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萤

　　一个中午，轩怡的收获颇丰，买了两件合身的小背心，以后跑起步来，放心了许多。她又留了个心眼，将秀兰放下的那件粉色买了下来，准备找个机会，当作礼物送给她，也算是对她那盒进口曲奇的回礼。中午的那场雨后，难得的一阵太阳，晾了多日的衣服，终于可以收下来。这下子，弹药充足，解了轩怡的燃眉之急。
　　只是好景不长，临近傍晚，天又飘起了微雨，细细蒙蒙的，似乎又要下个没完。
　　吃完晚饭，轩怡迎着细雨先去值班室领了包裹，才返回了宿舍。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轩怡通常是先回宿舍，洗把脸，换上晚上要用的学习资料后，再拿上煤油灯出去。
　　怀里的包裹，带着淡淡的湿气，从值班室回宿舍的路上，轩怡将它揣在了衣服下，生怕将它弄湿。开学的这段时间，从鹭城寄来的包裹每星期一个，未曾间断，轩怡没想到妻子会如此地坚持，心想着理应回一封信表示感谢，只是自己总是忙碌，找不到时间提笔。
　　宿舍里亮着灯，是秀兰的灯，秀兰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在桌前自习。这学期她认真了许多，晚饭后便开始了读书。轩怡进了屋，忙着收拾，又仔细地检查了下包裹，确定它无事，直到临出门时，才想起自打进屋后，就没有看到她。
　　轩怡回头向屋里望去，桌上孤灯一盏，不甚明亮。灯光越过桌面照向椅背，椅背上斜搭着的一条带子，是秀兰的书包带，灯光继续向前，穿过椅背照出床上的纤手一只。轩怡的目光沿着那手的方向回溯，手臂的延伸处，一个身子被被子的一角裹着，隐在了黑暗中，一头乌发束着未解开，掩住了半个头。
　　她在睡觉啊，也许是累了吧！轩怡没有多想，轻轻地掩上门，下了楼去。

　　晚自习时，总有种不安在萦绕，使得轩怡无法安下心来，笔在纸上空行，怎么也无法落下。秀兰怎么睡得如此深沉，连自己进出屋子都没有察觉，这个时候不应该睡成这样，轩怡不自觉地在心中否定。她的头发没解开，她的书包没打开，她和着衣服睡觉，她的鞋好像没脱，轩怡越想越是不对，不好的预感在心中积蓄，愈加强烈。
　　“我得回去。”心中的声音确信无疑。
　　“阙胜，今天可能无法自习了，我得回宿舍看看，秀兰可能病了。”轩怡抱歉地对阙胜说。
　　“好。”阙胜没有多问，目光跟随着轩怡，关切地看着她起身。
　　“真抱歉，可是我真的得回去看看，如果我没回来，东西就麻烦你帮忙收在我的抽屉里。”轩怡心中急切，走得匆忙，竟是连书都没有收拾。
　　“拿我的伞去，别淋坏了。”阙胜说。只是他的话未说完，轩怡早已出了教室。见她冲进雨中，由急走变成了小跑，阙胜不由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目送她消失在雨中。

　　回到宿舍，屋里一切未变，房门隔绝了湿冷，也隔绝了声响，屋里一片温暖，也一片安静。轩怡急忙跑到秀兰的床边，伸手推了推秀兰。秀兰竟是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轩怡赶忙摸向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滚烫，不由地让轩怡缩回了手。
　　秀兰发烧了！轩怡心中慌乱，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情急之中，便有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勾起，依稀是母亲皱眉，看着手中的温度计，依稀是妻子俯身，两人的额头相抵，依稀是秀兰趴卧，将口水滴在了自己的床上。。。
　　温度，是轩怡第一个能想到的词。精确的体温无法测量，可相对的体温却是可以感知，轩怡用手别开自己的额前头发，俯身将自己的额头与秀兰的额头相碰，一股热浪便顺着额头传了过来。不用问，现在的秀兰烧得厉害。
　　降温，便是轩怡要做的第一件事。有了先前秀兰的照顾，轩怡依葫芦画瓢，连忙从水房打了水回来，将自己的和秀兰的毛巾都打湿、拧干，叠成额头般大小，搭在她的头上。也许是感到了冰凉，此时，一直没动的秀兰舒服地调整下头，动了动。
