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乱也

　　人群熙攘的洛阳城，商贾往来，热闹非凡，远远望去一派祥和。

　　突然，有一人策马狂奔而来，跃过城门，飞驰过南北纵贯的官道，踏碎一路尘泥，直直冲过人潮，惊起一阵鸡飞狗跳。有人踮脚望去，只遥遥瞧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披风猎猎扬在身后，就像一面暗沉战旗。

　　而他奔袭而去的方向，正是洛阳城外，孟津县。

　　女儿中毒不省人事，既知是燕无涯下的手，又有消息此人在孟津现身，操明歌心急如焚，哪里还等得了其他三派，单枪匹马一路疾驰，死死盯着孟津方向不管不顾，握着缰绳的手青筋突突地跳，心头怒意被狂风一吹，更加如烈火熊熊而起，愈演愈烈。

　　二十七年前那战犹在眼前，箫声如潮，音浪如刃，劈头盖下，将那人困于一隅，一面抵御着内心翻腾，一面苦苦支撑，眼看着就要被藏在乐律中的锋刃贯穿心口。偏偏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撞将那人撞出去，自己生生代受了六律凌音的全力一击，霎时血色四溅，足溅了他满身满脸。

　　操明歌抹一把脸，他记得自己那时被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半大小子拖住，眼睁睁看着燕无涯从地上爬起来，想来救人，却被一记声嘶力竭的喝声逼了回去。操明歌杀贼心切，不耐之下一脚踹上他心口，想要将他踹开，那小子却执拗得很，死死抱着他的腿，哪怕满身鲜血，哪怕被拖行得血肉模糊也依然死死抱着，没有分毫松懈；一直到血冷了，身子僵透，那双眼还是瞪得滚圆，向着哥哥逃跑的方向，目眦尽裂。

　　有一滴血渗出眼眶，从他稚气未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淌到下巴便凝结住，看上去像是一道血泪。

　　“操、明、歌！”

　　怨毒的声音自二十七年前而来，透着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消抹半分的刻骨仇恨，四周忽而萧萧叶落，萧瑟之感像是突然从初夏坠入深秋，杀意渐而逼近，风声呼啸恍若鬼哭，一时间天地昏暗，烟尘蔽目，山郊官道行人尽散，像是突然之间闯进一处幽冥鬼府。

　　操明歌一拉缰绳，马鸣声长嘶而起，回头看去，果然身后不远处，新叶落尽的梢头，那个人直挺挺站在那里，透过狂风飞尘与他冷冷对望。

　　“燕——无——涯——”

　　操明歌腾身而起，一脚踹开马匹，信手抽出腰间长箫，按上箫孔。

　　一声鹤唳惊起，透过耳膜扎入头颅，顺着经脉直直逼入内息，一路横冲直撞厮杀劫掠，直冲往五脏六腑，叩击心脉内劲。

　　二十七年未见，六律凌音依然不容小觑，即便传功操琴自损十五年内力，乍一交手，依然咄咄逼人。

　　寒刀劈下，斩断音浪，燕无涯双目血红，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慢慢浮起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你果然找过来了。”

　　“卑鄙小人。”操明歌冷冷道，“手下败将就是手下败将，不敢找我报仇，只会用些下三滥手段！”

　　燕无涯哈哈大笑：“下三滥又如何？操明歌，你女儿活不了几天了！”

　　操明歌逼近一步：“你给我女儿用的是什么毒！”

　　“我落日城的毒，连百川山庄的上官诀都躲不过，你那宝贝女儿能撑多久？”燕无涯尖利笑着，自怀中慢慢取出一个药瓶在手中把玩，嘲弄地看着他，“你女儿的毒是我专门研制，江湖之中只有这一瓶解药——操明歌，你若跪下自裁，我或许还能考虑让她死得不那么痛苦。”

　　操明歌攥紧了拳，目光落在那个药瓶上，手中长箫渐渐变换了方向。

　　燕无涯手一收，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树干上，药瓶顿时拍得粉碎，里头的药也在一瞬间挫骨扬灰，在大树倒下的轰然声中散若灰尘。

　　操明歌目光一窒，想也不想便飞身掠过去。

　　“你女儿必死无疑！”燕无涯大笑，一转身避开丈远，“我要你眼睁睁看着女儿痛苦而死，要你也尝尝至亲惨死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又一个长音压将下来，这一次不再如刚才那曲四平八稳，曲调内息之中隐约有破裂之意，吹曲之人怒意喷薄难抑，仇恨自曲调深处破水而出，一下下怒号着冲击脏腑。

　　“你要报仇尽管找我！滥伤无辜，果然落日城尽是些没种的鼠辈！”

　　“无辜？”燕无涯惨笑，长刀狠狠斩下，“我弟弟就不是无辜？！他那年才十二岁！”

