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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溪寺
寺庙后长了片野油菜,花开的不是特别美丽。
每天都有苦菜苔这盘菜。驿馆带出来的粮食有限,三餐供给能保证,菜式只能将就,新鲜蔬菜只有这一样。吃得人胃里泛酸水。林将军毕竟不敢让他们困死在山上,让人陆续送过东西,经过孙副将的手,层层扣减,到手数量相当“可观”。
时间久了,饭桌上越来越沉默。瑞王爷闻到菜苔味道就想吐,终于忍无可忍,有一天拍了筷子,扬言要找林将军算账。
“太过分了!”
“王爷消消气。”张大人说。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欺人太甚!”
“飞鸽已经放出去了,过阵子长安那边肯定能有消息,会派人来接咱们的。”同样一脸菜色的张大人架住他,让他冷静下来,先喝口水。
瑞王爷心浮气躁,吃菜苔得脸都绿了,哪里还有耐心:“长安千里迢迢,得等到什么时候去,我还要吃几天?”
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没工夫安抚他。张大人派人去各方打探消息,还要劝这位祖宗,心里叫苦不得,道:“我已写信给我那在江南道任职的同袍,托他派一条船来接,走水路去苏杭,暂做修整。估计这两天能受到回复,王爷您千万稍安勿躁。”
瑞王爷义愤填膺,什么都听不进去:“人家做钦差,威风凛凛,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悲催的?”
“这洪水谁能料到呢。”
“发洪水他林镇雄就不管咱们的死活了?”
“王爷您别动怒!”张大人按下他的拳头。
边上的阮峥听完全程,一言不发,这时候幽幽飘来一句话:“别拦,让他去。”
瑞王爷像个行走的炸药炮点了引信,直蹿出去。
“这这这……”张大人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求助地转向一旁的阮峥,希望她出面调停,制止事态恶化。人在屋檐下,他们什么都得仰仗林将军,万一起冲突连寺庙都不让住,那麻烦就大了。
阮峥无视了他的求助。
她忙得很,没时间管那些闲事。
山坡上干净水源有限。洪水太脏,烧水费木材。她正在那教几个人做过滤器,对瑞王爷的愤怒冷眼旁观。寺庙里翻出一堆发霉的咸菜缸子。让人倒了洗净,敲碎底座,一层一层铺砂石木炭,鹅卵石在上,细沙在下,木炭最尾部,还塞了几层纱布。
张大人长吁短叹蹲下来,仍抱有一丝希望:“殿下您好歹劝劝。”
清水从坛口缓缓流出,澄澈无比,肉眼看不出任何杂质,比山泉还干净。阮峥用自己的劳动成果洗了洗手,无所谓地说:“外面什么情况,他看到就明白了。”
张大人左右为难:“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阮峥立起身走到石台边,那儿晾着一张地形图,颜色晕染,被水泡得像滩八宝粥。她调换地图的方向,把张大人的请求放在脑后,“大家都很忙,林将军没有时间管外我们,外面死了很多人,活着的人都在忍饥挨饿。我们现在应该思考怎么活下去,而不是关心他喜不喜欢吃苦菜苔这点小事。”
洛云桢从禅房走出来,手里拿了块布帛,覆到她手上。
布上碳笔勾描线条,一比一复刻。
阮峥看清那是什么,愣住,难以置信转向他:“哪来的?”
“我凭记忆画的。”洛云桢抽走她手里的旧图。
他们之前带出的文书里有地形舆图,大大小小,包罗万象,光瞧一眼便是密密麻麻。他居然在没有原稿的情况下,靠记忆力画出一幅新的。这记忆力也太夸张了。阮峥满心震撼地瞧了一会,发现他的细节只多不少,居然还加了一堆。重点看到个三角形。四周山道水路辐射开来,形成一张大网。
这个三角形显然是重点。
“这是兰溪寺?”她蹲在石台边,意识到那是什么。
“对,”洛云桢手指也点在那个三角形上,一边游走,一边解释说,“这是我们所在位置,东西南北都有山路,坡度不高,只是草树挡住了视野。往北走一段能看到涿鹿城,我们当时从那来。若要撤离最好往东面,船顺流而下,能直达江浙一带。”
张大人听他们说起正事,意识到大家现在处境堪忧,还有一堆问题等待解决。他赶紧把瑞王爷抛到脑后,插进来,补充道:“对,我们最好去姑苏。”
姑苏二字一出。
阮峥看了洛云桢一眼,发现他面上没什么波澜。
地图上的手指却顿在蜿蜒河道中段,没有往下走,河道终点即是姑苏。
一片枯黄落叶躺在那,挡住了那个位置。
“姑苏最近?”阮峥拂开落叶,问道。
