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宫略

　　宫尚角向来说一不二，可他还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待自己母亲。

　　泠夫人自知好心办坏事，可金秋无法生育的事实始终萦绕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待其浑浑噩噩走出房门，“嘭”一声关门巨响惊醒了她————角儿可是「角宫之主」，他若铁了心要娶金秋，我要如何同九泉之下的丈夫交代？又如何同「宫门」交代？！

　　与此同时，一门之隔。

　　宫尚角正步步紧逼金秋，句句诘问于她。

　　“我们金秋姑娘乃堂堂「红玉之首」，何曾鄙薄过自己的出身？又何曾在意过上下尊卑？更何来的……不堪与我相配？”

　　金秋面对隐而不发的宫尚角，只觉浪涛几欲掀天起，而她脚下却是一叶孤舟无桨，飘摇不定又无处躲避。

　　“我————”

　　金秋语塞半晌儿才发出一个音，怒极了的宫尚角紧着又问，“你既提议我和「少主」一同「选亲」，可是打算成为「待选新娘」之一，供我择选一二？”

　　金秋：“？？？”
　　金秋：“！！！”

　　金秋顿时瞪大了眼，“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漫说她凭什么去给人挑挑拣拣，就算她真去待选，怕是连第一关体检都过不去。

　　宫尚角又如何不知？
　　就是因为金秋绝无可能成为「待选新娘」，他才一次又一次推拒「选亲」。

　　————既已心上有人，又何必消遣旁人？

　　他待金秋之心是如此，可她呢……？

　　宫尚角站定在金秋面前，身子微倾，附她耳边，牙关紧咬才忍下所有怒上心头的口不择言，问一句，“金秋，你言真心皆赤忱，可如何能在我袒露心迹后，还提议我去「选亲」的？”

　　金秋：“！”

　　金秋十指紧攥，才不至被羞愧击倒。
　　然真正的原因，她能跟泠夫人坦言，却无法对宫尚角说出半个字。

　　【「宫门」向来重子嗣，我却没有为你生儿育女的能力。】
　　【我从不觉得自己残缺，女儿家也并非只有生育之能，可就在刚才，泠夫人希冀着含饴弄孙的时候，我却有那么一霎……自卑起自己只会舞刀弄枪，全无一个女儿家该有的本事和模样。】

　　【而现在……我厌恶着会那么想的自己，和害我会这么想的你！】
　　【若是从前……若是从前……
　　见鬼的生儿育女，连动情都是对「龙骨刀」的不尊重！】

　　金秋攥紧拳头，久久不言语，却教宫尚角误会了……她连解释都不愿意。

　　轩窗外，「秋园」远远地嵌在半山腰，银杏绿如盖。
　　他曾日日望着那棵杏树，看它绿了黄，黄了枯，然后再长出新叶，又是一年春。

　　都言银杏花开即落，人罕见之。
　　他无幸得见花开，怕是也无幸得见……云开月明的那日吧……

　　宫尚角侧身一让，声音微凉道，“是尚角冒昧，秋姑娘请吧。”

　　金秋心头一震，半晌后，终是走了出去。
　　直到她走到门前，直到她手按上门框，实不甘心的宫尚角忍不住喝问出声，“金秋！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吗？！”

　　金秋瞬间红了眼眶，却是不敢回头，不敢应答。
　　她不知心头委屈因何而起，更怕一张嘴会丢脸地哭出声来。

　　待沉默片刻缓过劲儿，她方才开口。
　　不想哽咽伪装过了头，出口竟冷硬成句句扎人心肺的兵刃。

　　“是与不是，金秋也不能挖出一颗心给角公子看，正如公子袒露心迹，却无法得偿所愿一般。”
　　“这世间多的是女子愿为公子妻，金秋不过粗人一个，只愿为公子的刀，公子的盾。”

　　一言罢，门随即被她拉开一道缝儿。
　　金秋刚见到门外泠夫人震惊的脸庞，下一刻，房门就被一只大手重重关上。

　　金秋：“！！！”

　　金秋不用回头，都能感觉盛怒的宫尚角站在自己身后，如泰山压顶，如大军压境。
　　几乎瞬间就让她汗毛竖起。

　　“金秋……我宫尚角从不缺刀盾。”

　　金秋咬紧下唇，强自道，“那……金秋日后怕是无幸再随护角公子左右了。”
　　说完她又欲开门，可门上大手却是分毫不让，而手的主人更是宣告一般，沉声言道，“金秋，我说过，非卿不娶。”

　　金秋眼底一黯，轻声道，“可我……并非非君不嫁。”

