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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立公堂
年后,西院儿的凡乐、南家前的豆秃子跟他媳妇、前院儿的大恶心,都来我家了。他们来到我家院子里,攒聚在梧桐树底下,围着我妈妈展开批斗大会。我妈妈和三姑姥娘被围在中间,三姑姥娘默不吭声儿,我妈妈百口莫辩。
“恁三姐,恁不打算在凡庄长住啊?恁打算攒够了钱就走啊?恁不能在这里安心住着照顾恁三姑啊?”凡乐说。
凡乐大概快五十岁了。他的头斜插在他的肩膀上,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早早地探出了头,被太阳晒得发青的老萝卜一样。他的面皮枯黄,又使他看起来像是一只老绵羊。
“哪有啊?二大爷?你是听谁说的?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走吗?俺要是走了不是对不起俺三姑吗?俺不是那不要良心的人。再说了,俺三个孩子恁么小,出了凡庄,俺娘四个儿还能到哪去啊?”我妈妈说。
“恁家鸿雁说的,等恁娘四个挣够了钱就回去。恁要是想半道儿上回山东,撇下恁三姑不管不顾,恁这不是坑她的吗?俺姓凡的不能同意!”凡乐说。他的头高昂着,像是被抬在枷锁上一样。
“我从来没跟鸿雁说过这话哦。鸿雁跟谁说的,二大爷?”我妈妈问凡乐。
“鸿雁是跟我说的。”恶心他娘说。
“鸿雁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大娘?咱娘们儿平时喜好喜好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的?”我妈妈说。
“鸿雁搁大街上玩儿,我问他的。” 恶心的娘说,“我说,鸿雁啊,你到俺庄上干什么的?俺这是凡庄,你姓宋,你又不姓凡。鸿雁说,俺妈妈说的,等俺娘四个攒够了钱,俺就回山东盖屋。俺就不搁凡庄了。”
“大娘啊,鸿雁是小孩儿哎。小孩儿的话能信吗?”我妈妈说。
“你这话说的!小孩儿的话没假!小孩儿的话不能信,还能信谁的话啊!信你的啊?”大恶心说。
我妈妈说:“大兄弟啊!上有青天下有地,当央有鲜亮的儿女。俺的三个孩子看在跟儿里。我是不是想坑俺三姑的,我敢发上誓愿。谁要是想坑俺三姑的,谁‘咔嚓’就死!话翻过来说,谁要是想诬赖俺吧,谁‘咔嚓’就死!”其实,事情的起因只是我弟弟的一句话,可是,人家故意要捏我们的短,把我们赶出凡庄。哪个会相信我妈妈的辩白呢。
“现在的社会,你赌咒发誓有什么用,谁相信!哪个还真能说死就死!”大恶心冷笑着说。
“兄弟,咱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带着三个小孩,从山东千里遥远地来到南乡,俺图的是什么?俺图的是南乡的地土好,俺三姑对俺好,俺靠着她,种点儿地,能养活俺三个孩子。俺丈夫早就死了,俺三间屋也墙倒屋塌了。俺回去干什么呢?俺三姑对俺恁好,俺能撇下她不管吗,俺能丧那个良心吗?”我妈妈说。
“丧良心?!”大恶心冷笑着说,“恁娘四个搁凡庄,住着俺三婶子的屋,种着俺三婶子的地。吃她的,喝她的,恁还想撇下她回山东,恁不嫌丧良心!”
