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作者:泗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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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明堂风波怨千尺,千古风流醋一杯(下)


      修元殿中,我只静静站在屏风前,屏风后影影绰绰,似是宫人在服侍拓跋昊更衣。我微觉无聊,只欣赏起屏风上的字。屏风上所书的竟是沈白子的《自叙帖》。我观其字,只觉得其笔法如游龙盘旋辗转,刚劲有力,似要将屏风上单薄的绢帐刺透一般。
      “爱妃,看这幅《自叙帖》如何?”拓跋昊卸去兖服冠旒,只着一件圆领胡衫,足蹬鹿皮软靴,缓步踱了出来。
      我施礼应诺起身,莞尔回他道:“刚猛有余,宽济不足。”《自叙帖》是沈白子早年之作,他那时的书作尚未大成,是以这帖上的字远没有他后来所作的《玄妙法帖》上的字来得收放自如。
      拓跋昊在棋前坐定,举头示意我随他坐下,只笑道:“斛律夫子当年也如爱妃所评一样,朕却觉得沈白子此时的字颇有大刀阔斧,荡平宇内之势,实在难得!”
      我静静在他面前坐下,道:“至尊今晨所下诏书又何尝不是如此?刚猛过甚,引起众怒,至尊就不怕吗?”
      拓跋昊轻轻一笑,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墨玉扳指,道:“朕倒是觉得这济猛药下得好!大巽病入膏肓,若不用猛药,如何救得?至于众怒,”他拈起一粒墨玉棋子,按入棋盘中,眼神越发幽深,嗤笑道,“朕是天子,难道还要仰人鼻息过活?”
      我淡淡一笑,伸手在面前的棋篓中摸出一颗白玉棋子,亦放入棋盘之上,问他道:“臣妾那日向至尊推荐的人,至尊思虑得如何了?”
      拓跋昊修长的手伸入在棋篓中,一时篓中棋子被他撩拨得清脆作响,他只抬头冲我微微一笑道:“司马家惹了爱妃,真是不智!”
      “至尊欲行新政,需要司马家的支持,臣妾但问至尊一句,是司马无射对您忠诚,还是司马邦彦对您忠诚?或是,他们父子哪个做了司马家的当家人对您、对新政更为有利?”我放下手中棋子,在他眸中看到的是自己恬淡依旧的脸。兰陵长公主飞扬跋扈,司马邦彦是苏沐风挚友,拓跋昊欲有作为,这两个人做司马家的家主并不是他所乐见的。
      拓跋昊撩拨棋子的手忽地停下,瞅我的眼神忽地变得凌厉。
      我淡笑依旧,只轻轻拈起一粒棋子,在手中把玩道:“至尊这棋已经布置了很久,臣妾愿助您一臂之力,只待您落子。”
      华源儿躬身入内,招呼宫监端上茶酥果品,自己随后在一旁站定。
      我瞥了他一眼,我方才的话,不知这奴才听到没有,回头又会把消息卖给哪家主子?
      拓跋昊眼神渐缓,良久,他只拈起一子,在棋盘上轻轻放定道:“爱妃所求,朕岂有不应?司马怀德精于算计,户部如今缺人,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终归有晟弟在户部,他翻不起大浪,到时爱妃恐怕要失望了?”
      “臣妾谢至尊。”我致谢道,唇角冷笑,司马怀德即使翻不起大浪又如何?事总在人为。
      “你若真要谢朕,就陪着朕把这盘棋下完。”拓跋昊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淡淡说道。
      “臣妾遵旨。”我展开笑,恭谨答道。只拿起棋子,陪他下起棋来。

