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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归(二)
关了门,书房里没有人,只有数个大书架,和弥漫在房间内悠悠的墨与熏香的香气。
书桌上摊开一本书,粉阑没有去看是什么,只是坐在对面低头静静等着。
又过了一刻钟,尚吉才进来。门开的时候冷风将寒气吹入,房间一下子冷了不少,她赶紧关好门。
她摘掉裘衣,边走到书桌前坐下边问:“我去了趟东营,所以晚了些,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好。”从进来后,她就一直盯着粉阑,“你跟我合作时间不短了,我没有瞒着你太多事情,你也该是时候对我坦诚相见了。”
粉阑抬头看一眼尚吉,沉默良久,最后往前一跪。
她没说话,尚吉只好问:“作为镖师的女儿,你也太过能干。”一举一动都仿佛训练有素,尚吉无法相信她只是镖师遗孤、进妓院打杂,“如果你不说,也许我很难再信任你。”
粉阑低头不语,但一呼一吸间回想起从前,突然开始留恋此刻暖炉熏香伴着午后晴日的日子。
她最终说道:“粉阑确实是镖师的女儿,这一点没有骗过小姐,只是,有所隐瞒。”
那一次,粉阑的父亲不是死于押送货物,而是死在宫里,暗杀任务失败后。
她的其他家人,也不是死于山匪手下、仇家寻仇,而是被连根除掉。她逃了三个月,即将被抓住的时候,那群黑衣人因被朝廷追击而住手,遥远的马蹄声停了下来,一声笛音后,他们很快四散离开了。
半个月后,父亲的雇主找到了她,问她是否愿意学些本领、为亲人报仇,她同意了。其实她并不想复什么仇,只不过想混口饭吃,从小见惯血腥的她并不是那么害怕死亡,所以她什么都愿意做。
“刺杀是什么时候?”
“元和七年。我只大概知道此事,并没有参与,其他细节也不知晓。”她当时只是约莫十岁的小女孩。
“你跟皇宫是对立的?你怎么会愿意做我的人?”
“我跟皇宫不是对立的,刺杀皇族只是一项任务,何况也不是我的任务。为了钱的营生,说不上与什么势力勾结。我娘不过是一个战乱中流浪到雷州的女子,被收留时与镖师生下了我,那不久后就死了,没人太在意我,我也不太在意他们。收留我的也是刺客组织,每日的生活也就是学习怎么杀人,我并不喜欢,便逃出来寻个机会,重新开始。”
“既是刺客组织,怎么能轻易逃出来?”
“我们的任务是暗杀,但我只是收到命令照做,并不知道对方都是什么人。确实,我们被严格控制、互相监督,不允许私自外出或离开房间,但有一天,组织不再被需要了,我们突然成了要被灭口的对象。我并未服毒,假死逃过一劫,在他们放火烧掉所有痕迹之前逃跑了。”
逃脱过程想必并不容易,但尚吉暂时不想细究她逃出来的细节。假若粉阑说的都是真的,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把你们召集起来的人是谁?”
“……”
“你现在是我南阳侯府的人。”
粉阑不是不愿意说,她是怕尚吉陷入宫廷纷繁不断的斗争漩涡。
最后她轻声回答:“是雷州刺史的属下。”尽管对方没有表明身份,但她还是知道。
尚吉低头思索。西南共有雷州、宣州和安平王所在的云州三个州城,由安平王管辖。雷州上任刺史姚存三年前已病逝,新任刺史她并没有见过,凭他们有可能做出年宴上刺杀皇族的举动吗?
“还有什么人与此事相关?安平王呢?”
粉阑不回答,尚吉知道她的意思。即便雷州位于西南,即便安平王确实参加了年宴,也不能仅凭这些巧合就认为幕后主使是安平王。
巧合是否永远都只是巧合?
如此一来,粉阑的身世便清楚了。她并不是出身清白之人,背负了数条人命,其中有朝廷官员,也有富豪乡绅,当然还有为了投名而在留芳园杀的那个人。
“你上一次执行任务是什么时候了?”
“五年前,路过的商队,有个大胡子男人,身份不清楚。”粉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留在南阳侯府,她希望至少态度好些,不做隐瞒,尚吉还能给条好些的后路。“我本来就是豢养的杀手,杀过几人我没算过,只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小姐向来光明磊落正直清洁,无法再容下粉阑也是情理之中,粉阑愿意接受任何处置。”她磕了一个头。
十岁的小女孩流离失所,后来成了一名刺客,十多年来都在听从他人的命令做些没有人道的事,连情感都变得淡漠。
但她愿意反抗命运,尚吉喜欢她这一点。
“我无法深究你杀过的人里,有多少是罪有应得,有多少是无辜受害。我不是什么正直无私的人,佛祖既然能宽恕犯错之人,那为什么不能宽恕你?你能回头,对我而言并非坏事。只是,手上的鲜血易洗,心头的阴霾难除,”尚吉站起身,将桌上的《道德经》丢过去,“你有空也去找兰风一起吃吃斋、抄抄经吧。”
尚吉从粉阑身旁走过,《道德经》被她带起的风一页页翻过。
跪着的粉阑问:“小姐也信神佛之说吗?”
