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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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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骄难抑故人耽欲盛世空景,树欲静而风不止再起阴云3


      锦官城的冬天较之北地温润了许多,冬日没有下雪,反而降了场雨。

      镇南王府天香斋里炉火烧得极旺,容貌俏丽的女子披着狐裘,并无苦寒之忧,却是娥眉紧蹙,轻轻揉搓着膝盖,眼睛片刻未离开石桌上的邸报。

      “郡主,腿上不舒服么?”身畔立着的黑衣男子垂首低声询问,粗噶的嗓音刻意放得轻缓,现出了无限温柔。

      尚毓尘抬起头来,艰难一笑:“自上次断了腿,这一下雨,就疼得厉害,怕是烙下病根儿咯。”

      黑衣男子沉默一阵,取了暖炉来拿给尚芙尘,又道:“不如,我为郡主来读邸报吧。”

      尚毓尘展眉颔首,将暖炉置在膝上,暖意点点渗入肤骨,稍稍缓解了那阵阵钻骨的痛感。她莞尔一笑:“好,那就有劳玄令史了。”

      男子躬身用右手取过石桌上的邸报,带着牛皮手套的左手撑起那绢布时,显然费了些工夫。

      尚毓尘轻轻合上外睑稍挑的一双狐狸眼,僵直苍白的手指向暖炉笼了笼。她记得玄令史的手是如何断了三根手指,便是想忘也忘不掉——那黑色的牛皮手套总是欲盖弥彰地提醒着,这段往事。

      “开春选秀,于各州挑选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未婚世家女子入宫,择其中姿色上乘者入充后宫,受幸君王……”

      尚毓尘打断了玄令史,淡然道:“和我无关,换。”

      “诺……薛靖松将军自西入智彦,捷报频传,然入冬之后深陷僵持,现以围城之策将墨卢王君困于昆仑山下孤城绝地,已经半月……”

      “看来墨卢家的军队熬不过春天了,”尚毓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本来还盘算着要不要出兵掺和一下,如今想来是不必了——继续念。”

      “南国太子窦怀收服东倭三十岛屿,已攻上本岛,遭东倭暗箭所伤,性命堪舆……”

      “南国这些年来重商重武却就是不重科举,从政的除了窦家父子,其余的大多是草包,”尚毓尘说着,不觉惋惜,“若是太子窦怀就这么殁了,南国恐怕也就败了——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继续念。”

      “平逸侯返京述职,一年间查地方十五州吏政,查痹案十一起,更换州官十余人,圣上龙颜大悦,赐银千两。”

      “平逸侯……”尚毓尘眼角含笑,“是那个怜筝公主吧……”她回想起了两年前见到的那个一脸懵懂却心事重重的小公主,又稍稍带了些惊讶,“想不到她居然真的褪红妆、着黼黻做起了巡按,还如此大手笔,啧……”

      尚毓尘啧啧叹着,起身登上天香斋楼层,腿疼得紧,步履还是有些艰难,玄令史只能沉默而守礼地在楼下垂首行礼,不敢上前搀扶。

      尚毓尘浅笑无语,世间稍微优秀些的男子都懂得礼仪,对公主郡主这些天潢贵胄大多心怀畏惧。纵使是跟着自己十年,早已心意相通的玄令史,也不敢稍稍越雷池半步。恐怕只有杨悟民那个假男人,才敢不避嫌地授受相亲,扶着自己走上这天香斋吧。

      她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来,轻轻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事放在掌中轻轻摩挲——一个绣着芙蓉花的锦囊。苍白细弱的指尖缓缓滑过其上精致繁复的纹路,似乎比常见的蜀绣还要再厚上一些。啧,还不是那中了“冰魄天寒”的杨悟民手指无力,挑破藏着纸条的芙蓉花时坏了太多纹路,才累得自己重新又密密匝匝地修了一遍。

      尚毓尘步出内室,凭栏远眺,锦官城内熙熙攘攘,多得是赶集筹备年货的黎民百姓。光阴悄然流逝,自上次与杨悟民在这里各安心计的叙话,居然已经差不多有两年了。

      “我是不信你死了哟,杨悟民。”尚毓尘唇角弯得漂亮,眼睛眯起来,更像了狐狸。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杨悟民那家伙,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祸害了。