      半个时辰过后,棋盘上黑白两子纠缠在一处,犹如黑白双龙交战不休。我淡笑,放下手中白子,告饶道:“至尊,臣妾输了。”
      拓跋昊淡笑,扭了扭脖颈,道:“爱妃只输朕一子而已,分寸拿捏得倒和守律有些相像。”
      “妾不及中郎将大人多矣。”我垂首轻声道。司马无射,他再三救我之恩,我却只能报以仇怨。
      “至尊,长孙大人已经恭候多时。”华源儿瞥见我和拓跋昊似乎暂无话可谈,便在一旁恭声问道。
      拓跋昊挑了挑眉,道:“快传!”
      华源儿诺诺,正抬脚向外殿走去,却被拓跋昊唤住。
      “去偏殿把人领上来吧!”拓跋昊拿起一枚红枣,丢进嘴中,吩咐华源儿道。
      我起身,告辞道:“臣妾不便觐见外臣,这就告退了。”
      拓跋昊微微一笑,吐出枣核,起身将我按住,道:“朕说过,无事可瞒爱妃。无亏虽是外臣,爱妃却也见过,大可不必回避。”
      我坐定,心中不知他又有何盘算。
      不一会儿,长孙道济信步入内,施礼道:“臣拜见陛下!”
      拓跋昊忙搀扶起他,朗然笑道:“无亏快快请起,你我虽为君臣,实为良友,无须多礼!朕赐给你的宅邸,你与夫人可满意?”
      长孙道济已被他封为中散大夫,加侍中,虽未给他具体官职,但我相信拓跋昊不日定会派他到兵部行走。
      “臣惶恐,至尊所赐宅邸,华美已极,臣与夫人岂敢挑拣?”长孙道济炯然的双眸中尽是士遇知己的感激。
      华源儿躬身入内,细长的脸上堆满了小心,禀告道:“至尊,人已经来了。”
      “让她们进来吧!”拓跋昊淡淡吩咐道。
      华源儿领命,只一挥手,两个绝代佳人便翩跹而入,袅袅婷婷,施礼请安,一时满室生香。我打眼望去,只见她们大概都是二八年华,最让人称奇的是,两人长相竟是一般无二,似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般。
      “长孙大人,这两个女子是同胞姐妹,姐姐叫桃枝,妹妹叫桃叶,出身夏族良家,是至尊刻意吩咐奴才千挑万选来伺候您的。”华源儿谄媚道。
      拓跋昊微笑道:“长孙夫人目力有疾,子嗣单薄,这两个姊妹模样性情都是好的,可帮衬长孙夫人料理无亏内宅中事。”他说完,瞥了瞥我。
      我淡笑依旧,突然明白他留我在此的目的。贺楼采青那日的悍妇做派很不得他喜,他留我在此看他赏赐长孙道济,也是为了警醒我要心怀本分,不可学得贺楼采青。帝王赏赐美女给宠臣本是常事,半是宠信,半是为自己安插耳目,臣下对此唯有诚惶诚恐的谢恩收下。长孙道济即使再惧内,也不大可能推辞。
      “臣不敢受。”未料长孙道济沉吟片刻,竟是一口回绝。
      拓跋昊皱眉,眉间竖纹凸显,只冷声道:“无亏,你要抗旨吗?大丈夫何怕得妇人?”
      长孙道济缓缓跪倒,清隽的脸上却是坚定,正声道:“至尊差矣,大丈夫岂有怕妇人的!只有尊之,爱之,才被人称为怕。臣少时迎娶夫人,她本是帝姓十族,名门之后,那时家兄位及人臣,臣与她也算是门当户对,琴瑟和谐。但后来家门遭变,臣遵照家兄遗命,欲带长嫂隐居乡野,不忍夫人大好年华与臣消磨于清贫,就写下休书与她。不想她竟然如此倔强,拿针刺盲自己一目,只笑对臣说,夫君舍不下双目皆盲的长嫂,难道就舍得下独剩一目的采青吗?”他顿住,双目已然含泪,只哽咽继续道,“此后,山中清贫,她虽偶尔和臣发发小脾气,却绝不开口求去。犬子攸之小名叫四儿,是因为在他之前夫人曾为臣生养过三个儿郎,却都因臣家贫,照料不周,未及成人便夭亡。臣有负夫人良多,此生绝不他娶!”
      我垂目,心间黯然,想不到茅屋前叉腰怒喝的贺楼夫人,烛火前单目费力穿针的她竟是个如此刚烈、有情有义的妇人。更难得的是,此时重获富贵的长孙道济也没有辜负她的一番情意。
      “无亏怎知尊夫人不愿在内宅中多几个帮衬之人呢?”拓跋昊缓缓开口,眉间却是舒展开来。
      “来人,传长孙夫人贺楼氏御前见驾!”
      “至尊!”长孙道济愣然片刻,慌忙言道。
      拓跋昊扶起长孙道济,和熙温言道:“无亏,你总得容朕问问尊夫人的意思吧?”
      我暗笑,贺楼采青的意思不问我也可知,寻常女子又有谁想和他人分自己的夫婿?除非……如我……

