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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诗触天条
方淳意生的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说话稚气中透着伶俐,玄凌见了,便有几分怜爱,连声说好。甄嬛对这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也是又惊讶又开心。命我取下方淳意的披风,弹了雪去,又命为她看座,再上茶点。累我好一通忙。皇帝看起来很喜欢方淳意的天真烂漫,含笑问她:“多大了?”
“臣妾不小了,今年都已经十五岁了!”方淳意天真而答。倒像谁说她小了似的。我有些发笑——想承宠,便是想承宠了。
甄嬛含笑拿起一块酥点让她,她接在手中嬉皮一笑:“多谢姐姐!淳儿最喜欢吃酥酪啦!”
我心中又晒还真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是她最爱吃的……未知面上是否有无奈莞尔之态,却见方淳意瞥了一眼,然后便安心吃东西了。
玄凌见此情景,只是一笑,继续伏案书写诗句。方淳意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起身走到甄嬛一侧,从背后抱着甄嬛笑侃:“皇上和甄姐姐的样子就像臣妾姐姐姐夫一样。”
一语说的玄凌龙颜大悦。我暗中揣度,发现他极喜欢与甄嬛夫妻相拟,可是见了真心的。却不甚明白也不过半年光阴,为何他对甄嬛便如此用情深厚。无可否认,甄嬛亦有过人之处。只是私心觉得她既比不上眉庄娴淑惠质,待人诚恳,也比不上陵容小家碧玉,温柔恬静。又叹正宫皇后着实可怜,无子无宠,独有个空空的华丽架子而已。
思忖间,玄凌已然写到崔道融的梅花诗,他笔下写着,口中吟咏出来,语声有些哀沉。不知为何,总觉有隐隐哀悼追念之情,无可派遣,但举头凝望甄嬛,后者亦深情凝望着他。
蓦然想起去岁的除夕,与假冒夏弋的清河王邂逅于梅园。无由的有些凄凉讥讽,口角不禁虚浮了一丝冷笑。
忽听淳常在天真纳罕道:“咦?你不喜欢听姐姐,姐夫吟诗么?为何撇嘴?”
刷的一下,玄凌和甄嬛的目光都刷的转向了我。我万不料方才那一点细微表情竟被方淳意发现了,吓得立刻跪了:“常在误会了,奴婢不敢撇嘴!”
甄嬛的目光如冷刺般刺着我。玄凌有些讶异,瞧了方淳意,方淳意坚持道:“臣妾真的看到她撇嘴了。”
我抬头吃惊的看着淳常在——好个天真的淳意,竟天真的把人往死里推?再度看向玄凌,只见他的脸色仿佛冰封一般,一层层冷峻了,真与方才柔情似水之态判若两人!他声音几近冷酷,咬着牙一字字道:“好大胆的奴才!”
“不,奴婢一点也不胆大,奴婢不敢对皇上和小姐不敬!皇上明察!”我骇的唇齿有些哆嗦。
“那你的意思是常在撒谎污蔑你了?”他冷笑。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头一次如此触怒天威,我感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将散。
“若不看在你是嬛嬛的侍女的份上,朕已经发落了你。现在且给你个机会,你若说不出为什么撇嘴,朕一定不会饶你!”他厉声道。
“这……”我脑中飞速的想着脱困之词,“奴婢真的不敢对皇上和小主不敬,奴婢只是,只是对崔道融这首诗,有些,有些不解,却被常在误解成撇嘴不屑……”我胡乱道。
“怎么,你也知道这是崔道融的诗?”玄凌诧异道。
“奴婢时常听小姐吟诵,时间长了,便也知道了。”我解释道,瞥了眼甄嬛,发现她果然也在看着我。
“那你如何不解此诗?”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沉稳下来,轻轻吟诵那诗句,“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只吟了上半首,且道,“这首诗前四句写梅花的形神意态,惟妙惟肖,恍如亲见;只是这后四句,不知为何,梅花的风骨却一落千丈……”
“如何一落千丈?”他扬眉看着我。
我继续吟道:“横笛和愁听,斜枝依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奴婢觉得这后四句,实有凑句之嫌。梅花由孤标冷傲之态,一下子转为消极病愁之态,并向严风妥协,着实无理。试想梅花本就于冬令开放,风骨冷傲。她纵然哀愁难解,病骨难撑,又怎会显露给北风看?更不要说向呼号肆虐的北风哀求不要摧残她了。”
胡说了一通,举目看向玄凌,对方哑然的看着我,只见他眼中的神色变化不定——惊讶,恼怒,惶急……
莫非,我一番言语还是触怒了他?接着,耳中听到咔的一声脆响,竟是他手中的毛管硬生生折成了两段!
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甄嬛已然离榻跪倒在地:“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淳常在也丢了手里的糕点,随着跪在了甄嬛的身后。
莫名其妙的自己便闯了塌天大祸吗?我已忘记了害怕,心中唯有一片茫然,呆呆的望着玄凌。只见他霍的一抬手,将面前的榻几也掀翻在地,伴随着啪的一声巨响,纸笔墨砚撒落一地。响声招来了门外的李长,进门一看,也吓得跪倒了:“皇上息怒,谁惹皇上生这么大气啊?”
