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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食堂餐厅里人声鼎沸,肖炎打了饭,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哎炎哥,你每天就吃这么一点儿啊?上午那么高强度的训练,你不累?”
肖炎闻言抬头,张启满满当当端了一大盘子的饭菜,在肖炎对面坐下。
“只有你觉得累吧。”肖炎白他一眼。“别以为我没看到,当了消防员还想着偷懒,我现在后悔当初向大队推荐你了。”
张启抓抓头发,不要脸的笑笑。
“这事儿还得谢我炎哥呢,哎讲真的,要不是你好心留我在队里,我现在说不定还得靠小薇养活。”
“你也知道啊。”肖炎咽下嘴里的米饭,开口。
“对了。”张启啃一口鸡腿,继续开口。“炎哥你……还在找啊?”
肖炎的手忽然一抖,筷子上的米饭掉在了地上。
他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后继续闷头吃饭。
张启叹口气,想了一会儿开口:“六年了吧,一点儿信儿都没有……肖炎,我认真的,要不……算了吧……”
肖炎停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他,摇摇头。
张启看到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又想说些什么,但也是因为看到他这副模样,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肖炎餐盘旁边。
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少年的侧脸。
“诺,你的照片,你前几天不是说丢了。我早上在宿舍床底下找到的。”
肖炎猛的扭头,险些被米饭呛到,看到那张照片后愣了一下,随即眼前一亮,他快速的抓起照片,塞到裤子口袋里。
喝了口水,艰难地咽下一口饭后,他看着张启说了声“谢谢”。
张启微微点头,看了看手里的鸡腿,还没咬下去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串铃声。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张启扔下手里的鸡腿,抓起放在一旁的衣服,和肖炎一起,向外头冲去。
……
肖炎来到北京的第六年,秋末的一天午后,郊区的一座商贸大厦八层突然起火。
起火的原因的一家买衣服的店老板中午用公家的电煮饭,拉了一根插座,开火后没多久趴在一边睡了过去,插班漏电,点着了一旁堆积的衣物。
临近中午,大多数店铺的老板都离开自己的店出去吃饭,仅剩的几人压根没有发现那小火苗,等服装店老板感受到身后的炙热时已经迟了,衣服几乎全部烧着,并且正在向其他店铺蔓延。
人们试图自己救火,但几人用水杯在卫生间接来的水根本不起作用,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不得已他们只好选择打119。
肖炎他们赶到时,火势已经大的不像话,肖炎作为队长一边吩咐队员架好水枪,一边组织疏散群众。
“肖队,八楼的群众已经全部解救。”一人过来报告肖炎点点头。
“炎哥!炎哥!”对讲机里传来张启的声音。“火势正在向顶层蔓延,上面还有群众。救援梯升上去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肖炎皱皱眉头:“用喇叭喊话呢?”
张启说:“没用,里边全是烟雾,我们没办法准确知道群众位置,他们在里边很大概率会迷路。火很快烧上来了。”
肖炎想了想,开口:“等我,我上去看看。”
说罢肖炎放下对讲机,将疏散现场交给另一名和他一起的消防员后,顺着救援升降机来到九楼。
张启站在另一架升降机里,此刻盯着不断冒出黑气的窗户皱眉。
“炎哥。”他担忧的看向肖炎,眼底敲不定主意。“怎么办?”
肖炎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张启,他不知道对着对讲机说了些什么,他所在的那台升降机向窗口移了过去。
“炎哥你要干嘛?”张启看着他,语气莫名地紧张起来。
“人手不够,只能我先进去看看。”说罢,他抓着升降机的边缘翻了出去,不偏不倚刚好落在窗户边。
“炎哥我……”
“不用担心,你在这儿等着,和我保持联系,我不走太远,看一下情况,马上出来。”腰间的对讲机里传来肖炎的声音。
张启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咬咬牙说出一句:“好。”
没多久,肖炎走出来,剧烈的咳嗽,身边搀扶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衣服烧焦,神智不清,张启惊讶,赶忙去接。
肖炎将人交给张启,开口:“把他送下去,待会上来的时候带几个防毒面罩,还有绳索。”
张启点点头。
升降梯落下又升起,再一次到达九楼肖炎站在窗口等他。
张启将手里的防毒面罩和绳索递给他,肖炎接过,将绳索的一段拴在窗口的一节暖气管上,另一段捆在自己腰间,最后将防毒面罩戴好,对张启说:“你在这儿接应我,我进去搜救。”
张启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肖炎进进出出,没一会儿便带出来两三个人,有的昏迷不醒的被他背在背上带出来,升降机不断上上下下,张启的心也跟着一起上上下下。
肖炎每出来一次,衣服就会破烂一分,体力也会减少一分,那片浓雾里边什么也看不清,也许里面藏着一个可以吞噬人的怪物。
张启站在升降机里,两只手死死揪住衣角。
肖炎又一次出来,将怀里一个小女孩交给张启,张启看到他胳膊上的衣服不知道怎么烂成一片,里面的皮肉被划破,流着血,血肉模糊。
“炎哥,你的胳膊……”
“不碍事……咳咳……”
张启听的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十分沙哑,透着一百二十分的疲惫。
将小女孩交给张启后,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转身,冲向窗口。
冲向黑烟,冲向事故现场,冲向黑暗。
冲向死亡。
有什么东西在张启心头猛的锤了一下,痛的难受。
面前是九楼,下边的火苗不断向上爬,有水浇灭火焰上发出的“呲呲”声,水蒸气和烟雾混合,向上,变淡,然后不见。
他死死盯着窗户,透过浓浓的烟雾看着肖炎的身影和天上烟雾一样渐渐消失不见。
张启的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尖锐,凌厉。
你在害怕什么?
