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一切已成定局。
　　很久以前就决定的开局。
　　沙恩边境三分之一的领主宣布独立，背后的靠山是哈德斯；另外三分之一则被坎萨贝拉皇太后和克纳斯二皇子搅的天翻地覆。有哈德斯做后盾，洛克正式对沙恩宣战，康帕斯那批一直叫嚣不已的老贵族们见事不好，竟然要求投降最快的一批。沙恩积弊已久，幸而洛法推行的军政改革为他保住了余下三分之一的势力，却更显捉襟见肘。
　　霍布斯终究还是毁了与沙恩的结盟，转而与利路亚再次议和结盟，保全一时无虞。
　　东部边境战事紧张，相对而言我驻守的西边，连云镇附近一线，反而显得悠闲。
　　失败是早晚的事。沙恩已经避免不了四分五裂的局面，洛法的挣扎，最后也不过能换来哈德斯最后被保全。曾经是大陆上最煊赫一时覆盖半个多大陆的帝国，终于濒临覆亡，最后，苟延残喘收缩手脚龟缩在康帕斯，威吓不再。
　　洛法写来的公函里仍然没有正经事，用着吊儿郎当的口气向我抱怨：
　　“亲爱的雷娅，毫无疑问我将成为历史上最倒霉的皇帝，那帮该死的老头子留给我这样一个烂摊子，我却还要豁出命去给他们收拾……”
　　依然吊儿郎当的内容。
　　只是短了许多。几句话，看上去像是匆忙写就。
　　洛法在东部被堪萨贝拉里德和利路亚夹击，必定疲于应对。
　　我把信纸塞进信函，看看眼前的夜色。远处连云镇上，仍飘着大片迷茫的灯光；再远处，则是更安静的夜。
　　据消息说，利路亚在对面的哈德斯南部边境巡视。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又是三个月了，最后一次，他额前垂着一丝黑发，低低叹息着说，雷娅，我老了。
　　我也已经三个月没有见过亚德了。
　　军团已经在连云镇驻扎了两个多月，附近的独立势力时常挑衅，虽然没有大的动作，死伤却一直不断。短短两个月，已经有几百人因为冲突送进了性命，一次又一次的鲜血，早已模糊了寂寞，只余下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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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一个月，已经传来消息，玛蒂在与沙恩边境的边境增兵的消息。一个半月以后，又是一个秋天的时候，玛蒂正式宣布退出与沙恩的盟友关系。
　　盟约破裂，意味着我和洛法的联姻已经没有意义。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洛法正漫不经心的扣着衬衫上的袖扣，对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的脸，然后依然漫不经心的摸摸自己的下巴：
　　“我的刮胡水忘记带来了。”
　　我抬眼看看他金褐色胡茬密布的下巴，忍不住顺着他问：
　　“你已经多久没刮过胡子了？”
　　“两天。”
　　我起身走到门边，敲敲门板：
　　“三侣。”
　　门拉开，三侣谈进头：
　　“将军。”
　　“刮胡水，三侣，”我指着自己下巴，“我要刮胡水。”
　　“……”
　　三侣蓦地瞪大眼睛。
　　洛法吊儿郎当从我背后探出头看着三侣：
　　“是我要用。我可以保证，你们的将军绝对是个女人。”
　　三侣捂着嘴跑出去。我揉着左肩，懒洋洋走回窗边坐到椅上，顺便将脚架到窗台上。
　　“你不想说点什么？”
　　洛法微眯起眼睛走到窗边，凌乱的金发迎着秋天的阳光熠熠生辉，白色丝绸衬衫上皱起一圈圈光泽。
　　“你想听什么？”我勾起唇角哼一声，闭上眼睛，“尊敬的洛法陛下，我将一心一意的誓死效忠你，永不背叛？”
　　“算了。可以不必叫我陛下。三个月之后，如果康帕斯能保住的话。呵，”洛法轻轻笑出声来，顿了一顿，又摸摸下巴，“无论怎样，至少还能活着。不知道亚德在雷利亚夫人那里怎么样了。他一定想我了。”
　　他的笑容将近迷离。

　　洛法两天后离开。十天后，他最倚重的手下之一，库德里子爵带着他的调函率一万人来到边境，准备穿过边境到北边去。
　　边境我手下有一万余人，洛法却又把库德里调来边境。库德里没有义务向我说明他的任务，之前洛法给我的公函里也没有提过什么。
　　所以如果不是紧急的情况，那就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进行。
　　连云镇远远对着的北方，是哈德斯的南部边境城市，萨德格里，两个月之前利路亚巡边经过的地方。
　　我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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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探消息的手下两天后回来，带给我两条消息，一个是，库德里子爵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挥军往北，在萨德格里南部停顿，而是绕过萨德格里去了萨德格里的西南驻扎；第二个消息是一则传言，说其实两个月前利路亚巡边之后并没有离开萨德格里，而是一直留在那里，至于原因，就不怎么清楚了。
