鸢就回家睡觉去了。李睿看着她的背影，耳边又响起了刚才将军亲随秘密捎给他的话。
　　“看住亦鸢，任何举动及时禀报。”
　　在这种改天换地的时候，将军不让他去盯廷尉府新驻官员，反而让他盯紧一个小姑娘。这应该不是将军色令智昏了，或许是有别的原因。
　　那他就将人放在身边，执勤的时候亲自盯着，休息时再派个谨慎的盯着。
　　哎，只是将军还要亦鸢的生辰八字，这就难办了。李睿摩挲着新长出来的胡茬，发愁的想，用什么办法把这个套出来呢？

　　就在白天廷尉府这帮闲人聊天嗑瓜子的时候，王城的后宫之中又掀起了一场小小的波澜。
　　阔别二十多年的“瑶夫人”回来了。
　　年轻的内侍官和宫女不知道，一些宫闱老人却是知道的。但他们只知道瑶夫人当年的盛宠隆恩，却不知道后面的撕心裂肺的别离。
　　当然不排除有前因后果都知道的人。槿夫人此刻歪坐在厚实小榻上，她顺下来一撮黑发摊在掌心里赏玩。发色乌黑不见一根白发，乌亮又富有韧性，这可是用最好的营养品和珍贵的发油养护出来的。在多数同龄中年人已经花白满头时，她却保养的如此之好。真不可谓不用心了，整个昭国又有哪个女人能有她这样的财力和心力保养自己？
　　她顺了几下丝滑的长发，又垂目欣赏着自己的手。这是一双贵妇的手，从来不用干活且被保养的很好。手指纤细白净嫩如青葱，指甲被打磨的光滑圆润，犹如一片片抛光银贝。
　　真漂亮啊。
　　可是有人看吗？
　　曾经没人看，现在“她”回来了，更没人看了。
　　槿夫人手指一顿，眼眸幽深下来。
　　人都道“女为悦己者容”，可她装扮自己，只是因为实在没事干了呀。毕竟一个只有尊重没有宠爱的夫人呆在深宫里，确实没什么事做，不倒腾这些这日子过的就有些无聊了。
　　孤芳自赏吧。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不看就可惜了。没人看呀，那就自己看吧。
　　祁连松沉默地坐在一边的凳子上，一边的小妹只是在不停地把玩自己的手指和头发。坐在对面的儿子也是一脸沉思的模样，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祁连松觉得再这样坐下去，能直接坐到天黑，干脆开口打破沉默。
　　“小槿，今日瑶夫人入宫，你是后宫之主，不在场不合适。”
　　槿夫人仍旧垂目把玩着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温顺谦和的语气如平日里在众人前一样：“我在场了才不合适，旧情人相会我杵在一边是添堵。”
　　祁连槿向来温顺恭谦，很少会这样直接的言语堵别人，更何况自己的兄长。
　　祁连松噎了一下，但还是耐心劝道：“今天这样的场合你若不出现，别人会以为我们祁连家真的被清理了。”
　　“被清理的只有公孙家。而且公孙家也不算什么，二十多年前我就清理过一个贱人，她还是王后呢。”说罢，槿夫人神经质般咯咯笑起来。
　　祁连松惊于自己的小妹这般直白刻薄，连忙看向周围，幸好早就将宫人们清出去了。
　　“住嘴，你不要命了！”
　　“兄长你别紧张了，近来不过是新太子借着君上的手清理阻挡变法的世族。咱家都投诚了，还帮他们扳倒了公孙和废太子，才不会被清理。兄长你的担心委实是没必要。”
　　槿夫人浑不在意自己大哥惊骇的目光，垂头又去看自己的手指。接着毫无顾忌的说道：
　　“最该担心的是公孙家和废太子，小心他们拉咱家下水。毕竟东宫在王城外修筑密道私藏兵器的事是咱们捅给君上的，还有公孙菁残害王嗣的事也是我说的。他们若有脑袋，稍微想想便能想通其中关节。兄长与其担心君上和新太子，不如想想办法封住那两边的嘴。”
　　“闭嘴！真是疯了！”这次她的兄长没了好言语好耐心，直接厉声呵斥。
　　祁连槿好像不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是多么重要的消息，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只是嗤笑一声不再言语了。
　　原本正在沉思的祁连琰被父亲和姑姑的一番对话惊动，有些无奈的看着两人。父亲明显是气急了，但奈何说不动姑姑。姑姑则是自打知道封烜是君上亲儿子且瑶夫人要回来后，精气神就全散了，整日窝在自己的寝宫里，别人讲什么她都无所谓。
　　祁连琰轻咳一声，将父亲的拉回来：“姑姑说的不无道理，现在得小心世族狗急跳墙拉我们陪葬。父亲您也不要躁，这段时间咱们祁连家被晾在一边才是最好的，等到风波过去世族的人被处理干净，才是我们出头的时候。”