“那都是鸿雁胡说八道的。小孩不懂事儿。俺周玉梅为孩儿没干过丧良心的事儿。俺不会对不起俺三姑的。可典大叔活着的时候,跟俺家家军处得跟亲爷俩儿一样。俺是什么样的人,俺三姑知道,小鲁村的好姊妹好娘们儿都知道。恁不信恁可以去小鲁村访访,我周玉梅不是不要良心的人。”我妈妈说。
“那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你是什么样的人,隔皮猜瓜,谁知道?”凡乐说。他的一张老山羊一样的脸枯黄诡谲。他的下颌上的牙齿像是面对面执勤的两排士兵一样,错落有致地等距离排列着。
“俺三姑也不是傻子。俺要是那样的人,她能收留俺娘四个吗?”我妈妈说。
“她那都是想不开,钻牛角尖儿,她不听姓凡的劝。她被你灌了迷魂汤了,她宁愿相信你,也不相信姓凡的。她宁愿靠你,也不靠侄男伯女。”豆秃子蹲在地上气呼呼地说。
“大爷,我不会说三道四,不会花言巧语,我能给俺三姑灌什么迷魂汤啊?俺三姑不是可怜俺娘四个没地方去,才让我来凡庄投靠她的吗?俺在凡庄跟着俺三姑住着,碍谁什么?三间土块子的屋儿,一下雨就漏雨。大蒜行情恁么孬,俺三姑的地,不是我种,旁人也不稀罕种。恁谁要想孝顺她,年到月近的,恁就买上二斤细果子来看看她。俺又不去吃一点儿。”我妈妈说。
“她还说她不会说三道四?!她的嘴叭叭的,俺几个人说不过她!”大恶心冷笑着说。
“恁娘四个来路不明,到现在没人知道恁家住哪里。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能管的了恁?他三婶子有年纪了,没人主持公道,俺这些姓凡的就得给她拿拿主意。”豆秃子分开人群,来到阵前拍着巴掌说。
“俺没瞒谁没骗谁。俺是山东人士。俺山东历来出好汉,出响马,不出孬种!俺做事从来不给山东人丢脸。俺绝对不会撇下俺三姑不管。”我妈妈说。
天黑了,那么多男男女女攒聚在梧桐树下,议论纷纷。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被包围在里头。我们三个弱小的孩子,被隔离在姓凡的包围圈儿外头。我的妈妈,像是一头失群的孤雁,被凡姓的男女一起用唾沫夹击、围殴。我妈妈在山东的时候,是那么刚强的一个人,她的嗓门儿很大。可是现在,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说话,她但凡跟谁急躁起来,那就不是简单地嘴上的围攻,而是拳打脚踢了。我的妈妈,她有三个孩子。她不能伤、不能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如果伤了、死了,我们几个也就岌岌可危了。凡姓的男女围着我妈妈的时候,有一个大姑娘挤在人群里笑嘻嘻地看,我当时知道她是凡家的人,但不知道她是谁。
他们想让我们娘儿四个走。
“那是!这个女人不能留!”
“山东来的熊野教!她到底是什么人,还不知道呢!不能留!”姓凡的七嘴八舌地说。
第二天,这件事还没有完。我妈妈靠着梧桐树站着。我跟在她身边,看着面前三间土块筑成的小屋,我想走了。
我对我妈妈说:“妈妈,咱走吧!”
妈妈小声儿跟我说:“咱娘四个,走了,到哪儿去啊!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走,你走了,人家就更说咱是骗恁三姑姥娘的了!”
我妈妈跟三姑姥娘说:“三姑,俺不走。”
三姑姥娘被她的近房说动了心,她对我妈妈说:“恁娘四个走吧!”
我那时候已经十三岁了,听了这话,就去拿我自己的衣裳袋子,收拾东西。
我妈妈不让我收拾,她伸过手来夺我的衣裳袋子,小声儿地跟我说:“你越是这样,人家越生气。人家能让你走吗?他们不让你走,咱也走不了,咱出不了凡庄。”
三姑姥娘的二大伯哥,西院的凡乐来了,他对我妈妈说:“咱先说下,恁走是走,只能带随身的衣服,布料什么的不能带!那都是他三婶子的!”我们在三姑姥娘家里住,三姑姥娘是给了我们几块布。凡乐这个老鬼真是什么都想的到。
三姑姥娘气冲冲地来了,大概是凡乐交代的,她拿过我的袋子,要亲自翻看。
我把我的袋子给她,哭着说:“姑姥娘,你看看我的袋子吧!”
三姑姥娘一手抓着我的袋子,一手伸进去翻看。
里头有几块她给我们的布,她说:“这几块布,你留着让恁妈给你做身儿衣裳吧!”
