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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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 82


      程姜自从面试后就养成了早上一起来就查邮箱的习惯。

      有时候他半夜起来的时候也会突发奇想把手机重新开机,去看看邮箱里有没有进来新的邮件,好像翻译公司的角色总部设在美国似的。

      真不凑巧:因为频繁地刷新邮箱页面,软件在第三天卡顿住了,直到下午才收到原本早上就抵达了的录用通知,一切手续办完后计划两周后正式入职。

      同时到来的还有出版社的消息。

      《Fiddler’s neck》在英国曾经登上过两次畅销书排行榜,在国内同样也有可观的市场价值,再加上稿件质量过关,已经通过了初次审核,接下来就是二次审核与沟通版权。
      根据回复的信息,大约两年内就可以正式出版。

      最后,就在星期二的时候,舞台剧所需要的最后一段取景拍摄也彻底完成了。

      林穗梦夏初的时候就鼓捣完了她的小工作室,进展良好。她属于上进心很强却又十分懒散的类型,手头一有事干就忙急忙慌地第一时间完成,其余时间闲得发慌。
      为了方便戏剧排练,她十分人性化地把周末都空了出来,从下周起就能够开始真正的实地排练了。

      程姜感觉现在的生活像吹出来的透明泡泡,圆满得不像是真的。

      仿佛忽然之间,所有事情都变好了,甚至像是本该如此一般。他有心试试戳它一下来辨别真假,又不忍心真的伸手,怕真的一戳就破了,只敢享受小心翼翼的快乐。

      当然,即使是泡泡里的生活,仍然有美中不足之处。

      比如他至今还不知道他和沈霁青之间的可能性有多大。

      程姜想既然沈霁青没有挑明,对方对他大概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此外,对方终于似是而非地提到了那晚他出走不归的原因,是因为近期的工作压力过大。
      沈霁青又说今年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于是向公司申请了休两天年假,准备加上周末两天一起到外面找个地方去散散心。

      他选择的地方是位于城市郊区的淇山。

      淇山离市区要好几个小时的车程,山不高,附近有一些村落,以其天然的自然景观著称,每年春夏秋的时候都能吸引不少旅友前往摄影。
      沈霁青对摄影没有多大兴趣,他说只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散散心而已。

      因为时间和路途的原因,他只一个人去。

      这不妨碍程姜提前在网上替他查了不少资料,替他打印了地图和标志性景点(沈霁青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好像他准备一到荒山里就自行探路似的),又给他准备了一些网站上游客总结的注意事项。
      最常出现的是关于山间河流的警示:淇山上有许多水沟溪流,看起来很浅,但水位会上升,加上水流湍急,很容易出危险。

      他怕沈霁青不注意,还特意提醒了他。

      沈霁青似乎想了一小会儿,才对他弯弯眼睛:
      “我知道了。”

      程姜也对他笑了笑,转过身去。

      他记得自己一直不懂得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且所经历过的所有亲密关系都不是他自己主动要的。毫无选择地被程月故生下来,被动地接受了小钱德勒希望同他在一起的邀约,又不得不抚养已经不在期待之内的女儿。

      那三段关系全盘皆输。

      这一次会不一样吗?

      程姜一边穿过房间,一边克制不住自己回想以前和沈霁青相处的时候:对方每次在外面说“回家了”时的语气,他牵着自己的手穿过医院的走廊,他拿着诗集恶劣地微笑,半严肃半认真地说“我想吻你”。他回想沈霁青在黑暗的客厅里摩挲着他的指节,好似在勾勒他骨头的轮廓,任由这些回忆带给他一点似是而非的、跃跃欲试的勇气。

      他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

      但生平第一次,他想要去争取另一个人的爱。
      他已经做到了那么多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也开始相信自己了。