　　“……”
　　宫尚角瞳孔一震，忽地想起那一整段话，「……只要真心，便是赤忱，我若拒绝…….是回应不了同样的心。」

　　门上大手终是没了施压的气力。

　　金秋开门出去，正撞见泠夫人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她冲她轻点了点头，抬脚即走，头也不回，转眼就失了踪影。

　　泠夫人心头一紧，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踏进房间。
　　不想她环顾四周不见人，却在门边看见宫尚角屈膝坐在地上，一身颓然。

　　她何曾见过大儿子这般模样，一时间悔意涌上心头，交握在身前的手也绞成麻花状，“……角儿，是为娘自作主张了。”

　　“……”
　　宫尚角默然半晌，望着窗，心底自有一番成算，口上却道，“无妨。”

　　另一厢—————

　　金秋头也不回地出了「角宫」，一时却不知该要何往？
　　「秋园」再住不得，「徵宫」也不好去，那么只有……后山了。

　　她轻易就过了前后山的交界，本想回自己原本的小院儿。
　　不料半路得遇故人，一番寒暄，莫名就来了「雪吹殿」。

　　雪作水，莲作茶。
　　金秋一口闷下，只觉苦得掉渣儿。

　　雪重子锐评，“牛嚼牡丹。”
　　金秋回敬，“你倒是天天进补，也没见你多长高一寸。”

　　雪重子瞪眼，“我是功法所致，返老还童。”
　　金秋“哦”了一声，凉凉道，“所以这辈子就这么高了？”

　　雪重子为之气结，“你走！”
　　金秋倏地起身，说走就走。

　　雪重子又一把拉住人，忍着气道，“坐下。”
　　金秋回去都不知道做什么，便也听话坐下。

　　雪重子人没多大点儿，口气却老气横秋地很，“出了何事？”
　　金秋虽然知道雪重子是个大人，但模样毕竟是小孩儿，感情之事怎么跟他开口，遂道，“……没事。”

　　不想雪重子却是一眼看穿，一语道破，“嗯，是出事了，还是感情之事。”
　　金秋起身又要走，被他一把按住肩头，一针见血地问，“那么……是角公子，还是月公子？”

　　金秋：“？！”

　　金秋默默坐了回去，眼眸中半是震惊半是茫然，“这又关月公子何事？”

　　雪重子：“……”

　　雪重子心下暗道一声“糟”，瘫着的小脸都不由得显出讪讪之色，“这个么……”

　　金秋逼问，“说！”
　　雪重子讨价还价，“你先说。”

　　金秋举起拳头就道，“包剪锤！”
　　雪重子嗤之以鼻，“幼稚！”随即也举起拳头。

　　三局过后，金秋惜败，不得不把先前发生之事说个清楚明白。

　　雪重子看着金秋，脸上就四个大字，一言难尽，“你......你都想给宫尚角生儿育女了，还拒绝他做甚？”

　　金秋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又不能生！”

　　雪重子抱着脑袋，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重点是能不能生吗？重点是你想给他生啊！”

　　金秋气急，一时间声儿比他还高，“都说生不出来了，想有屁用！”

　　雪重子瞪着金秋，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半晌儿他才揉着眉心，碎碎念道，“不怪说三岁看老。你打小就一根筋，长大也没半点儿长进。人宫尚角会在意你不能生吗？他也是「宫门」之人，自小长在「旧尘山谷」，「宫门」女子难以生育难道他不知道吗？”

　　不料金秋却道，“我知道他知道。连泠夫人都知道，他自然也知道。”

　　雪重子揉着眉心的手一顿，“……那你为何————”
　　说着话，他抬眼看向金秋，想问个清楚，然而话到嘴边却哑了声儿。

　　只见金秋死死盯着茶炉，怔怔言道，“可我不想我的残缺，让他的未来也有残缺。”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颗泪珠也跟着落下眼眶，砸在桌案上。

　　烧红的炭，袅袅的烟。

　　雪重子敛下眼眸，故作不在意道，“我也没骂你，怎么还哭了？”
　　金秋吸了吸鼻子，倔道，“我没哭，是你的茶熏得我眼睛疼！”

　　雪重子哑然失笑，“好好，是我的雪莲茶不好，可是金秋————”
　　他忽地正色起来，认真言道，“你绝非残缺。”

　　金秋默然无言，许久方道，“身为「玉修罗」，我自非残缺。可做为人妇————”

　　“残不残缺，也不是你说得算的。”
　　一道声音兀地自门外响起，惊住围炉旁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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