已走到门口的人想也没想,答道:“神佛若能渡你,信又何妨。”
*
未央宫的宫殿,朱红的墙、金色的瓦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在宫外等候时,天才将亮;而到了宫殿前,太阳已经升起。
未央宫大而深,走了这么些年,她终于堂堂正正走到深处。
尚吉身穿紫色官服,佩银印青绶,这是次高等级的官服,秩二千石官员才可穿。
陈启许诺给她的九卿之位已然兑现,昨日圣旨就传到南阳侯府,升她为廷尉。原廷尉参与了春城之事,已被革职。
尚吉昂头挺胸,一步步跨上未央宫前的台阶,薄雪上留下她走过的痕迹。
同去上朝的朝臣对她态度多有些复杂,不管怎么说,她的年纪和资历配这身官服未免太难以服众,如此圣恩,她显然是下一个年轻的权臣。
一个身影默默走近了,从身后赶上她。
“小吉,好久不见。”
“府峥嵘?好久不见。”青衣的府峥嵘是虎贲仆射、中郎将属下,掌虎贲郎习射。虎贲禁兵听命于陛下,保卫皇宫的安全。
“不对,应该称你尚廷尉,恭喜你升迁。”他拱手道。
尚吉“嘻嘻”一笑:“你也不赖嘛,将来的虎贲中郎将,我很看好你。有你保护陛下,我可太放心了。”
“我正想着有空要向你多讨教,谁都知道,你的箭术可谓大启第一,想必如今没有生疏吧?”
“当然了,你要切磋讨论,我随时都准备好了。”
府峥嵘停顿了一下,才犹豫着接着说:“你从今天开始上朝,就已经证明你的能力了,不需要争口舌之胜。”
“知道了,我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在朝堂上与人对骂吧。”尚吉摇头摆手。
府峥嵘觉得,她下了朝还真有可能逮住哪个跟她作对的官员噎上几句。
朝堂上,新封卫侯的尉迟信容光焕发,虽然戴孝,但三十出头便受封彻侯,在众人眼中仍旧颇为志得意满、炙手可热。
霍凯桓倒是没有回来,他获封平虏将军,继续在边境镇守,辅助监督投降的赤狄部落重建权力机构,大概又要一两年才能回都城。
尚吉听着几个尚书汇报事宜,抬头望了一眼最前方左手边站立的田陆。他那个位置,很久以前应当是父亲站在那里。
免不了的环节果然来了,一位文官上谏,认为尚吉年龄和功绩不足以任廷尉。
太常丞王林声帮她回应道:“在汾县和春城捉贪官、治时疫、理乱象,又亲自前往库塔雪山为陛下求药,哪一条都是大功绩。”
谏官鼻子里轻哼一声:“廷尉掌刑辟,南阳君从未学习如何管理典狱相关事务,也没在牢狱里呆过一天,如何能做好廷尉之首?”
说得倒是在理。尚吉跨出一步道:“陛下,金御史所言不无道理,臣受重用提拔,深感荣幸,愿在此后三年中,从狱史做起,到曹决,至廷尉史,三年之期后考核,必在上任时使众人信服,廷尉司中有左右廷尉监与廷尉平,臣定会向他们好好讨教经验。”
龙椅上的陈启点点头:“好,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金御史还想说点什么,田陆和大司农又报告起赋税的事情,他自己思考来思考去,只好作罢,决定暂时先看看尚吉的表现。
人说虎父无犬子,但是高门纨绔子弟也见得不少,到底如何,还是要再观察观察——有一件事倒很清晰,那就是尚吉深得皇帝信任。
金御史摇摇头。年纪大了,身边一个个官职都换成了青年人上任,熟悉的脸庞也慢慢退居晚辈身后,也许他也该多些培养年轻人接他的班。
尚吉站得有点累,在鞋里偷偷活动脚趾。
待早朝结束后,她总算轻松起来,迈着轻快的步子,哼着小曲儿往外走。
最终说来,她得到了一个缓冲期,可以切切实实学到本领;而廷尉之权,其实也并没有交出去,总归在她手里。
有的人可没她那么欢快。光禄大夫廖齐今年四十多岁,特别古板,尚吉路过时冲他和他身边的太常丞点头问好,他忍不住阴阳怪气道:“若不是金御史突然提到,我竟没发现南阳君今日也在。”
我惹他了?尚吉一愣,开始回忆。他离九卿之位差一步之遥,也许对她的突然升任感到不满。
“为家国分忧、为君王出谋划策,本廷尉理应在此。”廷尉卿可比光禄大夫高一级。
廖齐“哎”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尚吉又扔下一句:“我十多岁就在御书房参与国事讨论,光禄大夫若有什么不满意,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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