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书漾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赵康年冷峻的脸上。
　　他喉咙发紧，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没什么可解释的。照片是真的。”
　　赵康年镜片后的瞳孔似乎收缩了一下。
　　他盯着纪书漾。
　　“没什么可解释的？”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淬着冰，“纪书漾，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律所！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全国上下眼睛都盯着武汉！一个前线抗疫的医生，爆出这种‘丑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是丑闻！”纪书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我和他……”
　　“闭嘴！”赵康年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慑力，瞬间压下了纪书漾后面的话。
　　他一步上前，几乎与纪书漾鼻尖相对，眼睛死死锁住他：“我不管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听！我只知道，现在，立刻，马上，这件事必须摁死！”
　　“不能让它发酵！不能让它影响到筹备处！更不能让它沾上你！”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是动了真怒。他指着窗外，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宏宇的案子下周仲裁！这个节骨眼上，你爆出这种新闻？还是跟一个正在疫区卖命的医生？！”
　　“你想过后果吗？！媒体会像闻到血的鲨鱼一样扑上来！他们会把你，把你哥，把你们那点破事翻个底朝天！然后呢？”
　　“律所的名声要不要？宏宇的案子还打不打？！你他妈还想不想在这行混了？！”
　　他脸色煞白，下颌线绷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赵康年说的是事实，冰冷、残酷、不容辩驳的事实。
　　曝光的不只是恋情，更是在这个特殊时期，足以摧毁纪时泽职业生涯甚至两人立足之地的核弹。
　　“照片是谁拍的？”赵康年逼问，语气不容置疑。
　　“……市医院，林护士。”纪书漾的声音干涩沙哑。他认出了那个楼梯间，就在神外病区后面，平时少有人走。
　　他记得那次，纪时泽刚下了一台手术，累得几乎站不稳，他只是扶了一把……
　　没想到被拍了下来，还被解读成如此不堪的模样。
　　“林护士……”赵康年重复着这个名字，“她怎么会有周记者的联系方式？你跟她有过节？”
　　“没有。”纪书漾摇头，声音疲惫，“可能……只是‘热心’。”他太清楚这种“热心”了，带着窥探、审判和自以为是的道德优越感。
　　赵康年没再追问细节。他退后一步，拿起桌上的座机，飞快拨了个号码：“小吴，立刻联系《岁城晚报》社会版主编，就说众诚律师事务所赵康年找他。急事！让他立刻回电！”
　　他放下电话，目光重新钉在纪书漾身上，“从现在开始，关于这件事，一个字都不准对外说！手机给我！”
　　纪书漾沉默着，掏出手机递过去。
　　赵康年一把抓过，动作利落地关机，然后塞进自己办公桌抽屉里锁上。
　　“你的电脑，从现在起断外网，只处理内部工作。宏宇案子的材料，立刻备份。”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在事情平息之前，你暂停一切对外接触客户的业务。仲裁庭，你不用去了。”
　　纪书漾猛地抬头：“赵老师！宏宇的案子我一直……”
　　“案子重要还是你和你哥的命重要？！”赵康年厉声打断他，眼神凌厉得骇人，“你以为舆论是什么？是讲道理的地方？他们只需要一个爆点！一个‘抗疫英雄’的‘桃色丑闻’！只要把你钉在耻辱柱上，谁他妈还在乎宏宇的加班费？！”
　　他喘了口气，指着门口，“现在，出去！把宏宇案子的所有电子文档和备份，刻盘！加密！”
　　“然后回你工位，没我的允许，不准离开律所，不准接触任何外人！包括你哥那边！一个字都不准联系！”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外面格子间隐隐投来几道惊疑不定的目光。
　　纪书漾站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像。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撕扯着他，胸口那枚硬币硌得生疼，却压不住那股翻江倒海的寒意。
　　他知道赵康年是在用最粗暴的方式止损，把他当成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隔离起来。
　　屈辱感灼烧着神经，但他更清楚，赵康年说的是对的。
　　此刻的任何联系，都可能被解读成“串供”或“心虚”，给媒体提供新的弹药。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几乎耗尽全身力气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协和西院，重症隔离病房外的临时休息区。
　　纪时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刚咽下止痛药。
　　胃部的痉挛在药物作用下稍缓，但持续的疲惫沉甸甸地裹住全身。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没有新信息。
　　置顶的对话框停留在纪书漾那句硬邦邦的“闭嘴。养着。”
　　他指尖动了动，想发点什么。
　　报告下个病人的情况？或者只是问一句“药收到了吗？”。
　　但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只是锁了屏。太累了。
　　累到连组织语言的力气都没有。
　　他知道纪书漾那边压力也大，不想再给他添一丝烦扰。
　　“纪医生！王医生让你去一下办公室！”一个护士探头喊道。
　　纪时泽撑起身，胃部又是一阵隐痛。他强打精神，走向办公室。
　　王医生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脸色比平时更难看。
　　看到纪时泽进来，他立刻招手：“时泽，快来看这个！”
　　屏幕上是一个本地论坛的页面。一个标题被加粗标红，异常刺眼：
　　前线直击？抗疫医生与无血缘弟弟疑曝不伦恋！亲密照流出！
　　下面配的图，正是那张昏暗楼梯间的模糊抓拍！旁边还附着那篇《岁城晚报》网络版的截图！
　　纪时泽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耳鸣般的嗡响。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自己搭在纪书漾肩上的手，纪书漾微微仰起的侧脸……
　　在模糊的光线下，被刻意解读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暧昧。