　　拉长的铿锵声更加刺耳，震得人头皮发麻，刀锋一转，燕无涯欺上前，阴恻恻道：“操明歌，你第二个儿子，今年也十二岁，是不是？”

　　操明歌一滞。

　　破绽一闪而过，燕无涯提着十分劲力横刀砍去，箫声戛然而止。

　　一刀断喉。

　　双膝重重叩上地面，震起满地断碎的枝叶，颈间鲜血喷薄而出，山郊官道血色殷殷。

　　燕无涯抓着尸体，压着声音似哭似笑：“哥哥……替你报仇了……”

　　不远处，似有雷声炸响，一道白亮光影闪过，在他意识到的下一刻缠上脖子。

　　“操堡主！”

　　“那是燕无涯！”

　　燕无涯一把抓住鞭子望过去，一群人已然逼近，马蹄声震天动地，在这寂静官道上竟如千军万马。

　　那是卷云谷、青灵剑、淮安镖局三派，一行十五人，团团围上来。

　　燕无涯摇晃着站起身，长刀斜斜指着地面，呸出一口血，道：“不自量力。”

　　杀声如雷，响彻远近。

　　变天了。

　　仿佛是一瞬间，大雨倾盆而来，伴着隆隆雷声一下下打在屋顶上，黑云沉沉压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雨水接连不断落下来，渐渐在檐下积成一潭，水花溅上衣衫，浸透布料带来一丝一丝的凉意。

　　阮翕脚步匆匆，拐过一个廊角，冷不防撞见一株庭树，被枝叶上的水浇了满头满脸。

　　“阮公子，你没事吧？”身后，叶扶疏提着裙角赶上来，忍着笑拿帕子给他擦脸。

　　阮翕抹抹脸，丧气道：“这里怎么有棵树……”

　　叶扶疏环顾一周，依然是千篇一律的院落回廊，周围一个守卫都没有：“阮公子，你看得出来我们走到哪里了么？”

　　阮翕摇摇头，一脸破罐子破摔道：“我已经绕晕了，不管哪里，先走了再说！咱们朝着一个方向走，总能走出去的！”

　　“可是……”叶扶疏回头看看那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无奈道，“我们已经转过好多个方向了……偏生又下雨，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阮翕挠挠头，眼看着前边又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回廊：“这地方怎么那么大，走也走不到头……”

　　叶扶疏想了想：“莫非……是传说中的奇门阵法？”

　　“阵法？”阮翕倏地转过身，眼睛发亮，“朝闻会见多识广，叶姑娘你能认出来，想必也一定能解了！”

　　叶扶疏低下头，惭愧道：“若是老师还有可能，我哪里会……”

　　阮翕失望，颓唐地靠上廊柱，雨水一层层渗入衣衫，将他整个人都浇透了：“这可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出去……”

　　“明渊对这里的机关阵法如此自信，我们肯定是走不出去的。”叶扶疏低着头细细想了许久，左看右看确定四下没人后，凑近了些压着声音道，“那位段前辈和穆公子都逃了，百川山庄一定会知道这事，以上官庄主侠义心肠一定不会坐视不管，更何况阮公子是梅大侠的师弟，梅大侠也一定会想方设法救你——或许现在，他们正四处查访我们的下落，若我们能想方设法传递出消息……”

　　“可是我们出不去，怎么传递消息？”阮翕自我搜身搜了个遍，“我身上所有东西都让他们收了。”

　　“唔……”叶扶疏盯着屋檐雨帘，盯着盯着便出了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阮翕拈着一片树叶，自暴自弃地往雨幕中随手一送，继而提气跃入雨中，足尖踏上那片树叶，腾身直直而上，眼看着就要冲出屋舍围出的边界。

　　然而，就在他刚刚触碰到屋檐时，不知从哪里倏倏窜出两条身影，一左一右钳住他手臂，落日纹面具划过雨幕，眨眼间便将他扔回地上。

　　阮翕跳起来，拍拍身上的雨水，见怪不怪地向着屋顶道：“我们又迷路了，劳烦把我们送回房间吧！”

　　那两个落日城守卫同样见怪不怪，闻声便飞身下来，客客气气为他二人引路：“这边请。”

　　阮翕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从清早开始他们便一直在尝试，然而每一次的尝试结果都是迷路，然后被守卫带回房间。或许是明渊有意为之，园内所有屋舍布局、所有回廊小院几乎一模一样，甚至不能确定每次回的是不是同一个房间，只知无论他们怎么走，无论做多少记号都会迷路，莫说出口，连返回的原路都找不到。

　　他二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法子，整个园子都是迷宫，他们身在其中，既没有地图，又不知其中玄妙，只能困在里头一次次试图闯关，又一次次灰溜溜地回来。

　　“阮公子……”

　　那两个守卫离开后，叶扶疏突然在他身后轻声道，“我想到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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