　　士兵向我提到后一条传言的时候语气有些吞吞吐吐，我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着桌子：
　　“听到什么就都说出来。”
　　“边境的镇子上有很多哈德斯人，”士兵抬起头来，神情略有些尴尬，“他们说利路亚在，在……”
　　“在什么？”
　　士兵垂眼：“在等雷娅将军。他们说您对利路亚陛下余情未了，既然霍布斯陛下已经投靠了哈德斯，您回头去找利路亚也是早晚的事情。而且利路亚和莉迪亚皇后不和由来已久，您，您……”
　　“我什么？”
　　“……您如果投奔哈德斯，说不定就从沙恩旧皇后变成哈德斯新皇后。”
　　士兵说完，抬眼看看我。
　　我微笑着。
　　许久，点点头：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告诉下面的人”，我起身笑笑，“我不会投奔哈德斯，我是沙恩皇后。”
　　士兵退出去，站在门口的三侣看着似要开口，我冲他摆摆手：
　　“让我一个人想想。”
　　房间里安静下来。
　　窗外飘着夜色，远处是边境的镇子上虚弱的灯光。虽然战事暂时未起，但是边境已然安静了许多，之前的许多铤而走险由哈德斯往沙恩境内偷渡货物的走私商也收敛了。仿佛谁都知道，这里的平静迟早会被敲碎。
　　远处那片星星点点的光芒中，有那么一片是属于连云镇的。在那个地方，二十多年前，利路亚把我抛弃在那里；十多年前，他又在同一个地方把我从一条漆黑肮脏的小巷里拖出来，两年以后，等我像傻瓜一样爱上了他，他却又在我面前死去，只留下一副焦黑的死尸。
　　几乎我所有的人生所有的痛苦，都纠缠在他手里，也掌握在手里。
　　我慢慢的拉开抽屉，取出车钥匙。

　　看上去很远，但是连云镇其实离驻地很近。隔着车窗风吹进来，似乎跟五年前一样，跟十年前一样。我将车停在路口，下车，回头看看那辆同样在不远处停下的车，挥挥手。
　　三侣下来，回头跟车上另外一个士兵低声说了什么，然后走近：
　　“这里……不太安全。很多人都知道你。”
　　“我只是出来走走。”
　　“雷娅，”三侣伸出瘦长的手臂挠挠脸，微微垂下头看着我，“你要知道……”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我知道前两次你都在后面。在这里等我，就在这里。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跟着我，”我盯住他，拍拍腰带下面的凸起，“如果有事，我会开枪。”
　　三侣叹口气：
　　“你小心。”
　　我拍拍他的肩，微笑着转身：
　　“三侣，你老了。”

　　路上依然拥挤。五盏路灯有四盏是坏的，光线却都从两侧的酒吧跑出来，让街头依然灯火通明。走走停停，一直到那间角落里的酒吧，我停住脚步，借着微暗的灯光看进高出路面半人的窗口。
　　呵。
　　桌旁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长靴从窗口的玻璃中透出来。
　　我穿过路口，径直走向酒吧门口，踏上高高的台阶，推开半掩的门。

　　之前在连云镇十几年，我只走进过这家酒吧一次。以那唯一一次为分界，开始的十年中没有注意它是因为这里太安静，后面的六年中不敢进去是因为，菲利斯死的前一天，我就在这里跟他碰过面。
　　十七岁那年的那一天，我踢着长长的马靴，忍着胸口砰砰的心跳冲进这家酒吧停在一张桌前，用低的不能再低的声音对菲利斯说：
　　“我本来有话要对你说。”
　　他丝毫不惊讶的端着酒杯看着我，很久之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但是乔克要我现在去处理那摩斯镇的事。”我逼着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故作镇定的把话说完，“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就去找你。你一定等我，我回游散骑兵团去找你，如果你不等我，我就用枪杀了你。”
　　多么可爱的威胁。虽然不经常，但每次回忆起起那个片段，我都忍不住笑自己的幼稚。
　　然后转身头也不会离开。
　　当天晚上他在我的房间一直等我到深夜，等我回来，看我换下被血濡湿的衬衫，洗澡，然后抱住他，告诉他我爱他。
　　然后第二天他变成一具烧焦的死尸。
　　那天他自始至终的端着酒杯不发一言，坐在那个窗边，黑色眸子淡而冷的看着我，除了唇边的微笑，没有什么内容。就如同此刻，他看见我推开门，径直向他走近一样，只是长黑卷发已经变成整齐的短发，鬓角已经有些斑白。五年前他还是一头黑发，五年的时间，他老的似乎很快。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站在他面前，努力看着他的眼睛。
　　那薄薄的唇线，慢慢的慢慢的，曲起一丝弧度。
　　“我不会背叛沙恩。”我看着他，却昂着头，往下的视线渐渐有些不那么坚定，却不敢移开。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酒杯，双手在桌上交叠起来，露出左手手指上暗淡的银色戒指，缓缓侧脸看看窗外：
