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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身
“来了?”
“是的。”
“来哪?”
陈枪瞥他一眼,显然也是觉得他呆掉了。
孙陵白简直不敢相信,在心里揣着杯苦咖啡,一点因即将见面而撒的糖,沾着液体就不见了。
他们这次在防空洞待了三个星期,风机房哐哐地吵个不停,但几乎呕涩成固体的空气,还是让人疑心它根本没在工作,不过出口不出力地敷衍他们而已。
食物也不够了,原先没想到会在下面待那么久,看守就分批赶着犯人上去运物资——侦查的人去看过了,别的地方都炸了个稀巴烂,小坡后面的仓库没事,能从里面取粮。
现在谁都不乐意去,因为这不像以前走在族谱轨道上,而是随时都会死掉的。因着梁丘伏的嘱托,孙陵白本来是不用去的,然而他听到了微埃特的基因组号,于是不顾五欠的阻拦,主动替一个圆脸的瘦小青年去了。
分了十来组,一组二十个人,一人拿两个尼龙袋,装罐头、土豆、麦片。蔬菜都在厨房,不被炸成黑炭也烂成腐水了,当然没得吃,人吃的渐渐也和狗吃的没什么区别——还是感谢梁丘伏,孙陵白吃的至少是家犬而不是流浪犬的餐。
驮东西时,同组的微埃特被赶到仓库里头,孙陵白在队末,应当在门口装,但他还和听不懂人话似的往里钻,立刻激怒了看守,一鞭风就甩到了他身上!
“蠢货!你们这些猪脑子的蠢货!!不知道怎么分开吗?炸弹怎么就扔不准,没把你们的脑花炸熟呢?!”
孙陵白说:“长官,罐头能储存更长的时间,我们应该把所有的罐头都装走,再考虑外面的土豆——它们有一半都发芽了,挑出来都要时间。”
看守压眼打量他:“哟,指点起你儿子来了?”
手上的鞭子又蠢蠢欲动,但在挥起前被劈手夺过了——“嘿你谁......”
在转身看到五欠时,看守拔枪的手顿住了。
他崽子的!也是算他孙子点背,一天碰着两个孙子!
但还是识时务地松了手:“长官,您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五欠咧嘴笑了笑:“对他动手,你脑花也被导弹烫了?”
看守花容失色。
孙陵白唇角抽搐。
见没人再拦他了,孙陵白三步并两步两步并一步地朝里头跑去。要不是他头上没呆毛,真恨不得摇起螺旋桨逃离这味儿冲死人的霸总名场面。
而且,好像还是霸总的留声机。
孙陵白真不敢想梁丘伏说这话的语气,应该是五欠自己中二吧,梁应该没那么神经......
他好不容易来到微埃特身边,朝袋子里搂了两排画着狗的罐头,声响挺大,微埃特也没转头看他。像个五感封绝的木偶人。
孙陵白从原先的忐忑里生出笑意。
戳他:“嘿、嘿!作家!”
微埃特皱了皱眉,朝旁边挪开一步,不情愿地抬头,然后——木偶人卡壳了。
孙陵白对上他震惊的面孔,微笑起来,但其实有点儿想哭。
“是我。”他这么对作家说。
作家没有答话,低下头去看手里的罐头。两人的面孔都在铁皮上变了形。
孙陵白的心里不安起来,立刻辩驳:“不是我出卖的你,我就是死也不会做那样......”
他看见作家面孔的两行泪渍,愣住了,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去用力拥抱了他。
作家狠狠地锤了两记他的后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自从火灾没救出你,都以为你死了!”
孙陵白嗫嚅道:“不对,我后来明明和你们联系上了,用的电码。回复我的是任择的通讯器,使用人虽然不是任择,但一定是自由党人,为什么......为什么祂没有告诉你们我的事?”
作家咬牙切齿:“是内鬼。”
孙陵白心里觉得不像,但也只是直觉,没有说出口。
作家又说:“你上来冲我喊自己不是叛徒,要做什么?难道你觉得我会有万分之一秒的怀疑?”