　　祁连琰讲了很多，祁连松听着频频点头。
　　最后祁连琰总结道：“总之，我们既然在最后关头投诚了新贵，就要拿出点效忠的样子。同时跟草原联盟做好联系，不行了就退回草原改名换姓重新来过罢。”
　　一番话将祁连松的火气浇的一干二净。他看着自己年轻力壮的儿子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很是欣慰。若祁连家能扛过变局，那么他的儿子前途将不可限量。
　　槿夫人还在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好似祁连家的未来与她关系不大，她也懒得说什么。
　　祁连琰看着两位长辈都平静下来，也松了口气。刚才他正思索着另一件让他云深雾绕的事，冷不丁就被两个长辈的“战局”打断。
　　他今天入宫的时候在宫城中心的大道上看见了“瑶夫人”。
　　瑶夫人端坐在四面透风的凤撵上，凤撵上原本装饰和遮挡用的云纱全部被摘掉，可以让经过的所有人都看得到她，距离近些甚至能看到她精致的妆容和考究的穿搭。
　　云鬓高耸珠翠满身，看起来没有一点常年流离在外的商妇的模样，反而是一个盛宠隆恩的贵妇。这也能想得通，毕竟封家有钱，这么多年她寄住在封家日子也过的富足。
　　当凤撵经过等待内侍官引导入宫的祁连琰时，他只是好奇地朝凤撵上一撇，随即被震住。直到凤撵消失在宫门口，他还没回过神来。
　　接下来直到来到姑姑寝宫，他的脑中都纷纷乱乱，有一万个念头闪过但却都抓不住。
　　最终祁连琰还是开口询问自家姑姑：“姑姑，您是宫里的老人了，能不能给我说说瑶夫人。”
　　此话一出，空气顿时凝固。
　　祁连琰多善于观察，怎么看不出两个长辈此时微妙的变化。
　　槿夫人本想拒绝，被自己的侄子堵了回去。
　　“姑姑，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很重要，侄儿一定要知道。”
　　槿夫人放下双手，盯着自己的侄子片刻，冷淡道：“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瑶夫人的一切，都告诉我。”
　　“我不记得了。”槿夫人拂袖从塌上起身，不在理睬祁连琰抬脚就往自己的寝室内走。
　　祁连琰紧接着说道：“姑姑，侄儿知道您一直都不想留在王宫里，此间事了，侄儿愿帮您向君上陈情，接您出王宫回府养老。”
　　槿夫人立在原地不动。
　　祁连松气结：“你胡说什么！你有几个胆子敢插手后宫的夫人们的去留！”今天大约是中邪了，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我没有胡说。姑姑您入宫后一直无嗣，待君王百年后也只能去守君王陵寝。这么多年您一直兢兢业业帮昭王协理后宫，为什么不能在年老时求一份归家的恩典呢？姑姑若想留在府内，侄儿一定悉心照料；若想去草原，侄儿在那里也有不少朋友，保管能教姑姑日子过的痛快。”
　　祁连琰看着槿夫人站在原地没有动，接着说道。
　　“瑶夫人已经回来了，今日她是乘着君上御赐的凤撵被人从正门抬进来的，可见这么多年过去了，君上对她仍然用情至深。况且她儿子现在是当朝的太子，后宫的主位您是留不住的。姑姑您这么聪明，何必给自己寻不痛快。”
　　槿夫人缓缓转过身，定定看着自己侄儿那张年轻的面孔。曾经的她多渴望别人的拉她一把，父亲从来不听她的声音，兄长虽听，可做的最多的是闭嘴沉默，而公孙家只当她是个控制太子的工具。她像一个落在古井里的人，脏水已经淹到下巴，四周都是潮湿光滑的墙壁，声嘶力竭求告无门。这么多年的痛苦和压抑已经消磨了她所有的激情。回家，自由，草原、牧马，这些她少女时代渴望的东西，在这漫长的二十多年里她连想都不敢想，这是一个永远鲜血淋淋的刀口，别说碰，看一眼都痛。
　　现在这个年轻气盛的侄儿对她说出了这些话，许下了这个诺。她蓦然眼睛发红，怔忪良久后又坐回塌上。
　　槿夫人声音有些沙哑：“说吧，你想听什么？”
　　祁连琰赶忙说道：“我想知道瑶夫人所有的事，姑姑您从头说吧。”
　　槿夫人轻叹一声，将曾经的过往娓娓道来。
　　原来瑶夫人原名叫“白鹞”，不是贵族或门第的小姐，而是个江湖侠女。