“不是,但是最稳妥。”
张大人并不知道洛云桢与姑苏的联系,纯从后续出发,解释这么做的原因:“咱们不仅要找个落脚的地方,还要商议赈灾后续事宜。涿鹿天灾人祸,其他郡县只会更糟。我们尚且捉襟见肘,百姓会沦落到何等惨状。安太守与我多年同袍,能上达天听,不会坐视不理。”
他说得很有道理。
洪水冲垮民房,淹死庄稼。百姓即使侥幸活下来,也必然损失惨重。
阮峥面临的问题不仅仅只是脱困。天灾降临比他们更惨的大有人在,如何救灾,古往今来,都是个巨大难题。相比之下,吃点苦菜苔就抱怨的瑞王爷算是在无病呻吟。最糟糕的局面远远没有到来。
洛云桢没有提姑苏,单纯分析事实:“大灾后必有大疫,药草短缺,粮食霉烂,百姓走投无路必然起事。林将军损兵折将,士气萎靡,不一定能弹压得住。”
情况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阮峥知道此事断然拖不得,但贸然行动只会成为无头苍蝇。她很清楚,现在最大的难题不在要不要救灾,而在于怎么救。
齐国尚未划入江南道,行政班子根本没有,举国上下一塌糊涂。没有朝廷旨意,安太守再仁义爱民,也绝不可能开仓放粮。放粮之后没有合理组织调度,必然造成职责不明,管理混乱。人人在里头浑水摸鱼,趁机捞油水,粮食历经层层克扣,到百姓嘴里的那几口蚊子都喂不饱。
他们必须跟朝廷商议好后续对策,否则全做的无用功,去了也白去。
“长安回信要多久?”阮峥掐住眉心,有点头疼。
“短则十天半月,长则遥遥无期。”张大人难以估算,叹了一口气。官道全被淹了,船走得慢,信鸽不一定能飞那么远。
“去姑苏呢?”
“顺流而下,至多三日便能进城见太守。”
阮峥没接话,看了一眼洛云桢。
洛云桢沉默一会儿,手指偏移到某处,显然他认可张大人的方案:“从这个地方上岸会更快。”
阮峥想了想,道:“看来咱们别无选择了。”
张大人目光投向远方,穿过层层树林,望向汪洋一片的涿鹿城。他长叹一声:“咱们等得起,百姓们等不起了。”
“是得加紧办。”
阮峥合上地图,“我得见林将军一面。”
林将军神龙见首不见尾,自洪水暴发之后就失了踪,再没露过面。如果不是偶尔有船来往,给他们送东西。瑞王爷都怀疑他死了。
瑞王爷曾经深信不疑,偷偷跟阮峥表露自己的猜测,说没准林将军已经淹死在洪水中,孙副将取而代之,秘而不发,正忙着改换旗帜,才对我们这样恶声恶气。阮峥说不可能,以孙副将对咱们厌恶,林将军要是死了,第二个死的就是我们。瑞王爷一脸傻白甜大叫,说他胆敢谋害钦差?阮峥说你都死了,你怎么证明我们是因公殉职,还是被人谋害?
瑞王爷当时听完格外崩塌,陡然意识到了人心险恶。
据说林将军身先士卒,每天都在救灾,还要解决很多问题,分身乏术,无瑕顾忌他们这帮子只会吃干饭的闲散人员。和孙副将一样,他其实也认为这群皇亲贵胄挺累赘,没指望他们能帮上什么忙。
阮峥要见林将军,还得先准备口信,派人撑小舟,划水划过去找到他的士兵,层层报信,通过中间人言明利害关系,才能有望跟这尊大佛当面详谈。孙副将虽然隔三差五会过来看他们死了没有,但肯定不会帮忙,说不定还会冷嘲热讽一番。甚至故意曲解,从中作梗,搞得障碍重重。他这个人一看就很小心眼。
时间就是生命。
他们耗不起,没工夫在这玩宫心计。
敲定了主意,事情刻不容缓。阮峥打了几遍腹稿,叫来一个稳妥的下属,准备传口信。余光瞥见门外倒下个人,洛云桢立即走过去。阮峥还没张口的话被打断,转过头,只见瑞王爷捂住胸口,趴在门口狂吐。
洛云桢扶住他:“王爷怎么了?”
阮峥拔腿走过去,见他一张脸白得瘆人,“出什么事了?”
瑞王爷吐得稀里哗啦,腰都直不起来,没办法出声。洛云桢扶他去喝水。坐到石台边,洗了把脸,人终于不再抽搐了。出去还好好的,炸药桶蹿火星,现在气全瘪了,不知道碰到什么,受到惊吓,他瘫在那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又有点像中风的前兆。
“到底怎么了?”阮峥拍他后背。
瑞王爷嘴唇哆嗦着:“好、好多尸体。”
此话一出,整个寺庙都静了下来。
阮峥与洛云桢对视一眼。
“我带人去看看。”阮峥退了几步,往外头走。
洛云桢拉住她:“殿下留在这,照顾王爷,我去就行。”说着便离开兰溪寺,往栈道走去,背影消失在拐角。阮峥在原地愣了一会,看着瑞王爷惊魂未定的眼神,疑心事有蹊跷,当即跟上洛云桢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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