“把她,把她!……”皇帝气的声音也发抖了。
是杖毙么?还是拖去慎刑司?此刻失去了恐惧,竟有一丝愤怒升上心头,咬牙攥紧了拳头,倒要看他如何发落于我。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
只见玄凌突然跳下了榻,转身向外走去,只丢下一句——“将她带到仪元殿外!”
“是!”李长答应着,叫来了侍卫,两个侍卫架起我向外走去。梨棠宫外,皇帝披挂着一身厚厚锦裘,上了轿撵,起驾回仪元殿,后面是一队侍卫。我被两个侍卫执着走在最后。
此时身上只是一件普通的冬衣,很快便被寒风吹透了。身体冷的没有温度,血液也似乎凝固了。无数雪片随风欺压过来,额头和脸颊都似在遭受毒打,眼睛不能睁开,呼吸也阻滞了。一颗心也像这塞满鹅毛雪片的天地一样混沌——自己究竟触犯什么天条?就算那诗解的不合皇帝心意,他便如此恼怒么,何必跟我一般见识?
终于到了仪元殿,皇帝下了撵,径直上了台阶进了殿口。两个侍卫将我推着跪倒在院子里,也离开了。我跪直了身子,双手从积雪中出来,互相拍打着下,举袖欲搪塞铺天盖地的风雪,也无济于事。放眼看向殿口方向,隔着重重御阶,台阶两畔戍守了侍卫。这要跪到什么时候?我抱着双臂环视院中,发现除了昂首岿然不动的侍卫之外,自己是唯一的生物。但要一直这么跪下去,也会变成‘死’物了。冰凉的寒气一层层从膝盖处向上蔓延,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冰封起来。
我触怒了皇帝,他不想杀我,却罚我的跪,所谓何故?只是,我便这么跪着,直到冻成冰酪吗?我才不要这样蠢呢,要死也死个利索,明白的好。恶狠狠咬了下嘴唇,拢口向殿口的方向喊道:“皇上,皇上因何这般重罚奴婢?奴婢若有错,还望皇上慈悲指点一二,奴婢死也无憾——”
才喊了两句,李长吓得慌张张跑出来,甩着拂尘怒道:“闭嘴!惹皇上生气,还敢乱喊!”
我没有闭嘴:“烦请公公通传——奴婢不解为何受罚,还请皇上明示。圣人有好生之德,皇上九五之尊,胸怀天下,必然,必然必圣人仁慈百倍……”
李长气的跺了下脚,走了进去。片刻便出来了,一摆拂尘,笑道:“皇上说了,不论对错,你若肯服软,求个饶,便叫你起来;若不肯,便继续在这里跪着,跪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管你。”
我纳闷不已,这是何道理?身为天子,竟是如此公然无礼。不过,我要跟他计较么?我没本事活到明天这个时候,也不屑为此小事,就白白丢了性命。只不过,委实需要厚些脸皮,犹豫了好一刻,到底开口嚷道:“无端惹皇上生气,是奴婢的错。奴婢恳求皇上开恩饶恕!……”
一连喊了两遍,李长面带笑容转身回殿去了,须臾出来,带笑宣道:“传皇上口旨,宣你进殿回话。”
我请舒了口气——大劫已过。连忙双手撑着地爬了起来,膝盖几乎僵了。我走进仪元殿,一股炭火的温暖气息瞬间席卷了我,冷热交袭,反倒让我又打了两个冷战。浑身的雪花禁不住这温暖的气息,扑簌簌落地融化了。玄凌正披着件大氅,在案前批阅奏章,看他面色平和,我心中愈安。在距离他案前一丈左右的地方跪下,牙齿还是不住的打颤:“奴婢,多谢皇上,宽宏大量,原谅奴婢!”
“朕何时说原谅你了?”玄凌头也不抬,只提着朱笔,在一封奏折上细细批注。
“呃……”我愣愣的不敢说话了。
愣了片刻,玄凌终于弃笔于案,奏折也扔到一边,仰于座上,俯视着我,眼角唇边满是揶揄的笑意:“朕还以为你有多强,像梅花一样‘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呢,谁知朕一份奏折都没看完,你就开始求饶,声音还那么可怜……”
哦——总算明白他为何要罚自己了。竟是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可他的话无意戳中了我的某处笑点,我忍不住低头掩口笑了。
玄凌也气乐了:“在朕面前傻笑什么——难不成冻了一会儿,冻傻了?”
“奴婢没有冻傻。”我摇头,“奴婢只是个普通的人,并不是梅花,也不敢以梅花自比。若为一点小事便在雪地里摆出凛然迎接狂风怒雪的样子,实在蠢也……”
果然,玄凌瞬间也被击中了笑点,登时笑的身体也打颤了。抬头乍见他笑成这样,心里越发轻松,此时忽然觉得玄凌并没有那么可怕,他也有寻常人的感情,像一位慈爱年长的兄长在教训他顽劣不羁的小妹。心底这种想法乍一萌生,浑身立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怎么可以?