　　当初昭王还是王子时便结识了白鹞，一见倾心之下就将人带回了南邑。后来没过多久朝堂上发生了祸国之乱，昭王当时的大哥眼看先王要将王位传给现在的昭王，便挑唆了三王子发动政变。情况危急之时年轻的白鹞和封锐挺身而出，白鹞于乱兵剑雨之下冒死保护先王，封锐则是利用商道人脉，于暗中突破南邑城重重围困将造反消息传给了在郊外练兵的昭王。
　　城内与城外的对峙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最终还在现在的昭王获胜了。祸国之乱结束后，封锐作为勤王保驾的义商得到了丰厚的奖赏，白鹞因受伤过重外加过度劳累被留在王宫内修养。几个月大局平稳后，白鹞再露面是就是册封的典礼了。
　　瑶夫人是个奇女子，不仅武学出众还博学多识，就连朝堂上的政事都能出些妙主意。君王爱惜之余越发倚仗她，二人关系亲密，恩宠隆极一时。
　　君王的独宠终归还是引来了祸事，那些帮助昭王登上王位的功臣们为了巩固自己的拥立之功，纷纷将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可是二人正如胶似漆，其他女子又怎么能挤得的进去？何况白鹞武功颇高，虽然勤王护驾时受了重伤身手不如以前，但打些个女眷宦官完全不在话下。若有人有意欺辱为难她便直接出手教训，那些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们哪敢当面触霉头。
　　有的人不敢，但有的人敢。公孙家出手了，老公孙在朝堂上不断旁敲侧击的表示后宫不能干政，帝王家室便是国事要雨露均沾不能厚此薄彼。她的女儿公孙菁则拉拢着其他夫人姬妾们使手段，排挤陷害瑶夫人。就这样，硬是将两人给拆开了，逼得昭王最后将瑶夫人冷落在寝宫之中。
　　任凭那瑶夫人心如烈火，在金甲侍卫的重重看守下，纵有千般武艺她一个女子也不能突破。
　　祁连琰问道：“姑姑，那位瑶夫人的功夫怎样？”
　　槿夫人摇摇头：“这个我不知。我唯一见过她提剑就是在她被送走的前几日。当时下着大雨，我和公孙菁给君上送晚膳，她着素裳提着剑披头散发地站在寝殿外不走。金甲侍卫围在她四周，双方都没有动手只是对峙。”槿夫人低头喃喃道：“后来听说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子，倒真是个烈性子。”
　　“宫里有老人能回忆起瑶夫人的身手吗？”
　　槿夫人思忖半晌，依旧摇头表示不知。
　　“父亲，您见过吗？”
　　祁连松：”没见过。”
　　“几天后就被连夜送走了，在那之后‘瑶夫人’这个名号就彻底从后宫消失了，没有人再提过她，直到现在。但我知道君上一直念着她，从没忘了。现在她果真又回来了，真是……呵。”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当年的公孙菁费尽心思将后位和太子位攥在手里，现在还不是被白鹞和他儿子轻松拿走。所以说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呢？守着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如赶在下一波权力游戏前早日抽身得好。
　　槿夫人眼眸复又暗淡，看似百无聊赖地拨弄起了自己的指甲，只是眉心皱起郁结的“川”字皱纹。
　　祁连松疼惜地看着仍在把玩指甲的小妹，刚才儿子的“轻狂”的一番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让他的心中亦升腾起一些的想法。曾经活泼伶俐的小妹，现已变成一个中年的深宫妇人，在后宫中艰难的蹉跎了大半生。现在王权归属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子嗣的小妹不会过的太差，但也不会过的太好。儿子方才嚷出来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至少待昭王百年后，小妹后半生能在家人的安排下过的更好。
　　祁连琰再次陷入了深思。他的脑袋飞速运转，大概拎出了一条若有若无线，却又不敢往下深想。
　　祁连家的父子从王宫出来后，祁连琰让父亲先回府，他则直奔金楼，他要让等候已久的亲随秘密地给李睿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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