      *

      等沈霁青回到房间的时候,花已经死了。

      萎缩着的蜷曲在一起的花瓣紧紧包裹住干瘪的花心,他轻轻一碰,那朵暗黄色的花团就从花萼上掉了下来,像苏格兰玛丽女王被砍下来的那颗美丽的头。

      他把它捡起来,走到房间的垃圾桶前,手指握紧又松开。许久他叉开手指,任由那小小的一团垂直坠落入一堆碎纸屑中,发出静悄悄的一声响。
      沈霁青站直身子,目光有些茫然地漂移过贴满了墙的正好三十张彩色小贴片,停留在书架上的一个空位处。

      那里是书架最高处,程姜拿书的时候不会碰到,所以中间积了一小层灰。

      那是他专门用来放那些陶瓷玩偶的地方。

      柳江茵送给他的小丑当初就摆在那里,摆了很久,一直到那年他从因为那场莫名其妙的车祸出院的后。他在医院里又住了一两个月,但并不碍事。他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他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阳光开朗。

      尽管由于这一年接二连三的病假太长,他到底还是重读了一年初三。
      而同桌的中考发挥得很棒。

      从此他们再也不在一级,起初偶尔联络,后来渐渐没了联系。

      像是一切都结束了。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无所事事,经常独自拿着一本坐在角落。眼睛盯着书,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除了简单地想死。
      什么时候适合再试一次呢。

      高中的新同桌是个叽叽喳喳的姑娘,和他并不太熟,但他总听她和好友谈论节食减肥的事情。

      “你活该。”同桌的女伴说,“吃这么多,胖死你得了。”
      “我忍不住嘛!”女孩喊叫起来了,“我明明——明明都下了决心,只吃一点点饭的。但饿急眼了,我光看着食堂的水果炒肉都馋。”

      朋友哈哈大笑,“你一点自制力都没有。”
      “不是自制力的问题呀!你想想,好像两个人打架。想吃饭的小人那么壮,我再怎么下决心,不也毫无抵抗之力?我告诉你:这是生理欲望和心理建设之间的战争。怎么办,要不你来亲自帮我节食,我吃多少要对你上报的那种?”
      “一边去啦!”

      她们说到一半,悄悄往他这边看过来了。

      现在是男女学生们情窦初开的年龄,她们容易对一切异性——异性?——产生不明不白的感觉。
      沈霁青对她们笑笑,低头写作业。

      他在想自己的事,又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

      小丑站在那里,颜色绚丽,只睁着一只眼。他从楼下上来,失修的水龙头在无人之处毫无意外地炸裂。
      泪光朦胧里他看着它,看到它周围膨胀着的丑陋的光棱,他以为他看到的是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对它又恐惧、又厌恶、又憎恨。他伸手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仔细地一遍遍观摩。他站的位置没有铺地垫,因此他一松开手,它就直直坠落到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陶瓷娃娃很结实,经这么一摔,竟然没有碎成几片,只有那颗头和身子在最脆弱的脖颈处一分为二,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对他露出一个嫣红嫣红的微笑。

      他看着它在笑,自己也抑制不住,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抽动,终于形成了一个扭曲的笑脸。平静下来后他蹲下身,和那颗头对视了一小会儿。
      小丑的尖尖帽子也被摔碎了一半,红红的嘴磨掉一点颜色,已经残缺了。

      他想:还不够。

      不多时他重新起身,一手拿着头,一手拿着躯干。他握紧它们,将手缓缓举高,又狠狠砸下去。一时间满房间都是飞溅的碎片,还不够。他的双手在地面上寻找任何一块完整的碎片,一次次把它们摧毁在地板上。
      终于等满地都是辨不出模样的碎瓷片时,他才重新恢复正常。

      碎片被他扫在一起,悄悄埋在了院子里。每年埋一个。

      它们带给他奇异的幻觉,好像它们是一个个代替他死去。在出生的这一天结束,冥冥中修正他错误百出的一辈子,允许他重新选择幻想里的来生。每杀死一个替代品,他作为本体的空壳就可以继续毫无选择地、可悲地活下去,多活一年,融入到快乐的人群中,骗他们自己也是他们的一份子。他仍然害怕心理医生。他交朋友,再难以控制地和他们保持距离。他去看电影。他去健身。他徒劳地尝试过一切或许有机会让他开心起来的事情,没有用。