“你要出卖我,早在几年前的医院给我拔管了,或者当时被追杀,你跳下车去做什么,应该把我推下去!”
孙陵白鼻息带笑:“任择和小林也这么说。他们没事吧?”
作家迟疑了下:“都活着。就是小任被烧了屁股,趴了几个月才能恢复直立猿身份。”
孙又笑。
然后蹲下去和他一起扫荡罐头。顺道说:“我和陈枪住一间。”
作家手一滑,罐头当啷砸在铁架上,看守骂骂咧咧地又要过来,看到孙陵白这张关系户脸,动了动嘴唇,晦气地走开了。
这个失手的沉静的美男子作家,此刻像个抽象漫画里的小人,眼睛和嘴巴像三个震惊的马铃薯。
“你和陈枪住一起了?!不是,陈枪在这儿??”
孙陵白“嗯”了声:“不会是假冒的,我让五欠查过他档案了。外面的‘陈枪’是他信得过的人顶替的,他说反正出不去,不能搞出乱子来。”
作家说:“这里面真精彩。”
顿了顿又用快要撕裂的气声无能狂怒:“怎么会这样啊我们都以为陈枪在沃里顿据点里啊啊啊!不是这个敌人的据点啊啊啊啊啊!!”
孙陵白摊掌向他一撇:“你看,陈枪就是为了预防你这样的情绪在自由党内蔓延。”
作家说:“不用蔓,因为战争,自由党里也乱成一锅粥了。只是还保持着扩充力量的能力,于是成为一碗暂且坏不了、还香甜可口的热粥......”
孙陵白扎紧了袋子口,又去帮作家:“听起来外面人们的精神崩坍得确实很厉害。”
作家都会大白天说梦话了。
他们驮着尼龙袋,从铁锈与尘土混杂的腥腐味中挣脱出来,而被抛至身后的仓库,在两日后就遭遇了轰炸。他们一无所知地踩住自己矮小的影子,行经钢铁零落的“折叠饼”,废墟让他们知道,原来房屋的真相如此贫瘠粗陋,他们过去还以为是永恒的庇所。
他们带着一切终将毁灭的预感,爬过半面仍旧绒翠的草坡,降落回一片焦黑的防空洞口。
袋子扛到储藏室,倒出来,让没去驮货的人整理。
孙陵白终于看清那个狗罐头上写的字——“人畜可食”。他揭开一个尝了尝,是平时土豆泥上浇的最像人饭的肉汁。
他的心情一下从难以置信变到“算了这样也行”。他握着那个没吃完的罐头,大摇大摆地在看守眼皮底下走回牢房,其间还透过铁门慰问了一下隔得有点远的微埃特。
回到牢房,他把罐头递给陈枪,知道他其实一直吃不饱,因为配餐隔三差五就有一条臭鲱鱼——半凝的油脂没化开,又腥又冷,陈枪吃了就会吐出来,大约反复过七八次,他的胃袋仍像他本人一样拒绝驯化。
孙陵白不想晚上充斥着肠鸣音或酸腐气,就经常把饭分给他。
陈枪接了,说:“谢谢。”
他用收集的枣树叶当汤匙,一下吃了大半罐,才记起抬头发表感想:“这些该死的葛朗台,一罐子肉汤能加水稀释给两百个人吃!”
孙陵白笑了笑,想:要不是今天,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土豆上浇的是稀肉汤,还以为是什么咸酱。
他拍了拍那只兔子闹钟,和握手那样抓了抓它的中指耳朵。
“今天我出去,遇到微埃特了。他住在我们往右数的第十二间牢房,也是单人,来前那里的是陲落西......抱歉,我突然想到福伦尼了。”
“为什么抱歉?”