　　轩怡将灯移到桌边，照着床上的秀兰。此时的秀兰平躺在床上，头顶着毛巾，脸色绯红，眉头微锁，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总觉得还得做点什么，轩怡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看向四周。秀兰还穿着中午出去时的衣服，似乎躺得匆忙，衣角在身上随意地翻折，零乱而失态。她的身上只搭着一角被子，应是被她随意地拉扯着盖在身上，被子的其它部分堆挤在身旁，将她顶在了床沿。鞋子虽已脱掉，袜子还套在脚上，一头长发被束着，没有解开。
　　应该是匆忙躺下，还未来得及脱衣服。轩怡心想，回身将秀兰的头发解开，将她的袜子脱去，又将她往床里边挪了挪。一连串的动作似乎惹扰了秀兰，她一声呓语，手无力地扯着身上的难受，显得十分不耐烦。
　　轩怡又去打了一盆水，将它调成温水，将秀兰的衣服解开，用温水擦拭她的身子。这一次，轩怡生怕打扰到她，擦得认真而小心，每个动作都轻柔而缓慢。似乎是脱了束缚，得了解放，这一次秀兰十分地配合，任由轩怡搬动她的身子，一声也没有吭，更没有乱动。轩怡一边擦着秀兰的身子，一边为她换上睡衣，又将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理好。毕竟没有这样伺候过人，轩怡来回折腾，浪费了不少气力，秀兰却仿若无知，睡得安稳。
　　药，生病要吃药，轩怡终于想起了这个必须的东西，连忙跑下楼，找值班老师要了退烧药。回到宿舍，轩怡不得不将已躺下的，被自己安顿好了的秀兰重新扶起来，喂水吃药。秀兰的身体瘫软，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轩怡身上，又恼于被打扰，手无力地胡乱挥着，拒绝一切的不舒服。轩怡一手扶着秀兰，一手拿药送水，即要承受她的重量，又要将药和水送进她的嘴里，还要防着她胡来的手，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药送进她的嘴里。
　　床边顿时又是一片杂乱，撒出去的药，溅出去的水，换下的衣物毛巾，到处都是。轩怡弯腰收拾，又是一阵忙碌。
　　待一切打扫妥当，轩怡一屁股瘫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忙碌时全神对付，空下来时，才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耗尽。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干了又湿，混合着汗渍粘腻在身上，头发零乱地挂在额前，粘结在一起。这一身的脏乱，让轩怡感到难受，却已没力气去打理。
　　照顾的人费尽心力，生病的人却全然无知。没有经历过，便无法体验到其中的辛苦，看着自己的狼狈样，轩怡不禁在心中自叹，自己算是白活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家人的辛苦付出和对自己的好。
　　心有牵绊，轩怡放心不下，又看了看秀兰，再一次仔细地检查。灯光照在秀兰的脸上，她闭着的眼皮正不安地微微颤动。
　　应该是刺眼了吧，轩怡将灯移回桌子中央，让灯光远离她的脸。
　　这样应该可以吧，轩怡不放心地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靠回了椅背。身子有了依靠，紧张的神经与肌肉一起松了下来，轩怡斜靠在椅子上，一动也动不了。
　　时间缓缓，如静止一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身后，秀兰的一声呓语将轩怡从迷糊中惊醒，她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现在是几点？自己怎么就睡了过去。轩怡起身，将秀兰额头上的毛巾换下，重新贴了湿毛巾上去，又将秀兰身边的被褥理了理。轩怡越想越后怕，懊恼于自己的大意，不敢再坐着，掬了脸盆的水洗了把脸，强迫自己清醒起来。
　　盆里水光荡漾，那条失了水气的毛巾，正吸吮着水分，涨得饱满，慢慢地在水中伸展开来。
　　轩怡看着那毛巾，又有点发楞。总得做些什么吧！轩怡回过神来，站起身来，活动着脖子，伸展着自己，目光在四周寻找，想着找件事来打发时间。