是啊,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没有主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遇到事情只知道找肖炎,怕死,怕受伤,以至于现在肖炎深入黑暗,他站在安全的警戒线之内,连和他一起的勇气都没有。
……
他一直都是无业游民,想到大城市闯闯,却因为文凭被屡屡拒之门外,只能给别人打工,兼职赚一点儿钱。
他刚到北京时二十岁,是因为张启薇考上了这里的一所重点大学,好在她大学学费不贵,父亲的赔偿金足够撑到她大学毕业,但是这之后呢?且不说张启薇考不考研的问题,老家还有年迈的父亲,赔偿金花光之后就连正常的生活起居都成问题了。
那几年他在这座城市拼命,透支自己的身体,透支自己的时间,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作为赌注,最后他发现,茫茫人海,自己何止是一枚尘埃。
餐馆倒闭,失业,他记得他坐在一棵树下吸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抽完整整一盒。
他和妹妹说想吃什么玩什么直接买,他和父亲说不用担心钱够过的很好,坐在树下他和自己说没关系明天继续找工作机会总是有的,然后看着一地的烟头,苦笑了一声,突然抱头痛哭。
脚底火星忽明忽暗,头顶霓虹闪闪亮亮,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坐在树下,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天他打了一个电话。
他来到消防队,记忆中的好兄弟拍拍他的肩膀。
“和以前一样,你炎哥我罩你。”
……
他待在队里,一待就是三年。
二十二岁加入消防队三队,到今天站在升降梯里,他二十五岁。
参加了无数次行动,自己永远都是缩在最后边的,他没办法像肖炎一样勇敢无畏,他怕死,怕受伤,怕的要命。
他死了谁来照顾小薇,谁来照顾年迈的父亲?
可现在站在这里,通红的火苗和黝黑的烟雾,他盯着窗口,他更害怕那个走进去的人走不出来。
小女孩被他送了下去,现在他一个人站在九楼,在他面前义无反顾的那个人生死未卜。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他盯到双腿发困,双眼发酸。
窗口漆黑一片。
张启举起对讲机,颤巍巍的说:“炎哥?炎哥?你在吗?”
无人应答。
心底一紧,他切换频道。
“这里是张启。”
“准备防毒面罩,绳索。”
“我马上下去拿。”
几分钟后,张启带着防毒面具,他翻越升降机的边缘,跳向九楼的窗口。
他将绳索的一端捆在暖气管上,和肖炎的挨着,另一端捆在自己腰上,走进黑烟。
黑雾弥漫,看不清远处的地方,张启抓着肖炎的绳索,一点一点向前。
这里很大,但张启看不到人影,脚底下踢到什么东西,低头,是一个看起来还崭新的娃娃。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启终于摸到了绳索的镜头,高功率手电筒的光照过去,他一眼就看到了肖炎。
他被压在一个货架下,仅半个身子露在外边,右胳膊上的伤口覆上了灰尘,防毒面罩跌落在一旁,双眼紧闭,看样子已经昏迷。
“炎哥?炎哥?肖炎?”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肖炎的脸,后者微微皱了皱眉头,艰难的睁开双眼。
张启看到他眼里的惊讶,知道他没办法说出口的话。
“别动,别说话,你可能是吸进去太多黑烟,一氧化碳中毒了,我救你出来。”
说着他搬动一边的货架,费力的将肖炎拽了出来,此时的他软弱无力,没敢大口呼吸,他抓着张启的胳膊站了起来。
张启拾起地上的防毒面罩,替他戴好,随后撑起他准备向外走。
“别……别……”肖炎颤抖的说出两个字,张启刚迈出去的脚顿了顿。
“什么?”他扭头问。
肖炎抬抬胳膊,张启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看到不远处的地上有一团黑影,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躺在那儿。
张启犹豫了一下,最后咬咬牙:“你太虚弱了,我先送你出去。”
肖炎还想转身,奈何他现在的力气根本扭不动张启的胳膊,只好硬生生被他拖走。
张启一边走一边说:“我先送你出去,你下底下歇着,待会儿这儿交给我。”
肖炎扭头,防毒面罩下是一副奇怪又惊讶的表情,但张启全神贯注的盯着手里的绳索,没有注意到。
黑雾蔓延,要眯起眼睛才能看得见前方。