　　“那天我看到你了。你也看到我了对吗？那么这次进来，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我避开第一个问题，点头：
　　“是。”
　　“那你其实不必进来的。我早就知道你的决定了。”他看我一眼，“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迟疑着。
　　利路亚忽然站起身跨一步，左手揽住我的腰，姿态坚定不容拒绝。
　　我微微有些紧张，却有些悲哀的发现，心里除了闷闷的隐痛，再没有其他的感觉。
　　“我只想再吻你一次，”他压低了声音，缓缓的靠近，冰凉的右手托住我的脸，唇边勾起淡笑，“再吻你一次。”
　　他的唇轻轻触在我唇角，停留片刻，缓缓离开。
　　手心里同时溜进一抹凉滑。我抬起手张开手指，看到一枚银色指环，光滑无字，简单的过分。他手从我腰上离开，退一步，微微侧脸：
　　“你的那枚，我把它放在雷蒙德身边，埋进了坟墓里。”
　　泪水飞快涌满眼眶，迅猛的毫无预警。
　　我慢慢抬手，压住自己的胸口。
　　闷闷的疼痛，跟那个不存在的雷蒙德无关。
　　是他。
　　他也许从来不会知道，他声音里深沉的痛苦，会让我多么的痛苦，痛苦到难以忍受，几乎想夺门而出落荒而逃。
　　“这一枚是我的。即使，”他的声音很缓很低，缓慢到近乎刻板，“即使现在，或者将来，你不再爱我，至少看见它你会想起雷蒙德，或许他没有对你笑过叫过你妈妈，你——也不可能像爱亚德那样爱他。”
　　低低的声音停顿许久，才僵硬的继续：
　　“没有母亲疼爱的孩子会很可怜。即使没有活下来，我也不想让他——太寂寞。也许那会让你伤心，但是至少偶尔想起他，雷娅，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泥土里——他是——我的孩子——”
　　喉头僵硬如铁，我知道他看不见我的脸，任凭泪水奔涌出来，漫过脸颊。
　　他迈向门口。
　　“我后悔过。”我扶住桌边椅背，背对着他，努力咽下哽咽，“我曾经后悔过。后悔当年离开莫伯格。后悔自己怀疑你是不是在利用我挑拨沙恩和玛蒂，也后悔因为二十年前你把我从玛蒂带走。后悔离开你……我曾经后悔过无数次，无数次。”
　　刚刚离开他时疯了一样的想念，无数次做梦的时候惊醒过来，冷汗里全是利路亚的影子，远离我，踏进大火，或者走进无边无际的黑夜。因为离开麽伯格经过边境时受过伤，即使亚德出生的时候难产，我几乎灭顶，死过去活过来，清醒的间隙里唯一的话是求医生保住孩子，如果没有孩子我也活不下去。生产之后持续昏迷夹杂清醒的半个多月里，眼前一直晃着人影也是他。
　　那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了他我几乎赌上性命。
　　再后来的一年里，如果不是亚德，如果不是一直病的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欠下洛法太多，我大概早就不顾一切回到哈德斯去找他，哪怕莉迪亚已经是他的皇后，哪怕他曾经抛弃我，利用我，哪怕他曾经把我从亲生父母身边带走，让我的父亲忍痛抛弃我，让我的亲生母亲痛苦了一辈子，在对霍布斯的爱与恨中痛苦挣扎二十年……只要别再让那个只能在梦里看到的身影折磨我。
　　可是五年了。
　　对于一个已经二十五岁的女人来说，五年可以像一辈子那么长。
　　所有的事情，大概都可以不一样了。
　　泪水渐渐流干，一瞬的心伤淌过，痕迹渐淡。我缩起手指，握住满掌的泪水，却忽然不知道再怎么开口。
　　沉默许久，利路亚轻轻接上去：“曾经……后悔过，是吗？”
　　顿一顿，他叹息一声：“五年的时间——很久了。”
　　他终于推门离开。
　　从窗口里，我看到他缓缓迈着大步，跨过窗口一片模糊的光影。
　　我扶住桌，慢慢滑坐在椅上。
　　让人疲倦的世界啊。
　　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利路亚曾爱着我，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因为我的流产，利路亚废黜了莉迪亚的皇位，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因为亚德的出生，而洛法是他的父亲，利路亚近乎失控的在边境出兵直逼康帕斯，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
　　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他那样，坚定执着的为了一件事活着。十四岁到二十四岁的十年，我可以坚持着，但是却可以被十年之后的三年轻易打败。不是没有爱，也不是不能再爱他，是不想再坚持下去。十指并用流着血僵持在崖壁可以活着，放手摔下去之后也照样可以活着，何必自己非要维持着那样一副狼狈不堪的姿态？
　　这五年让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可以被掩埋，被遮盖，包括疼痛，包括爱情。看不见的时候，我也可以假装自己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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