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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殿春盟(六)
今日正好是一个晴日,屋子里的炭火也烧得旺,窗棂被里面的人推开一半,吹进来的风比早两日的要少一些寒气,也足够让人醒神。
跪在地上的宗露看着桌上那盆寒兰落在地上的淡影,斜横交错的枝叶间缀着一段花枝,上面吐露花蕊的兰花宛如几只展翅欲飞的仙鹤。
地面上的那几只仙鹤身影微微晃动,宗露听到了一阵铃铛轻响,片刻后桌前的人四似是轻叹一声,将窗户稍稍合上一半。
上官婉儿揉了揉眉心道:“今日的事不必告诉张司膳,你还是照旧待在尚食局。”
宗露早在上官婉儿唤自己来时便已心如擂鼓,现在听到她云淡风轻的语气倒是有些意外,原本紧在胸口的那口气一下子通畅了。
“谢大人,奴婢知晓了。”
还未等她起身,身后不远处的门突然被人推开,屋内两人俱是一愣,一人抬头一人回头,看着跨进门内的永盈。
上官婉儿指尖轻敲了两下桌面,朝宗露说道:“你先回去吧。”
永盈一边朝桌前的人行礼,一边瞄了一眼宗露,看她神色并无异常,却依旧没有放下心来。
等到屋内只剩下两人时,上官婉儿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是目光静静地看着神色忐忑的永盈,指尖触及处是一把三指宽的戒尺,那把尺子曾落在这宫内很多人的手心里,但从没有一次惩罚过永盈。宫中的人都道上官大人铁面无私、正气凛然,却并不知一个看似正直的人若是徇私起来,只会更加溺爱纵容对方。
永盈垂眉敛目,拱手行礼:“是我方才鲁莽了,还请老师见谅。”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面前的人开口,心下几番思量,方才在见到宗露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两年前秋猎的事情已被知晓,上官婉儿向来不允许宫内的人做这些钻营谋划之事,如今既已暴露,想必对自己已经是失望至极的,索性便主动开口承认了。
“两年前的秋猎是我让尚食局的司膳换宗露当值,想必目的老师也已经知道了,是为了让一个掖庭的宫女借机出宫,我知道这不合宫规,所以现今也甘愿受罚。”
桌上传来一声轻响,上官婉儿将官帽摘下来放在一旁,将那把戒尺盖住了一半,如今只剩一段首部连同顶端的玉坠暴露在目光下。
她看着神情恭敬的永盈,语气中倒也没有恼怒:“你掐头去尾只说了一半,还是觉得我不值得为此事生气吗?”
永盈默然良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她的目的是为了见安乐公主,所以决定帮她一把。”
她知道陆显君的目的,所以才会冒着被上官婉儿发现的风险设计将李裹儿引到昭文馆,至于那两人交谈如何、陆显君能否成功都不在她所控之内。不过现在仔细想来,近日上官婉儿突然查探此事,只怕是与那日太平的到来不无关系。
虽然她当日的举动只是为两人牵线,但在太平眼中自己必然已经站在了李裹儿那边,如今太平和李裹儿在朝堂上争来斗去,上官婉儿虽然受韦氏宠信,但永盈看来她与太平那种诡异又合理的旧谊必定要比和韦氏的君臣关系更加稳固得多。
上官婉儿看了永盈许久:“我一直不愿意让你参与朝中之事,如今看来倒像是我失策了。”
她这一生未曾婚育,也没有养育孩子的经验,当时决定将永盈留在自己身边时也曾思虑过许久,生怕自己教导不好,原本只是想护她一生,叫她远离这些是非,没想到竟弄巧成拙了。
坊间的百姓赌钱,皇城的显贵赌权。人都是贪婪的,没有人能禁受住这种能以小惠获大利的诱惑。
永盈神色稍缓,少了方才的忐忑:“老师对太平公主有私心,我也想看看安乐公主到底能力如何。”
上官婉儿眉头微微拧起:“无论最后她们结局如何,都不会如愿以偿,你若是真想下注,为何不押温王或者是相王?”
虽然如今朝堂上是太平和安乐的势力在斗法,但部分人已经能预见到结局,两人最后都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圣上有皇子,安乐公主注定失败,而太平公主如此肆意行事也必定会引得帝王不满,招致祸患。
永盈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奇怪,两分悲伤,三分鄙夷,甚至还有一丝明显的同情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老师还记得韦姑姑吗?”
