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爱我

　　架是七点掐的，晚餐是八点吃完的。
　　虞新衍最终在妹妹的“武力镇压”和宝贝儿子的“拔刀相助”下宣告败北，家庭氛围在笑闹中反而愈发融洽。
　　饭后，客厅里的电视播放着跨年晚会预热的热闹声响，虞新衍和虞中渠父子俩合力，将铺在客厅中央、供孩子玩耍的大块地毯卷起挪到一旁，然后嘿咻嘿咻地从偏厅捣鼓着那张分量可观的红木茶桌，小心翼翼地往客厅中央搬。
　　平常为了虞漾泓这个小祖宗能安全撒欢，客厅里但凡带点棱角的家具，尤其是这类沉重的实木桌几，都被收了起来。
　　今天这般郑重其事地搬出来，其重视程度不言而喻。
　　虞中渠更是兴致勃勃，从书房里珍重地取出了迟早上次送的那套紫砂茶具，就着他们今天带来的上好的冰岛普洱，摆开了架势，准备好好品茗一番。
　　迟早这份礼物，算是误打误撞，正正送到了老虞的心尖儿上。
　　他看着茶饼，眼神发亮，忍不住就说起了前些年去云南茶山亲自采茶、制茶的趣事，言语间满是怀念。
　　末了，他温和地看向坐在对面的迟早，热情邀请道：“小迟，要不要自己来试试，露一手？”
　　然而，迟早对此道实在算不上老道，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加之晚餐时，在虞中渠和虞新衍热情劝让下，她不好意思推拒，勉强喝了几杯红酒。
　　此刻酒意微微上头，脑袋有些晕乎乎的，一直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了不少。一听要她“露一手”，心里一慌，没头没脑的、过于实诚的话就脱口而出：“叔叔，对不起……我对茶文化其实并不了解，”她脸颊泛着酒后的红晕，眼神带着点迷茫的诚恳，声音轻轻的，“我平常……我可能只能尝个咸淡。”
　　这话一出口，客厅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迟早自己也愣住了，随即，那点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一张脸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她心里懊恼不已，暗骂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不得体的话。
　　虞新沛本就不赞同她准备礼物，关于虞家每个人的喜好忌讳，更是压根不提，全由着自己瞎折腾。
　　这次能送对口味纯属误打误撞，她哪里想得到会正好撞上虞中渠的爱好，更没想到会被邀请亲自操作。
　　眼下触及知识盲区，还说出“尝咸淡”这种话，她只觉得无地自容。
　　解释完之后，巨大的惶恐和自责淹没了她——是不是又搞砸了？
　　是不是暴露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
　　是不是会让叔叔觉得失望，甚至……看不起？
　　她顿时又变回了那个惊弓之鸟，提心吊胆，谨慎得连呼吸都放轻了，手指紧紧绞在一起，不安地偷瞄着虞中渠的反应。
　　更要命的是，此刻虞新沛陪着嫂子佟隽在厨房收拾洗碗，她唯一的依靠和底气不在身边，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她更加紧张，仿佛独自漂浮在看不到岸的深海。
　　虞中渠显然也愣住了。
　　他看着迟早突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和那双写满“我搞砸了”的惊慌眼睛，心里一阵纳闷和……无措。
　　他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只是随口一句热情的邀请，怎么就把人吓成这样？这反应是不是自己刚才语气太严肃，把氛围搞僵了？
　　这分明不是多大的事啊……在他看来，不懂茶道再正常不过了，年轻人有几个懂这个的？
　　可迟早那副受惊过度、仿佛犯了天条的模样，一时间竟让见惯风浪的虞院长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才好，生怕自己再说错什么，加重这孩子的心理负担。
　　眼见着迟早因为他的沉默而愈发焦急，眼圈似乎都有些泛红，还是旁边看热闹的虞新衍反应最快，立刻“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瞬间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哈哈哈，笑死我了！小迟你这总结相当到位，精辟！”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大腿指了指自己父亲：“咱们家除了这位老学究，其他人喝茶也就是喝个味儿，跟牛饮差不多，可不就是‘尝个咸淡’嘛！”
　　虞中渠被儿子这么一打岔，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顺着台阶下，脸上堆起愈发和蔼的笑容，声音放得更柔：“没事，没事，小迟你别紧张。叔叔就是随口一问，不懂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感兴趣的话，以后常来家里，叔叔慢慢教你，好不好？这东西就是玩个雅趣，不当饭吃，千万别有负担。”