　　昏黄灯光下，妻子的邮件在对面桌上的书堆中显露出它的一角，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不声不响。轩怡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它身上，眼中的它是那么的显眼，就如同妻子的承诺，也是这样不声不响，却时刻撩动着她的心弦。
　　给妻子回信，这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又涌动起来，此时此刻却是强烈。轩怡有满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便毫不犹豫地从书包里抽出笔纸，在桌上摊开。
　　“亲爱的文文：”轩怡提笔写下，笔尖刚在纸上点下两点，那情绪便如被人绑了口的气球，没了出路，只能将自己满满地涨着，到处碰壁。今时不如往日，今人已非旧人，轩怡犹豫了起来，这样的称呼已是不妥，不能再用。
　　轩怡抬手将纸撕去，思索了阵，重新提笔写下：“文姐，你好：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您寄来的试卷每周都有收到，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您的感激。。。”
　　笔在纸上前行，表答着对妻子的感谢，感谢她的关心，感谢她的坚持及给予自己的莫大帮助。
　　只是除了感谢，又能说些什么？
　　思念在笔尖游动，如千斤般重，渐渐地模糊了字迹，无法为续。
　　轩怡眨了眨眼，将信来回看了几遍，感谢的言语规规矩矩，不由地轻轻飘飘，心中的千千万万，沉重得没有着落。
　　轩怡不敢深想，有太多的思念要说，却被禁锢在笔尖，无法抒发。轩怡害怕，害怕这情感一旦决堤，这一句句话都是对自己的惩罚，可心中的汹涌不断：是她，是她，是她。
　　轩怡抽了张纸，在上面写着妻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情感却是愈写愈浓，浓得动不得笔，浓得划破了信纸。
　　视线在眼前模糊，闪烁着光怪，轩怡无力地将笔丢开，仰头斜靠在椅背上，忧伤无言地蔓延，连灯光都觉得刺眼。

　　床上的秀兰又动了动，将轩怡从沉溺中拉了出来，起身扶她起来，喂了点水，又将她扶下，换了条毛巾。
　　清水下肚，秀兰重又安然地睡去。轩怡面对着她坐着，就这样看着她，良久。
　　桌上的灯光暖暖洋洋，面前的人沉沉睡去，轩怡的心渐地起了温暖，话语在心中流动，渐地沸腾，喷涌而出。
　　“文姐，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的舍友正躺在我身后的床上，发着高烧。她叫黄秀兰，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也是个非常会照顾人的女孩，有几次我生病的时候，都是她悉心照顾的。可是今天，当她难受地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察觉，而当我确认她发烧的时候，更是完全地不知所措，只能凭着别人照顾我时的印象，笨手笨脚地照顾她。
　　我不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还是个不幸的人，也许生病的时候有人照顾是幸运的，可我知道当你关心的人生病的时候，你却无能为力，那是多么的不幸。而我现在就深深地感到这样的不幸。今晚注定是要熬夜了，可我却没有信心在她体温降下去前不睡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可我知道坚持下去，看着自己关心的人一点点地好起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轩怡的心随着笔尖行走，说着自己的生活，零零碎碎，夹杂着自己的感受，点点滴滴。那汹涌的情感却在这琐碎中舒畅开来，在这缓缓的叙述中慢慢地流淌。就仿佛牵着妻子的手，闲话着生活，没有重点，没有逻辑，却轻松得没了重量。
　　不知不觉间，写了数页，当轩怡停下笔来，已是夜深之时。下了一夜的雨安宁了万物，此刻，似乎也停了下来。轩怡抬头看向窗外，如墨般的夜，黑得深邃，静得幽谧，轩怡却能感觉到万物在生发，细细簌簌，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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