上官婉儿有些愕然,这个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了,她不喜欢回忆过去,回忆里的人总是和如今有些不同,与其怀念过去,不如接受现在。
她没有作声,永盈却自顾自地说起来。
“您那时候忙起来顾不上我,韦姑姑便带着我去她的院子里,我记得她腰间有一个荷包,上面绣着并蒂红莲,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总是很香。她的手很巧,会为我做很多好看的衣服,也会给我扎头发,后来也给我绣过一个小荷包,不过里面被她装了很多铜板。”
那时候的永盈年纪尚小,也不懂得铜板能干什么,只是每次晃一晃荷包的时候,里面的铜钱便哗哗作响。
上官婉儿倒时记得此事,那时候韦团儿觉得她太古板,认为孩子不能这样带,于是趁着自己还没有让永盈认识几个字,就在她的荷包里装了铜板,让她和那些闲暇时赌钱的宫人一起玩,想让永盈活泼一点。结果那些宫人慑于上官婉儿的公正严明,并未敢带着永盈玩赌钱,每次都是给她一些糕或糖果打发了。
不过彼时的上官婉儿怕永盈坏牙,甜食都管得很严,每日都是定量的,只是自己总有顾不上的时候,又加上韦团儿觉得对小孩子不该如此严格,所以永盈总是拿着一堆糕点和糖果去韦团儿的院子里偷偷吃,上官婉儿无奈,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永盈继续说道:“有次我拿着一包糖果去找韦姑姑的时候,却在门缝里见到了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瞧见了他手上的一块白玉扳指。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的手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从韦姑姑的腰间顺着脊柱向上,最后落在那段细腻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抚摸,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其拧断。”
那时已是夏末秋初,但院子里的暑气依旧未散,她站在门口紧攥着手里的东西,袋子里的糖不知何时已经黏作了一团,她想进屋祛暑,可里面的空气似乎更加闷热潮湿。她看见韦团儿转过身时敞开的衣领和颈间的细汗,也看到了那个男人衣袍上长牙五爪的金蟒,她太害怕了,于是便只能跑到花丛后面躲起来。
“再后来我见到那个男人时,他正在与韦姑姑争吵,那时我还穿着年前新做的红锦花袄,后来韦姑姑抱着我哭,可是脸侧的红印比眼尾还红,我当时在想那个人下手可真狠,就连圣上都没有重罚过的人却心甘情愿遭受他的折辱,即便被打了也不愿去向圣上告状。”
“所以后来她被赐死,宫人用白绫勒在她的颈间,她脸色涨红呼吸困难,双手奋力挣扎着却只是徒劳,我突然觉得她早在一开始就已经被那条蛇扼住了呼吸,最后寸筋尽断,只余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我那时就明白了,比起总是用糕点和糖果搪塞我,不让我玩游戏的宫人来比,那些不讲信用、食人血肉的男人似乎更令我厌恶。”
上官婉儿眉目微敛,关于旧友的一些回忆终于涌入脑海,韦团儿当时也很受天授帝信任,不过她的性子倒是比自己跳脱很多,所以她对于永盈时常跟在韦团儿身后这件事也乐见其成,只是没有想到那时尚且年幼的小姑娘,竟然也曾撞见过这种秘闻。
关于韦团儿和李旦的事情上官婉儿也大致了解,天授帝执政期间,李旦虽被降为皇嗣,但一切礼仪依旧是按照太子所行,只是对方身上的那件蟒袍并不能阻挡武家人的野心,于是在接连陷入朝廷风波时危机自身时,李旦将目标放在了彼时深受天授帝信任的韦团儿身上,他许她侧妃之位,她替他做帝王身边的眼睛。
或许陷入男女之情的女子总是盲目的,当时的李旦自顾不暇,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敢向圣上求娶她的心腹,韦团儿意识到自己被欺骗后为报复李旦,利用东宫厌胜一案除去了李旦的发妻和侧妃,两人直接反目,后来韦团儿也因为失宠于天授帝被赐死。
凛风从窗棂缝隙中灌入,上官婉儿在这些微寒意中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我原本并未想过要将你困在这宫内,这么多年宫内的人以为你不领六局官职是为了以后接替我的位子,可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能自由些。”
可惜她低估了权力对人心的诱惑,身处漩涡中心,看别人挟舟翻浪,哪能不生出自己的谋划呢,只是永盈选择李裹儿这件事,只怕是不能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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