      他本来就知道不管用。

      最后他爱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脆弱的人。

      要么碎掉一个,要么碎掉两个。
      院子里黑漆漆的。
      于是他放过了三十岁这年的玻璃人——因为真的不舍得再摔碎什么其他东西了。

      沈霁青换好睡衣,关上灯,在床铺中央躺下。

      没有光源,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睡了,只有他一个人沉默着。并不觉得黑,就是一会儿觉得任何事都没有了意义,一会儿又觉得周围什么东西都可以伤害到他。

      思绪则沸腾得像烧过劲儿的水。
      被竭力压制的笑声如岩浆般在他喉咙里灼烧。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无声地、颠三倒四地说话:

      我想这是错误的,我想没有人能理解我,但是我有话要说……关于你带给过我的最后一点安慰。我的声音不能和我说话,天亮的时候我看到过你,我记得,我记得,我看见了:我没有希望。我希望你在房间里,就在床头坐着,握着我的手。我已经睡着了。我还被需要吗?我想我不需要你,我不需要你。我不想要,我需要,我需要,需要。我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感觉,我已经忘记快乐是什么感觉了。你想把它当做礼物送给我,我不敢拿,我没有办法拿,我会离不开它……离不开你,你,你,你,你。你就在那里,明亮的地方,现在。只是现在。你会走吗?可你抛弃了我,我们。你在明知道会抛弃我的时候把我生下来,然后把我留给他,供他用后半生发泄怨恨。对不对?那棵树真的是种给我的吗?不是是。不是我。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不是我。不是我让她离开你的,不是我的错,不是我……而你。你看不到了,但是你赢了。你取得了胜利,你没有输,你充满成就感。赢了……我说你赢了!公平吗?这对你不公平,从始至终……我们不是一样的,你看不见我。你不应该看见我。为何平原上的人要将手伸进深渊?我也抗争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人知道。我不是你以为的样子,我以为在那里的就在那里,我以为痛苦会有尽头,可是没有——不会有。我希望明天可以晚一点来,一秒,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天,一天。我以为离开这里就好了。我以为她不在了就好了。可是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她是不死的,一切毫无意义,根本没有人能重新来过。希望就在那里,最残忍的东西——出路是没有的。没有吗?……我以为痛苦能有尽头。你被他给耗尽了,所以转而来断绝了我的,你所没有了的也决不许我有。这太容易了,对你来讲不费吹灰之力!为什么?我一直在等。我在等那句话,我没有等到。现在你死了,轮到我了。有时候我害怕这个地方,因为我被拖下来了,因为我不忍心。所以她死了我也逃不掉。我想留下来,可是没人留给我选择。我好爱你。我不能像她一样。等我死了,你也跑不掉,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我把它们都扔到水里去了。一个个……都在水里,它们不愿意沉下去,它们翻来翻去,它们就是我们。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排好队等着,等着被一个个扔到水里去,我希望你把我拿出来。我不希望你把我拿出来,我不希望你排队排到我后面去。我不知道最前面的一个是谁,但我希望我是排在最后一个的。不要看我。我好爱你。我以为痛苦会有尽头。我希望明天是明天的明天,我可以等,一直等着,等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永远……

      我想过这些事。我一直都在想。
      现在我想要一个了结了。

      属于他的怪兽水淋淋地膨胀,显出胜利者的姿态。他看见了自己的结局,于是等着。一片混沌中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什么事情的结束,又也许只是等待本身。

      沈霁青翻过身,把脸埋进枕头里。眼睛不敢眨,却仍然遏制不了止不住的眼泪沿着织物流进夜色。

      夜凉如水。

      他仿佛融化入黑夜,恰似水消失在水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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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chapter 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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