      ~~~~~~~~~~~~~~~~~~~~~~~~~~~~~~~~~~~~~~~~~~~~~~

      扎着冲天辫的小童小心翼翼地将香凑近炮捻,随后瞬间后退,捂住了耳朵。

      火花“兹兹”作响,没入炮仗内,随后是“咻”的一声响,瑰丽的烟火升上天空,炸开成流动的多彩火焰。一时间光辉灿烂,流焰缓缓下坠,渐渐隐入夜空。

      “惜琴,这个很有趣,一起来玩吧!”枫灵重新将炮仗数在地上,捂住了炮捻,不让客栈老板的儿子点着它,“来,你来点一个!”

      惜琴鄙夷地哼了一声,抱着胳膊倚门瞧着,哂笑道:“喂喂喂,杨姑娘,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童心未泯,和小孩子抢炮仗,不怕有辱斯文了?”她尽力端着架子,眼角余光却是瞥了眼那炮仗,有些手痒。她心道,只要杨枫灵再劝一次,就亲自过去试试。

      杨枫灵却是笑了笑,把手移开,拿出一段香,快速点燃了那捻子,随后快速跑到惜琴背后,用带着硝烟气息的怀抱从背后抱住了惜琴。

      又是“咻”的一声响,又一片绝美的焰火。

      惜琴顾不得恼怒,随着枫灵一同仰起头,静静看着焰火如雨落下。

      湖胜镖局这趟镖的终点是西北边陲小镇,将贵重的镖物送到了目的地之后,便赶上了新春佳节。

      惜琴眼中闪动着的,是焰火五彩缤纷的光彩。相识的第三个年头,第一次一起度过的新春佳节,在异国的边境,身边除了她,没有亲人。

      对于这个意味着团圆的节日来说,两个人,着实有些少,不过,古人既然有破镜重圆的说法,那么夫妻加在一起,便就是团圆了吧。

      其他镖师对这两名女子的亲昵姿态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便是觉得奇怪,也不敢在性情冷淡狠厉的惜琴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偶尔会有人问好脾气的枫灵,为什么二位姑娘都是天香国色,却都未曾婚嫁。每有此时,枫灵都是笑而不答,心里只有一句答复:“关你屁事!”

      斯文如她,自然是不好说出口的。

      客栈老板的儿子认准了好脾气且容貌柔美的枫灵,大声呼唤:“杨姐姐,杨姐姐,我们去放鞭炮!”他匆匆奔跑过来,脏兮兮的小手拽住了枫灵的流云广袖。

      枫灵浅笑不语,并不生气,而是从怀里取出巾帕来,蹲下【】身子给小童擦了擦花猫儿一样的脸,又擦净了肉呼呼的小手,小声道:“好了,姐姐不陪你玩了,自己去玩吧,不然这边的琴姐姐要吃醋了。”

      小童歪着头,眨眨眼:“吃醋?琴姐姐喜欢吃这个?不怕啊,我家自己就会酿醋,厨房有好多呢!还有一坛子酱油呢!杨姐姐你陪我一起嘛~~”小童扑进枫灵怀里耍着赖,五六岁的小孩子是最黏人、最讨嫌的时候,枫灵本不是个太有耐心的人,但一时推脱不掉,只好头疼地瞥了眼惜琴。

      惜琴轻松拎着小童衣领,把他拎开了枫灵的怀抱:“喂,小鬼,小小年纪不仅会酿醋还知道吃豆腐,前途无量啊!”惜琴眯起了眼角,一双不怀好意的狐狸眼盯着小童的眼睛。

      本是戏谑的一句话,小童却被惜琴森寒的目光所摄,“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人家不喜欢吃豆腐,人家喜欢吃豆子……”

      枫灵啼笑皆非地看着惜琴手忙脚乱地把被吓哭的孩子哄好,又拖着小孩的手陪他放炮,放花,玩得不亦乐乎。

      夜渐深,满城焰火一时齐发,流光溢彩,照出了,硝烟爆鸣后的白烟连绵如云,美不胜收,小童终于不再纠缠,仰着小脑袋看着天空,呆呆张着嘴。惜琴回到坐在门槛上的枫灵身边,叹气一般:“小孩子真可爱,虽然黏人了些,但叫人不忍动真脾气。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好欺负了,等到再长大些,就不好玩了。”

      枫灵讶异转过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

      惜琴以手覆唇,斜乜着枫灵打量了片刻:“我有几个弟弟比他还小呢——”她忽然伸手挑起枫灵的下巴,凑近了道,“——嗯,杨大美人,我看起来真的很不好相处么?”