凡乐对我妈妈说:“他三姐,你可别怪俺。俺让你走,俺也不是心狠。你带着三个小孩儿,实在太多了。不行,你这样吧。你把恁大丫头送回去,让她跟着他爷爷。你带着小鸿雁跟笑笑搁这里过。这样你的负担也轻快一些。”
我听到凡乐让我妈妈把我送给我爷爷,心头一紧,有些害怕,怕我妈妈听了凡乐的话,真把我送回山东去了。丈夫死了以后,撇下自己的亲生孩子不管不问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妈妈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真的把我送回山东去吧?山东虽好,我到底是恋着我妈妈啊,爷爷虽好,到底是我妈妈真的疼我,还能供我上学啊?那一瞬间,我很害怕我妈妈会做出一个决定,把我扔了。如果我妈妈真的把我扔了?我会怎么办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求着学校让我上学,我会吃很多的苦。我难以想象我妈妈不管我以后,我的生活。但是我可以想到的是,我会恨死了我妈妈,我会断绝跟我妈妈的一切关系。
万幸的是,我遇到了一个好妈妈。她看了看我,仿佛要做出决定。但是她没吭声儿。我也相信,我妈妈不会把我扔了。我们都不是不顾骨肉血亲,只顾自己,苟且偷生之人。
我妈妈还是不走。就在院子里耗着。
天晚了,这次,没有人来批斗。我弟弟早就沉沉地睡着了。
我妈妈爬到我弟弟的床头上,哭着说:“鸿雁啊,我什么时候说的,要挣了钱回山东的?”我弟弟睡地迷迷糊糊地,根本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我妈妈在说什么,只想睡觉。
我妈妈拿了根大洋针,再次爬到我弟弟床头:“鸿雁啊,你说的什么瞎话,把恁妈妈害死了,我拿针剟你的嘴!”妈妈拿着大洋针朝我睡着的弟弟爬过去,那根大洋针伸到了我弟弟的嘴边了。我弟弟吓得裂开嘴哭了。我赶紧爬过去护着我弟弟。
我质问我妈妈:“他是小孩儿,他懂什么?你明知道是人家想找事儿,你还来剟他?!”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我妈妈真的拿针剟我弟弟,我肯定拼命护着他。不管是谁要来害他,我都会拼命护着他。
我妈妈跟我使个眼色说:“你别管!隔墙有耳。门外有人听!”我看出来我妈妈不会真的拿针剟我弟弟,就不去护我弟弟了。我弟弟躺在枕头上,被我妈妈吓得裂着嘴大哭,我妈妈噙着眼泪,终究是没有下得了手。
我想想我弟弟,我觉得他那时候太可怜了。是的,一个穷人家的不幸的孩子太可怜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忍受多少委屈才能长大。
第三天晚上,我们三个都睡下了,听到西屋里,三姑姥娘跟我妈妈一块儿说话。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三姑姥娘“呜呜”地哭着:“恁娘四个可不能撇下我不管啊!”
我妈妈说:“恁放心,三姑,就是我死了还有俺三个孩子,她们有良心,不会撇下你不管的。”
侄男伯女靠不住,这个,三姑姥娘知道。凡庄的一个五保户死的时候,因为无儿无女,身子还没凉透的,就被几个侄子拖去给埋了。这件事应该在早年就把她吓出了心病,三姑姥娘怕死,更怕一个人惨死。她要找个可靠的人来照顾她的晚年。
我们终于不用走了。
我问我妈妈说:“妈,咱不走了?”
我妈妈说:“咱不走了。”
我说:“俺三姑姥娘先前不是让咱走的吗?”