玄凌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变化,渐渐收了笑意,唯凝一丝噙在口角,凝视着我。我唯有低下头,俯视光洁能照出人影的地面。
“你还不蠢么”玄凌道。
“是,奴婢很蠢。”我点头承认。
“为什么不想做朕的女人?”他突然问道,我乍然一惊,实不料他会问这个问题,脑中一片空白,低头半晌,方答三字:“不想做。”
“不想做?”这样直白的答案气的玄凌拍案了,且耐着性子道,“那朕问你,你不做朕的女人,还有何出路?难道甘心做一辈子宫女?”
“奴婢殷勤侍奉主上,或有一日讨得主上欢喜,能恩准奴婢出宫。”
“你是你主子贴身侍女,她怎么会放你出去?就算放你出去,想来也就是遣回甄府。年纪一大,也就配个小厮。难道以你的资质,不觉得可惜?”他甚是不解,“若是做帝王的女人,虽不能保证荣宠优渥,但起码衣食无忧。”
我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玄凌——他真的在为我着想?以一个万乘之尊的身份,为一个低贱的奴婢着想?可是——心中骤然一冷,然我今日之卑微隐忍,还不是拜他一手所赐?我何需他来可怜?他的可怜最终也只是对我一生的禁锢。他自以为高尚罢了。
一句诗像扑不住的蝴蝶,反复盘旋在心口,我反复按捺,它终于还是画作一串冰棱,吐出唇外:“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有须臾的静默,“啪!”的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仪元殿都颤抖了一下。“放肆!——”眼前的帝王泼怒了。
我缓缓转头看向他,但见他脸色一片黑青,面肌有些颤抖,可见气急且败坏。“好好好!你听着,朕就是冷酷的北风,无情的东君,朕这辈子不会准你出宫!朕倒要看看你这朵梅花气节有多高,能不能一生一世也不来求朕!”
这样的后果,我不是不震惊的。然而震惊之余唯有凉薄——是的,帝王本就狠毒冷酷,能指望他发什么善心呢?
“奴婢,谢主隆恩,谢主隆恩!”我一字字谢他的恩典。
“你出去,出去!”他恨声道。
“是,奴婢尊口谕!”我起身退了三步,转身毫不犹豫的向殿口冲去。无边的风雪立刻覆盖了我。
一口气仪元殿的院子,只顾低着头,却砰地撞到了两个人,险些摔倒。两个人一起扶住了我,我这才看清,不禁诧异之至“两位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我脱口叫了姐姐,眉庄先是一愣,不禁笑了。她一身白狐狸毛边的斗篷,雪天里越发显得素净,多日不侍奉君王,少了几分庄重矜持,多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冷傲之姿。她脸上面色甚是亲和,伸手拂去我鬓发上的雪片,道:“方才陵容急着找我。说皇上的仪仗经过山云堂口,有丫头看见你被押解去了仪元殿,于是急急忙忙找我来为你求情。”
我转目看看陵容,她今日着了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此等富贵暖和颜色越发衬托的她容颜清秀如水。她仍惦着我哦,且有事必然拖上眉庄。不可谓不有心计。亦或在她心里,眉庄才是最可信忠贞的姐妹。
只见她轻轻剜了我一眼,细着声气问了句,“甄姐姐呢?想必也来替你求情了,否则你怎么会现在就出来?”
“这……”我低头暗思——她问的话委实厉害,只答她道,“小姐还在棠梨宫呢,并没有来。”
眉庄吃惊了神色,陵容又细声道:“可是你不小心得罪了甄姐姐?”
“没有。”我老实的摇头,有些脸红,拉着她二人向回走,路上将事情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只略过被罚一生不许出宫一事没有提。二人犹是惊讶不已。
陵容猜道,“或许,那首诗是甄姐姐日常念叨的诗句,你那样解释,皇上替她教训你?”
“也只能这样解释。”我无奈道。
眉庄安慰我道:“或许嬛儿觉得这件事情不十分严重吧。故而没有跟来,你也不要往心里去。”
“怎会?”我淡然一笑。
“那你以后可要小心方淳意。”陵容的声音见了几分清冷,“你休看她今日姐姐姐夫叫的甜,过不得三两日,便要为‘姐夫’侍寝了。一旦侍寝,便要提升位份。你既不愿作主子,铁了心做奴才,那当记得你本就没有资格当着主子的面惆怅感慨,更不要说撇嘴歪眼的了。”她说着,轻轻撇开了我,挽住了眉庄的手臂,“今儿是陵容多事,害姐姐白出来一趟,挨冷受冻。谁料人家有本事,能自救脱身。姐姐随我去明瑟居,陵容要亲手做紫姜炖乌鸡汤,给姐姐驱寒。”
“哎……”眉庄哎了一声,也来不及回头,便被陵容硬拉着去了。我呆呆望着她二人低头挽手行去,直到风雪凄迷掩去她二人身影。忽道一声好冷,飞步向棠梨宫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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