　　他语气里的真诚和小心翼翼，几乎像是在安抚一个易受惊吓的小动物。
　　迟早看着虞家父子努力缓和气氛的样子，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但心底那片挥之不去的阴霾却并未完全散去。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叔叔。”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虞中渠动作娴熟地温壶、置茶、冲泡、分杯，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从容与底蕴。那氤氲的茶香，此刻闻在她鼻尖，却仿佛成了一种无形的壁垒。
　　迟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在那个南方小城的自建房里，所谓的“待客之礼”往往伴随着算计和比较，一句话说得不对，一个眼神不到位，吃饭落座得太早或位置坐得不对，都可能成为被指责、被怒斥的理由。
　　她早已习惯了在人际交往中如履薄冰，过度解读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语气，生怕行差踏错。
　　而眼前这样的家庭，这样的氛围……虞中渠随口就能聊起去云南茶山的经历，虞新衍和佟隽是医学领域的佼佼者，连看似最跳脱的虞新沛，也拥有着她难以想象的商业魄力和家庭背景。
　　他们似乎天生就站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从容、自信，拥有着广阔的眼界和深厚的积淀。
　　而她呢？
　　一个从小不被期待、在忽视和尴尬中长大的老二，一个需要拼命努力才能勉强站稳脚跟的普通人
　　她像一只误入鹤群的麻雀，拼命扑棱着翅膀，却总觉得格格不入。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落差，像一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心里，带来一阵阵隐秘的酸胀和自卑。
　　她不是不羡慕，不是不渴望。
　　她也想能像虞新沛那样，在任何场合都游刃有余，自信张扬；她也想能对茶道、对许多“高雅”的事物侃侃而谈，而不是只能窘迫地说出“尝个咸淡”。
　　这种“不配得感”在此刻被放大到了极致。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闯入了不该属于自己世界的闯入者，周身都透着一种寒酸和局促。
　　灰暗的、带着点自我厌弃的情绪，像潮水般悄然蔓延。迟早低下头，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觉得自己与这满室的书香、茶香、以及那种世代积累的从容气度，是如此格格不入。
　　高处不胜寒，她此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并非指虞家人冷漠，而是那种无形的、由学识、见识、阶层共同构筑的高度，让她仰望得脖颈发酸，心生怯意。
　　就在这时，厨房的水声停了。虞新沛一边用毛巾擦着手，一边和佟隽说笑着走了出来。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迟早低垂着头、周身笼罩着一层低落气息的模样。
　　虞新沛脚步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里的父亲和哥哥，眼神里带着询问。
　　虞新衍赶紧朝她做了个“没事”的口型，又指了指茶具，耸了耸肩。
　　虞新沛心下了然。她几步走到迟早身边，极其自然地坐下，手臂绕过她的后背，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聊什么呢？”她语气轻松，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低头凑近迟早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戏谑和宠溺，悄声问：“被老虞的茶经吓到了？别理他，他就好这口，跟老头乐似的。”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熟悉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安抚力量。
　　迟早抬起眼，对上虞新沛那双含着笑、仿佛能洞察一切却又满含纵容的眸子，心底那片冰冷的潮水，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丝暖意，开始缓缓退去。她轻轻摇了摇头，将身体往后靠在靠，停虞新沛怀里，汲取着这唯一能让她感到安心和归属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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