我妈妈说:“哪是恁三姑姥娘想让咱走的啊。都是姓凡的坏的。人家姓凡的嫌咱搁这儿跟人家争肥。咱要是不搁这儿,恁三姑姥娘的东西不都是人家姓凡的嘛。”
我说:“就是的。明明是俺小弟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不信。”
我妈妈说:“人家也知道是小孩儿胡说八道的。人家就是有意地想找个因由辞蹬咱的。咱是野燕子,到哪都受人辞蹬。你看那些狗在围着食盆子吃食吧。要是再来一条野狗,也想吃那食盆子里的食,先前的那几条狗就一块儿去咬它,赶它。人和狗一样,都会辞蹬人。生的馒头入不了笼。你一个野燕子,人家怎能不欺负你。还是共产党的社会儿好。要不是共产党的社会儿,姓凡的一人一个指甲盖儿子,就把咱娘四个给掐死了。恁三姑姥娘也可怜,咱以后可不能扔下她不管。”
我们留了下来。
我妈妈送我去凡庄上的小学去上六年级。我上了几天学,也不记得老师讲了什么。只记得语文老师是个快五十岁的黑胖子,胖胖的,像个老娘们儿。他看起来很老实,胖胖的黑脸上有几个小肉瘤,像是老母猪肚子上的猪□□。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两手交叉,很斯文地放在胸前。趁着女学生写字的时间,他晃到女学生身后边,用他躯体前面中部部位,在女学生的后背上蹭来蹭去。我不记得他有没有蹭过我,应该是没有,或者是有过?我不太记得了。我个子不高,但是当时因为我是插班生,便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给这个男性老母猪提供了有利的作案位置?我也不太确定了。
但是我是清清楚楚记得他剐蹭过别的女孩子。他经常是游动作案,他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头黑猪,在教室里慢吞吞地游来游去,一会儿蹭蹭这个女学生,一会儿蹭蹭那个女学生。教室里遭他的黑猪前躯剐蹭的女学生不在少数。那个时候,女孩子不懂得保护自己,当然是不敢反对猥亵女学生的男老师的。被恶意剐蹭的女孩子中,回家告诉家长的是少数,家长当回事儿的又是少数。
我以为这头黑猪温呑呑地到处瞎蹭,应该脾气不大。谁知道有一天,他发了火了。那天,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女生因为上课迟到了,他罚她站到黑板前头。他先是板着他的黑脸去质问那个女学生。
“你怎的迟到的?”他问她,他的声音不大。他的黑猪脸看着那个女学生,他的胖胖的黑猪体对着那个女学生。那个女学生个子很高,脸蛋也俊俏。黑猪脸近近地对着她,更显得他淫威凛凛了。那一刻,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师生,倒像是黄世仁在审问逃跑的喜儿。
女学生也许本就瞧不起他的爱剐蹭女学生的黑猪体,对他的态度有些强硬,不怎么恭敬。
“迟到就迟到吧!你爱罚就罚!”她大义凛然地说。
黑猪老娘们儿显然生气了,他抄起他的油腻的黑猪蹄就扇了那个女学生一巴掌,女学生当场大哭了起来。但是只哭了几声。不知道是慑于他的淫威,怕哭多了,更会挨揍,还是那个女学生本来就很坚强。那个女学生不哭了,只悲伤地站在那里。
那黑猪走上前去,又笑着扭了一把女学生的脸蛋。
女学生嫌弃地用南乡话说:“别招我!”
黑猪老娘们儿又生气了,伸手又给了女学生一个大巴掌。
女学生又悲伤地哭了。
这个黑公猪不是东西。我回家跟我妈妈说了这事儿。没想到这事儿没有引起家长太大的反应,我妈妈也没有太气愤。
后来,这头黑猪骑着自行车赶集的时候,被几个男学生截住追着打了,把他打地回家躺着,自行车也扔了。
他还会继续猥亵女学生吗?
在教室里都可以发情的黑公猪,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的数学老师找我谈话了。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我站在他的跟前。他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那时候还是冬天,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条蓝色的毛线围巾。他比那个猥亵女生的罪犯年纪要大,个子高高瘦瘦的,虽有一脸麻子,并不影响他的高大。
“你的数学太差了。我听说,你在你们那边儿都上初一了是吗?”数学老师说。
“嗯。”
“你没上过六年级是吗?”他又问我。
“嗯。我们那只有五年级。”
“你看,我们这里的学习难度比你们那里的要大。我们这是六年级,你都跟不上。那以后要是到了初中,你更跟不上了。毫不客气地说,你现在就是一个差生。我的建议是,你还是留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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