“陈枪,你知道这只是口癖。”
“好吧,”陈枪放下一干二净的罐头,把树叶掖进去,又用指腹轻轻敲击罐身,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福伦尼被关进禁闭室了......虽然看守也不打算放他出来了,但这样的转折还是让事情变得更加残忍。”
他低着头飞快地说,显然并不想描述那可怕的处境,但又为报他的一罐之恩豁出去了。
孙陵白沉默了会儿,轻声说“谢谢”,然后抱着闹钟上了床,兔子的中指抵在他下巴,又被他托上脸颊——把满脸都糊戳得湿漉漉的,很不顶用,最后还是要用手。
要不是因为梁,他的下场和福伦尼也不会差多少。
他像攀住一条横亘过绝境与未知的缰绳,那样全神贯注地想:梁丘伏现在怎样了?
*
地下渐渐也有了放风活动。只是没有“风”,纯粹放牧似的驱赶他们,边背联邦法条和监狱守则,边游行过牢房的长廊。
大家都厌烦至极,甚至对地上的轰炸声也习以为常了,最初炸得耳朵疼的体验早已褪去,现在它就像夏夜的蝉潮,不上心时完全是注意不到的。
陈枪说:“已经待了两个月了,那些大块头似乎要有动作。”
孙陵白说:“他们怕枪。”一句实打实的废话。
陈枪神秘地笑起来:“你也能弄到的。你上次帮了‘仓鼠’,现在又是急需出头鸟的时候,他甚至愿意直接塞给你。”
这回孙立即反应过来“仓鼠”是谁了——和陈枪兑换药贴的,出□□给福伦尼的,又是怕得半死叫自己顶替了他的驮罐工职位的,是那个面颊圆钝稚气、身材瘦小的青年,有一双下水道老鼠般畏缩又多思的灰眼睛。
孙陵白只是答:“出去也是死。”要怎么从战火中穿回长云区?那真是和马拉松捷报一样传奇的事儿了。
放风时,孙陵白总往前拱,挨了几个白眼,也有提起他要揍的,都被五欠拦住了。孙钻到微埃特身边,和他并肩,边走边说话,打着只有两个人懂的哑谜。
他们提外面的战局,也提梁丘伏。
有两次谈话令孙陵白很受震动。
一次是微埃特在提起族谱瓦解中人类的精神困境时说的——“能不能有一个地方,让所有想死的人聚到一起,建立一个乌托邦:一起创造环境活下去。我觉得死是因为没有适合自己的环境。”
还有一次是作家用带着点恐怖的语气说到梁丘伏。
原话是:“他真嚇死人了,整个身体扑到箱子上去挡炸弹,当时同志们还不知道是他,只以为是撞见行动的友党,没想到上去将炸晕的人一翻,露出那张青白的面孔......”
孙陵白听着觉得很陌生,也一点儿也想象不出,作家也没有说更多,仿佛误以为他的表情是憎恶。但回到静止的黑暗中,被限制的思绪仿佛冒领了身体的活动权,轻而易举地拟出那场面来。
那是噩梦缠身般的清醒夜。他抠了一晚上的凉席,一闭眼就会看到那人死的幻象。
后来作家也提过几次梁,大约也知道自己安然到这,有他的手笔在,并且五欠偶尔也关照他。但用的都是带有刺激性的语气,什么内容都叫听者心里有些发毛。
孙陵白听着听着,真恨不得大口喘气。
闭塞的防空洞压抑着人的一切,精神为供□□活着抽空了自己,情感却不受剥削的,只是在低矮的暗银色“天空”下,压得密度更大,叫人常常加倍透不过气。
一天夜里,孙陵白醒来,闹钟融化在他的双臂里,灰白色的液体有时灼烫有时冰凉,都是刺激的,他突然想到很久没细看钟的样子,它已用隐喻存在很久。
他思忖了一会,又或者只是为了尝试接受而做出的无用的发呆,然后听到自己的身躯内部、深处挤出一句话来——
“可是你知道,有一个人,你的灵魂深深爱着他。”
孙陵白几乎吓坏了。他精神分裂似的强问自己:谁?‘他’是谁?
当然是知道的。
只是不敢相信,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竟是在那人不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竟然会与他对自己做的事无关,又或者说,相处只起到一个催化或发酵的作用。
月光如此空茫,爱情也如此奇怪。
果然还是做了梦的,防空洞里哪来的月光?
梁,他总不会真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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