      “别教坏小孩子,”枫灵向后缩了缩——漫天的烟火遮掩了她绯红的面颊——正言道:“我从来没这么觉得过,你长了双狐狸眼,可——”一本正经的枫灵轻巧地在惜琴唇上一吻,低声道:“可实际上,就是个小白兔。”

      惜琴见枫灵敛去唇边淡笑,恢复了依旧正经的表情,呆了一阵:“你不怕教坏小孩子了?”

      “人家好端端地看着焰火呢——来,咱们也去看。”枫灵拖起惜琴的手,走到院子中间,学着小童的模样,仰头看向天空的焰火。方才听惜琴提到家人,枫灵心中起了些许难过。若不是杨枫灵,惜琴应该还在南国,做她的公主,有肌骨健壮的真正男子汉做她的驸马,有可爱活泼的孩子承欢膝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听说镖局里面有个写字漂亮读过书的才女,客栈老板兴高采烈地拿着红纸和笔墨来,请枫灵帮忙写春联。

      枫灵思忖片刻,一挥而就:“辞旧岁不论成败人生苦短,迎新春但求喜乐岁岁今朝。”辞藻平实,却是最真挚,最平凡的新春愿景,一笔魏碑写得端正俊逸。店老板乐呵呵地接过,打了浆糊,贴在门口。

      北国好吃饺子,尤其这新年的饺子,是非吃不可的。客栈中漂泊异乡的客人如同一家人一般,一起聚在客栈大堂中,和面,剁馅,包饺子。

      枫灵和惜琴也跑过去凑热闹,自然没帮上什么忙,只是看着彼此沾满了面粉了的脸互相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们两个还是别搅合了,一边儿去吧。”客栈老板不忍地看着被糟践的饺子皮,把她们赶到了一旁。

      两个人只好乖乖地在一边帮着数饺子,待会儿好下锅。

      包饺子的客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拉着家常,讲着各地的方言,各地的笑话,和本地最常谈到的话题——智彦。

      “智彦那边快胜了,听说墨翟王说要割地五百里送给皇上以谢出兵相助。”

      “墨卢王都被围了半个月了,那地方本来就贫瘠,怕是撑不住了。”

      “谁说智彦贫瘠了,那里矿物多得是,而且专出美人儿呢,嘿嘿……”

      “说起来,似乎墨卢王有个女儿啊,半年前突然出现在战事中,据那些在镇上养伤的士兵说,长得很漂亮呢!”

      “王的女儿,是郡主?”

      “你个大老粗,郡主那是封地之王的女儿,墨卢王是封国之王,女儿自然是公主啊!”

      “啊,那要是墨卢王输了,这个公主怎么办?”

      “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就活着入宫为奴,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就香消玉殒咯……”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枫灵手一颤,一盘饺子险些掉在地上,幸而惜琴手快,扶住了竹盘。“怎么这么大意?大家包了小半个时辰的饺子,掉地上可怎么办?”惜琴皱眉抬起头,和枫灵复杂的眼神对上,登时一愣,忙低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枫灵抿唇转过身,吐了一口大气,对惜琴道,“这里憋闷得慌,咱们出去转转吧。”

      惜琴不明就里,还是跟着她出了门。门外仍是响彻天空的鞭炮声,和将这小小边城装点得亮如白昼的烟火。

      枫灵垂首埋在惜琴肩头,嗅着女子特有的体香,眼神却瞥向西面,一言不发。惜琴便也不开口,陪着她沉默。

      许久,枫灵终于开了口,缓声言 :“五十里外便是智彦国,那里正经历着战事,而这里一派升平,在兴高采烈地过着年,安逸平和得仿佛不像真的。”

      惜琴答道:“天下这么大,往往都是几处悲喜几处忧,由不得个人主宰,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快乐,所以也只能做好自己。”