身前身后黑黝黝一片,两人三步一个踉跄,走的极慢,这条路漫长,只有手中的绳索通向外面的光。
商贸大厦九层并不大,但是两人走了有五六分钟才看到不远处小小窗口里透出来的光。
张启激动,拽着肖炎向前,此时的肖炎已经不太需要张启的搀扶,他在一旁走着,防毒面罩下边的脸有一抹喜色,但同时,他频频回头。
肖炎不是逞强的主,他担心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那条性命,但他也担心自己,担心三个人都走不出去。
突然,脚底下“咔嚓”一声,肖炎反应慢了一拍,等他意识过来发生什么事时,自己的身子已经被推向一边,与此同时,身旁一个影子快速下坠。
几乎是一瞬间,他伸手抓住那串快速滑落的绳索,伸手抓住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他感到胳膊被一股大力撕扯,随后趋于平衡。
地面坍塌,两人坠落,张启将他推开,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连一秒都用不了。
“张启,没事吧?”肖炎声音沙哑,颤抖。
此刻张启的身子悬在八楼和九楼之间,肖炎透过防毒面罩的护目镜看到他伸手挣扎,却抓不到任何东西,看到他的吃力和拼命,看到他身下的火和身下的烟。
“你等着,我救你出来。”
肖炎眼中的张启没有说话,他看着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眼神,空气静默了几分钟后,他从衣兜里拿出军用匕首。
……
有时候,人与人的分别就是这么匆匆,等不到风起,等不来雨落,短短几秒之间就阴阳两隔,时间短到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出口。
肖炎这辈子也忘不了到北京的第七年,张启牺牲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
绳索,烟雾,火通通不见,此时肖炎眼里只有张启。
“炎哥,我混了一辈子了,这次,不想再蒙混过关了。”
“想起好多,记得我爸摔断腿那次吗,你拿着你爹的抚恤金帮我……”
抚恤金。
“我死了的话,应该能得到很多补偿吧。”
“你还不能死呀,还没找到他,怎么能在这儿……”
“炎哥,帮我照顾好小薇,这……是兄弟最后一次拜托你了。
肖炎拉的住绳子,却没办法按住张启挥舞匕首的手。
火光将他吞噬,肖炎怔怔的看着,防毒面具遮着两人的脸,看不清他的喜怒,也看不清他的伤心或是释然。
葬礼上,肖炎举着黑伞,他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皱眉,他想到张启掏出匕首割断绳索前的那几分钟静默,他想,那几分钟,张启究竟在想什么?
只有几分钟,他会想什么?生死?离别?还是过去?亦或者未来?
都不是。
他在想小薇有没有好好吃饭,在想父亲有没有乖乖喝药,在想北京的黄昏和故乡的夕阳,在想老树,霓虹,还有孤独。
想起了落难时的收留,训练时的偷懒,想起了出任务时自己胆小怕死不敢上,想起了窝囊,颓废,却又英雄的自己。
想起炽热。
想起火。
他坠入火,又何尝不是火坠入他。
……
令肖炎惊讶的是,张启薇竟然没有哭。
她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那小小的盒子时,眼里空荡荡,脸上没有情绪,只是淡淡的,轻轻的说了一句:“谢谢。”
她说要带哥哥回家,肖炎点点头,只是看着她一个人抱着盒子渐行渐远的背影孤独又脆弱时,莫名的心疼。
……
北京到故乡,不远,但张启薇觉得很漫长。
在火车上她轻轻拍着盒子的盖子,微微笑着,她语气温柔,小声地说:“哥,爸心脏不好,我就不告诉他了,你想待在哪儿呀?”
“哎你记得城南那座小山吗,小时候爸妈一吵架你就带我去那儿吹风,要不咱们……住那儿吧。”
好。
有水滴在盒子上,张启薇笑着,麻利的抹抹眼泪,笑看怀里的盒子,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
她一直记得,她有一颗太阳。
这颗太阳现在静静的躺在她的怀里,不再发光。
车窗外日落,最后的光努力越过远山,穿破云层,打散大雾,稳稳当当落到张启薇眼里,然后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夕阳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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