      不消半个时辰,贺楼采青便姗姗而来。
      “臣妾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长孙道济封得爵位,她也受得诰命。虽是衣得绢罗,但妆容依旧素淡,头发依旧闲闲盘成个髻,朱钗皆无。她看我和拓跋昊一眼,脸色微红,也难怪,那日她只视我和拓跋昊为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便言语直率,如今真相大白,她自然会有些难为情。
      “长孙夫人起身吧。朕欲赐无亏侍女两名,襄助夫人打理内宅,夫人认为可好?”拓跋昊也不拖泥带水,只单刀直入对她说明召她过来之意。
      贺楼采青愣然片刻,看了看犹自俏生生立在一旁的那对姊妹花,脸色由红转白,转而瞪了长孙道济一眼。
      长孙道济立刻在拓跋昊面前跪下,急忙道:“陛下美意,臣万不能受!”
      贺楼采青亦跪倒,大声道:“陛下所赐,臣妾不受!内宅之事,臣妾和阿嫂多年来都料理得来,不需他人插手!”
      我暗笑,低头轻抿了一口茶酥,她倒是直接,如此不留情面地扫了拓跋昊的美意。
      “贺楼氏!你要抗旨吗?”拓跋昊脸色微沉,怒喝道。
      贺楼采青被他一喝,身体似乎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却仍挺直了腰板,朗声说:“至尊,夫君只是臣妾一人的夫君,若至尊执意要赐给他美女,臣妾唯愿一死!”
      长孙道济急忙掩住她的口,只告罪道:“至尊,内子居于山野日久,不通教化,至尊恕罪!”
      拓跋昊冷冷一笑,甩袖道:“好,好,贺楼氏,朕就如你所愿!华源儿!”
      华源儿持着乌木托盘躬身上前,托盘上的玉杯里斟满了乌黑的汁液。
      拓跋昊冷笑一声,端起玉杯,大步走到跪着的贺楼采青面前,道:“你若识得妇德,便可不必饮得此物!”
      “至尊!”我急急站起,与贺楼氏相处时间虽不长,可我却不忍心她在我面前惨死。
      拓跋昊没有回首,只挥手止住我。
      贺楼采青却是一把打开长孙道济掩着她嘴的手,只接过拓跋昊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夫人!”长孙道济大惊,只慌忙搂住她。
      “这是……”贺楼采青却是一脸愣然,端起酒杯狐疑地嗅了嗅,扬眉道,“这是醋!”
      我松了口气,静静坐回。真是关心则乱,拓跋昊又怎会在正用长孙道济之时,诛杀他的爱妻呢?
      “呵呵,”拓跋昊朗然而笑,扶起长孙夫妇,道,“醋性最是平和气血,朕观长孙夫人血气过旺,特赐此物给夫人调理。无亏如今是朝堂堂堂三品大员,夫人居家万望要给他、给朕留些脸面!”
      “至尊!”长孙道济跪倒,已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轻笑,得人难,得人心更难,拓跋昊收拢人心倒是有方。
      贺楼采青亦跪倒,却瞥了瞥那对姊妹,问道:“至尊的话,臣妾记下了。可至尊赐的人,臣妾仍是不收!”她皱眉,打开长孙道济暗自扯她衣袖的手,仍是直直看着拓跋昊道。
      我暗笑,还真是有些羡慕她的勇气。
      “长孙夫人勿恼,朕最不喜强人所难。爱妃,朕听闻贺兰明月告假,你那里正缺人手,这对姊妹花你可愿收下?”拓跋昊微笑,却突然问我道。
      “臣妾自是愿意的。”我莞尔,夏蓂宫中仆从众多,纵使明月请归,我又何缺人手?但礼尚往来,我既然送了斛律甘宁给他,他还送我两个耳目也是不错。美人如花,他既然不愿留下自用,我乐得留下养眼。
      “无亏,你可携夫人回去了。万望长孙夫人记住朕的嘱托。”拓跋昊白我一眼,似是明了我心中腹诽。只回首抚慰他的好臣子去了。
      “谢陛下!”
      长孙夫妇双双起身。贺楼采青临行,回首感激般地望我一眼,我回她一笑,她的幸福,我此生难求。

      午后斜阳普照,修元殿中一片明亮温暖。拓跋昊注视着长孙夫妇相携而去的背影,忽然对我道:“辛夷,若是有一日,朕若无亏一般一无所有,你可愿如长孙夫人一般,不离不弃?”
      我微笑,挪步到他身侧,轻声而坚定的在他耳边答道:“不会!”
      他愕然,似是未料我答得如此直白。
      “至尊若是一无所有,只怕到时,臣妾连自己的生死都做不得主,又何言对至尊不离不弃?”我凝视着他淡淡说道,却是出自肺腑。
      他黝黑面孔上的愕然渐渐释去。他只定定望着我,似自嘲般一笑:“只怕你到时就是做得主,也是不愿!”他瞥了瞥我,转身向内间暖阁踱步而去,只对我吩咐道,“朕晚些会去你宫里,你先回去准备接驾吧!”
      “臣妾遵旨。”我淡然施礼,不知不觉,似乎我和他话语之间越来越直接,少了许多遮掩。这样,也好。
      看他已经走远,我缓步走向棋盘,拈起一枚白玉棋子,轻轻将它放在了一片黑子的包围之中,原本毫不相连的白子立时连成一片,将黑子团团围住。置之于死地而后生,我如棋,只是不知能不能如这盘棋中的白子一般幸运,历劫而生。

      娄氏女,巽武威年间人也。幼临闺训,姿容超然。及嫁,夫家势衰,欲放其归本家。乃自毁一目,泣曰:“好女焉侍二夫?妾之志,不可夺也!”后其夫贵,得封诰命,世人赞之。
      ——《列女传?娄氏》
      长孙道济惧内,夫人贺娄氏妒甚。巽武帝闻之,赐美婢二与道济。道济惧,不敢受。帝怒斥之曰:“丈夫岂畏女子?”遂宣贺娄氏,赐醋与之,以为鸩酒,阳(通“佯”)怒曰:“汝当知妇德,不然,饮之!”贺楼氏竟夺而饮之。帝无何。放其归。
      ——《竹说新语?妒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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