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又下暴雨了。

　　涿鹿的天气很糟糕。

　　每一次出太阳，都像老天在喘息，临时调整后，酝酿下一场更为猛烈的大风暴。驿馆年代久远，狂风席卷而来，门口那块颇有古韵的牌匾也寿终正寝，最后一个黑漆大字被刮走。老化的木质结构在夜里吱吱嘎嘎，发出令人心悸的开裂声。屋顶残破漏雨，一楼地面摆着接水的铜盆，叮叮咚咚，整宿整宿的响。

　　雨声吵得人夜不能寐。

　　张大人顶着黑眼圈，找工匠来维修。

　　工匠才赶到，还没动工，驿馆却因为紧急情况不能住了。

　　准确来说，是整个涿鹿城都不能住了。

　　那天清早，非常的潮。南边早已过了梅雨季节。门廊挂着层水珠，人在下面走过跟钻水帘洞一样。阮峥醒来时脸是湿的，肺里能挤得出水来，下楼就看见了不得的一幕。洪水冲进驿馆，浩浩荡荡，涨到人腰那么高，肉眼所见一片汪洋。四下慌乱，伙计们全泡在水里，艰难跋涉，肩上扛着粮食和货物，正在陆陆续续进行转移。

　　水淹没了尾部三四级台阶，阻断下楼的去路。

　　她站在楼梯中段，望着一楼默默飘远的桌椅板凳，瞠目结舌。

　　场面或多或少有些震撼。

　　张大人正在指挥行动，见她露面，从门口游过来。他抹掉额头上一把烂叶，狼狈地解释说：“洪水是昨晚发的，林将军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让大家收拾好行李，等到午时三刻，那边会派船来接。”

　　阮峥叹为观止，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舌头，问：“接去哪？”

　　张大人说：“城外，兰溪寺。”

　　阮峥消化了一下现实，又问：“点过人数没有，有被水冲走的吗？”

　　张大人抹着脸：“暂时没有，人都在。”

　　阮峥扫视全局，见转移工作有条不紊进行，并没有出现严重恐慌。震撼之余稍觉些许欣慰，“大人辛苦了。”张大人泡在水里一脸沧桑，勉强朝她笑了笑，表示自己得去后头视察情况。他狼狈不堪地游走了，后面的身影却优哉游哉，一派自得，跟周遭惨淡景象格格不入，远看着十分反常。

　　阮峥心觉奇怪，望过去，发现角落那身影是瑞王爷。

　　瑞王爷正在那钓鱼。

　　他坐在大堂内一张桌子上，手里握着根钓竿，长线放饵，红色浮漂在柱子边沉浮。桌子主体被水淹了，看不清楚。看起来跟坐在水面上一样仙气飘飘，仿佛仙人降世，衣不染尘，水不沾身，他慈眉善目的钓着鱼，没忘记提醒伙计们：“大家小心一点，不要刮着我的鱼钩，晚上就有鱼汤喝了。”

　　水里的伙计们连连称是，小心避开。

　　阮峥拧着眉毛上楼，朝天翻了个白眼。一声杀猪般的惨叫炸响，她走到二楼，顿住脚，莫名其妙从栏杆望下去。伙计们全部慌了手脚。仙人花容失色甩掉鱼竿，在桌子上蹿下跳，指着水面：“有蛇！有蛇！救命！”

　　……

　　外头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

　　派人出去找船，很有难度，他们的人大多都是北方人，像张大人这样会水只是少数。抱着浮木游出去容易迷失方向，还容易被冲散。情况不明的情况下，等外来救援是最优选项。后厨的木材基本湿了，没有火做饭，大家勉强用干粮当中饭，垫了垫肚子。

　　约好的午时三刻，过了申时还没看到船影子。

　　眼见着天就黑了。

　　人心惶惶。

　　瑞王爷抠着栏杆的漆皮，等得心浮气躁，狠狠打了个喷嚏，问张大人：“他们不会把咱们撂这不管了吧。”

　　张大人心里七上八下的，道：“应该不会的，可能是有事耽搁了。”

　　瑞王爷：“唉……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驿馆只点了一根蜡烛，不说话时只能听到水声。洪水一层一层漫着，淹没台阶，逐渐与二楼齐平，将压抑的黑暗挤上来。火苗虚弱无力，发出的光正一点点被蚕食。阮峥在光下沉思，想起初来乍到的那一天，笑了笑：“上次他们在雨里等了一天，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咱们等了。”

　　“林将军这么记仇吗？”瑞王爷诧异。

　　“他不至于，”阮峥盯着蜡烛，若有所思，“那位副将瞧着挺有性格。”

　　“来了。”洛云桢忽然开口。

　　窗户掩着一丝缝，能看到外头景象。

　　他收回视线，看了一眼阮峥。后者立即起身，瑞王爷也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所有人都背起了行囊。砰的一声，地面巨震，蜡烛霎时跳灭。黑暗吞噬一切。大家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窗口从外头强力砸穿，洪水倒灌进来。

　　瑞王爷首当其冲。

　　他被水冲倒，扑在水里摔了个狗吃屎。后头所有人集体淋成落汤鸡。洞□□进一道阴冷的蓝光。今晚有月亮。有人从外头探进来，看了他们一眼。瑞王爷愤怒地爬起来，刚想说什么。那人却又退了出去，好像在跟长官汇报，过了一会，破窗口再次有人露头。

　　那人目光戏谑，静静瞧着他们，像瞧阴沟里耗子。

　　瑞王爷认出他的脸：“孙副将！”

　　孙副将一眼扫到后头乌泱泱的人头，眼底讽刺更深。他勾起眼角，朝瑞王爷笑了下，免去了行礼，道：“末将护驾来迟，还望王爷与公主见谅。”