      枫灵眼波流转,太息一般苦笑道:“是啊,天下这么大……还好天下这么大,容得下那么多的悲欢喜乐,总还容得下你我两个想过几天安逸日子的女子……干什么自寻烦恼要去在意别人呢……”

      “枫灵,你怎么了?”惜琴又问了一遍,枫灵却闭了眼,仍然不回答,她心里隐隐觉得了定是与智彦相关。

      “便是到了现在,我仍是不知道,这种安逸的日子,是不是真的适合你我,”惜琴伸手抚着枫灵额发,“安逸得好似扣在了水晶罩里,隔绝了纷扰,平和得近乎虚假。”

      枫灵不忍地抬头,倾身将惜琴拥在怀里:“惜琴,我对你是真情实意,也是真情实意地想和你安度此生,白头偕老——你要信我。”

      惜琴表情平和,安详地半阖了眼眸,环住枫灵腰肢:“我信,我信你的心和情都是真的,只是,我不信那爱弄人的命,也不信我自己,不信自己能受得了这太过真切的良辰美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枫灵一惊,生生压住胸中激荡的洪流,无奈颤声道:“终究是我不好,将你从九重城阙拉到了这平地山川,让你过得沉闷乏味了。”

      惜琴的声音闷闷响起:“不怪你,枫灵,能和你相守一生是我所愿,现在的生活虽是平和却并不平淡,和你相处的每一日都新鲜有趣。怪只怪,我仍是忘不掉在战场上、宫廷里、官场中见到的,你的模样。”

      枫灵轻声询问:“什么模样?”

      惜琴一字一顿道:“指挥若定,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叫人看见便忍不住想将你纳入麾下,收入囊中,为我掌握。”话尚未说完,她已经感到拥着自己的臂弯骤然收紧。

      两个人都生在宫廷官宦的勾心斗角之中,自幼或是耳濡目染或是刻意修□□皇权术。身为皇室子女的责任感和习得文武艺的济世情怀,终究都是不甘于安稳的人,便不自觉地怀疑好奇,这份安稳能走到多远,以何为限。

      责任,这东西,虚无缥缈,却又真真切切地杵在虚空之中。杨枫灵知晓亲父和养父对自己的期望,却毅然离家出走,藏形匿迹;惜琴明明知道南国正在东征,北国又已经有了南征之意,却仍然选择留在杨枫灵身边,不问前尘往事,不问天长地久何时尽。

      是两个太相像的,自私、不孝而且不负责任的人啊。

      与她们不同的是,爱笙为父谋国,怜筝为兄理政。明明是最柔弱的女子,却硬生生将家国苍生揽上肩头。

      见枫灵陷入沉思的静默,惜琴挣开身,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了,可别难过,我可没怪你。我说了,现在不是不好,毕竟比整日提醒吊胆着精心算计、步步为营要好得多。”

      本来只是些许怅然,见惜琴安慰自己,这怅然忽然就变成了难过和宽慰杂糅的复杂情绪。枫灵凑近惜琴脸庞,认真说道:“惜琴,你知道我是前民遗脉。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爱笙本姓墨,是墨卢王的女儿,是智彦的公主。”

      不消再多说什么,惜琴一下子懂了,枫灵的失态是为何。她伸出双手,捧着枫灵的双颊,缓缓摩挲。温热的肌肤传递来的,是鲜活的生命触感。

      早在她找到枫灵那日,便和枫灵摊开了说明她知晓枫灵身份,不是以此为什么把柄,而是为了让她知道,她是真真正正,愿意抛开自己的一切来包容杨枫灵的一切,哪怕是与自己完全对立的部分。一年时间,两人鲜少再提到此话题。

      惜琴盯着枫灵的眸子,对视许久,似乎想看穿她的内心。良久,惜琴缓缓开口:“你想……”

      “不,我不想,”枫灵转过身,“我不想,我不想生灵涂炭……便是我一心希望可以天下一统,也是想以非战的方式,而且我不想做这件事的人会是我。那些纷扰我不想再牵扯,我只是,我只是……”

      惜琴揽住了她瘦削的肩头,轻抚她的肩背,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用解释这么多,我知道,我知道,我信你。”

      你只是不忍心,让与你羁绊已深的人,颠沛流离。

      【第二章•微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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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第二章骄难抑故人耽欲盛世空景,树欲静而风不止再起阴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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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染长亭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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