　　“这……这他妈谁干的？！”王医生一拳砸在桌上，气得声音发抖，“胡说八道！简直畜生！纪医生你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在后面捅刀子！”他指着屏幕下方那个爆料人名字，“‘热心医院工作人员’？哪个王八蛋！我非……”
　　纪时泽没说话。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想起纪书漾最后那句带着怒火的威胁。
　　曝光了。
　　在他最无法抽身、最脆弱的时候，用最不堪的方式。
　　“时泽？你……你没事吧？”王医生看到他瞬间惨白的脸色和微微摇晃的身体，吓了一跳。
　　纪时泽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翻涌的情绪。
　　“没事。”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王老师，电脑借我用一下。”
　　他绕过桌子，坐到电脑前。手指冰冷，却异常稳定地操作鼠标，点开《岁城晚报》的网络链接。
　　那篇报道的评论区已经炸锅。
　　用户A：天啊！真的假的？前线医生搞这个？太恶心了吧！
　　用户B：无风不起浪！照片那么亲密，肯定有问题！这种道德败坏的人还配当医生？
　　用户C：楼上积点口德吧！人家在前线拼命救人！一张模糊照片能说明什么？兄弟感情好不行？
　　用户D：呵呵，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懂得都懂！特殊时期爆出来，肯定有内幕！坐等实锤！
　　用户E：@岁城晚报求深扒！那个律师弟弟什么来头？是不是靠关系进去的？
　　污言秽语，恶意揣测，像肮脏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弱的理性声音。
　　纪时泽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ID和留言，眼神冷得像冰。
　　他点开报道里提到的爆料人“热心医院工作人员”的匿名账号，一片空白。
　　“王老师，”纪时泽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麻烦你两件事。”
　　“你说！”王医生立刻道。
　　“第一，立刻以科室名义，联系《岁城晚报》社，发出严正声明。就说照片拍摄于数月前，纯属同事间正常交流被恶意截取和解读。”
　　“纪时泽医生目前正全身心投入抗疫工作，无暇顾及个人名誉，但绝不容忍恶意诽谤中伤。”
　　“要求他们立刻撤稿、道歉，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措辞要强硬。”纪时泽语速很快，条理清晰。
　　“好！我马上去起草！盖公章！”王医生立刻应下。
　　“第二，”纪时泽的目光转向王医生，镜片后的眸光深不见底，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帮我联系一个人。岁城众诚律师事务所的赵康年律师。”
　　“告诉他这边的情况，把这份声明也发给他一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还有……帮我问问……纪书漾……他现在怎么样。”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但那份深埋在冰冷外壳下的担忧，沉重得让王医生心头一颤。
　　“好！你放心！我马上去办！”王医生用力点头，看着纪时泽依旧挺直的、却仿佛承担着万钧重压的背影，眼眶有些发酸。
　　他抓起电话，手指因为愤怒和急切而微微发抖。
　　纪时泽没有起身。
　　他依旧坐在电脑前，屏幕上那些恶毒的评论还在不断刷新。
　　他伸出手指，冰冷僵硬，却异常稳定地，点开了律协的官方网站，找到了投诉举报的入口页面。
　　目光落在“恶意诽谤”、“损害执业名誉”几个关键词上。
　　纪书漾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宏宇集团案冰冷的证据链文档。
　　指尖悬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敲不下去。
　　抽屉里锁着他的手机，也锁着外面那个正将他和他哥撕成碎片的风暴。
　　赵康年办公室的门开了。
　　赵康年走出来，脸色依旧沉冷，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他走到纪书漾工位旁，没看他，只把文件夹“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王医生医生发来的。”赵康年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气，“协和西院以科室名义发给了《岁城晚报》的声明草稿。措辞还算强硬，否认照片解读，强调你哥在前线，保留追责。”
　　纪书漾的目光落在文件夹上，没动。科室声明。
　　是纪时泽的手笔。
　　他在泥沼里挣扎，却还想着用这种方式护着他。
　　“报社那边，”赵康年继续道，语气没什么波澜，“主编松口了。答应暂时撤下网络版那篇报道，但要求我们这边也要有‘明确态度’。”
　　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终于落在纪书漾脸上，锐利如鹰，“他们怕后续反转，引火烧身。现在，压力全在你这边。”
　　纪书漾慢慢抬起头。
　　赵康年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考量，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推手意味。
　　他知道赵康年要什么——一个能彻底切割、平息风波、保住律所声誉的“明确态度”。
　　否认？切割？把一切都推给“恶意解读”和“兄弟情深”？
　　“明确态度……”纪书漾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沙哑。
　　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隔着西装布料，死死攥住了胸口那枚冰凉的硬币。
　　否认？在纪时泽顶着污名和病痛在前线拼命的时候？把他一个人扔在舆论的漩涡里？
　　一股近乎毁灭的冲动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恐惧和理智。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只能躲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凭什么他哥在前线救人的命，却要因为爱一个人而被钉上耻辱柱？
　　“赵老师，”纪书漾开口，声音陡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电脑给我外网权限。”
　　赵康年眉头猛地一皱：“你想干什么？”
　　“给他们‘明确态度’。”纪书漾看着他，眼神深处像有两簇冰冷的火焰在燃烧，“用我自己的方式。”
　　赵康年盯着他，沉默了几秒。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回自己办公室。
　　几秒钟后，纪书漾的电脑右下角，网络连接的图标亮了起来。
　　纪书漾深吸一口气，像即将踏入深渊的战士。他点开浏览器，新建文档。
　　光标在空白的页面顶端闪烁，像一个无声的审判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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