　　瑞王爷急着脱险，忽略了他的无礼，焦急问：“船呢？”

　　孙副将：“在后头，进不来。”

　　瑞王爷脸色难看起来：“那我们怎么出去？”

　　“游过去。”

　　“可是我们很多人不会水啊。”

　　“抱着浮就行。”孙副将轻踢木板，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让出位置，示意士兵帮忙传送，没有跟他们继续商量的打算，直接准备运人。这是将军委命的任务——来驿馆救几个一无是处的皇亲贵胄。安抚这些贵人的情绪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闲聊当然更是费时间，时间就是生命，还有很多被困士兵在等救援。

　　天灾面前，人命一样贱。

　　孙副将不觉得他们的命比士兵稀罕。

　　传送过程十分仓促，很多东西带不走，不得不临时丢弃。还没整好外面又开始催了，慌里慌张的。阮峥让大家带着食物食具和衣服药材，其他的都留下，抱着浮木时尽量放松。她最后一个走，洛云桢陪她一起。

　　洛云桢握紧她的手：“殿下趴我身上，我游过去。”

　　阮峥：“我会水。”

　　洛云桢：“两个人一起不容易冲散。”

　　阮峥看着汹涌的洪水，道：“好。”

　　上船后，孙副将立在船头，睨着他们两个。洛云桢半护着阮峥，拨开她湿透的额发，问：“冷吗？”阮峥摇摇头：“不冷。”洛云桢望着她的眼睛，温声道：“靠我歇一会，很快就到了。”阮峥没动，反其道而行之，拍拍自己的胸膛，笑着朝他示意：“你肩膀伤没好，靠着我吧。”

　　洛云桢无声笑了起来。

　　瑞王爷在边上瑟瑟发抖，插嘴道：“你们两个不冷的话抱着我吧。”

　　阮峥横他一眼。

　　张大人鼓起勇气：“王爷要是不嫌弃……”

　　瑞王爷尴尬地扭过头，抹了把脸：“那还是算了吧。”跟两个晚辈抱一块取暖，尚能接受，跟个大肚腩长胡子的中年男子抱一块，怎么想怎么起鸡皮疙瘩。他宁愿继续在风中哆嗦，等上岸再烤火。

　　孙副将望着这群不着调的人，冷嗤一声，默默收回目光。

　　涿鹿城成了锅汤。

　　一叶小舟穿行，驶过不复存在的街道，绕过水面冒顶的瓦肆楼顶，朝城外出发。彻底天黑时才赶到目的地兰溪寺。

　　兰溪寺是座古老的破庙，建在小山坡上，废弃已久，临时该做钦差使臣的据点。一条长长的石栈道通往正门，大门锈迹斑斑。一行人走进去，黑得路也看不清。佛堂中间破了个大洞，四周倒着斑驳的菩萨石像，石像里住着成群乌鸦。火把一点，黑压压地涌出来，从人头顶上掠过去，格外阴森恐怖。

　　孙副将把他们撂在这就不管了，船也开走了。

　　有点让他们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难临头。

　　万事只能靠自己。

　　大家找了点干木头，点起篝火，烤干衣裳顺便做晚饭。

　　阮峥本以为只有稀粥烂饭，没想到还有个荤菜。伙夫做了锅蛇羹，飘香四溢。好像是吓到瑞王爷的那条水蛇。一整天担惊受怕忍饥挨饿，能够吃上一口热的，有个地方休息，已经非常不容易。吃饱喝足，才好调整心态，想想之后怎么办。

　　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

　　寺庙虽破，屋子还是有几间。

　　吃完饭，围着篝火，瑞王爷承担钦差大人的的责任，在此生死存亡之际发表了一场演讲，试图鼓舞大家振作起来。低迷的士气不是那么容易能激励的。死气沉沉的众人头都抬不起。瑞王爷讲不下去，让大家解散，灰溜溜找地方去睡了。

　　夜深人静，野寺禅房。

　　洛云桢刚解开腰带，就看见一捧橘黄色烛火从窗外飘过。

　　咿呀一声，门开了。

　　阮峥捧着光跨进来，朝里东张西望，像是来找他。

　　推门画面触动了某些刻骨铭心的回忆。

　　洛云桢盯着她，想起在公主府，他们第一次见面。阮峥抱着兰花，闯进来。脸被枝繁叶茂挡住，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回她捧着光，眼睛里亮得装下星河，一张脸那样鲜活真切，仿佛兰台古寺，倾倒众生的狐女从书生画中走出来。

　　洛云桢心念一动，刹那失神。

　　“你……”阮峥看着他的手，“你要休息了？”

　　洛云桢顿了顿，默默把腰带系回去。

　　“殿下有什么事吗？”

　　“你伤没好，泡了水，不上药可能会溃烂，”阮峥捧着蜡烛，从袖子里摸出个药瓶，“我来帮你瞧瞧。”

　　洛云桢笑着对她说：“没什么事，已经结痂了。”

　　阮峥：“哦，是吗。”

　　洛云桢想了想：“殿下要检查吗？”

　　阮峥手里的火苗一蹦一跳，不安分地晃荡。她环顾四周，屋里只有张床，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床瘸了条腿，角落垫着沓厚厚的佛经。兴许是从前僧人垫的，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僧人，拿本门教义垫桌脚。

　　“不必了，没事就好。”

　　洛云桢见她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样子，道：“今天辛苦了，殿下好好休息。”

　　阮峥点点头：“你也好好休息。”

　　橘黄色烛火飘走了，消失在门外。禅房重归寂静，洛云桢合衣躺下去，盯着房梁，久久没有闭上眼睛。空气里有一点余温，可能是蜡烛烧过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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