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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
太后和皇帝的对话外人无从得知,但太后马上便要离宫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黎乔不免着急起来。
云月死时,黎乔十三岁,黎婉才刚知事。
丧事交给柳曼容操持,办得马虎,黎世昌更是毫不过问。
彼时镇国公夫妇伤心欲绝,都在病中。宫里则是象征性地赏赐了些东西下来。
谁都顾不上两个失恃的孩子。
下葬的那日,云雨缥缈,雾气横山。
黎乔惦记着云月墓前的柏树枝叶有些杂乱,便从山下守墓人那里借了剪刀,折返回来修整。
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伫立在母亲墓前。
呆愣许久,黎乔躲在繁茂树后,没敢上前。
好在那九五之尊没有久留,很快在侍从簇拥下从另一条路离开。
黎乔一直以为那只是他悲痛之下产生了幻觉。
他无法说服自己。
多年后,韶德郡主谢音用云月留在凌云庵的手札威胁,黎乔才恍然明白了其中的周折。
他细细对比过手札的笔迹,确实是云月亲手所书。在宫中对峙,慕容启和常封也默认了这一切……原来他真的是慕容氏之后,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黎世昌的怠慢忽视,慕容启的赞赏回护,上一世所中之毒、所受之辱……一切都有了解释。
但他又很难去怨恨云月。
她是一个好母亲。黎乔记忆中,她总是沉静的、温柔的,对孩子充满无穷的耐心。
但云月为何要将证据留存下来?
凌云庵并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这么致命的东西,无疑会给黎乔带来杀身之祸,即便云月是想忏悔什么,难道就不能在事后把它毁掉?
黎乔有种直觉,他必须要去见云清一面。这种念头愈发强烈,在今夜达到了顶峰。
子时刚过,黎乔换上侍卫服,随着云风悄悄潜出了紫宸宫。
云风对侍卫轮值的规律极为熟悉,两人动作很轻,从偏殿出来没有惊动旁人。
行至凤仪宫前宫道时,暗影里忽地伸出一只手来,按住了黎乔的肩膀。
黎乔还未反应,云风迅速回身抽出腰间短剑刺了过去。
那人翻手,一掌拍开了剑锋,寒光映照出一双浓黑的眸子。
云风还要再动,黎乔悄声道:“住手。”
眼前的男人极高,一身黑色箭衣,昏暗的宫灯下身影似一座铁塔,盯着二人皱眉,不怒自威。
“薛统领。”
这人竟正是刚下职的金吾卫统领薛枬。
云风退后了两步。
薛枬是大楚第一高手,云风不是对手。黎乔不想和他硬碰硬,飞速思索对策。
好在薛枬看了两人的打扮,并未喊来侍卫,他思量片刻,低声道:“你们跟我来。”
他将两人引至宫道旁的凉亭,颇无奈地看着黎乔:“黎二公子这是做什么?宫中禁卫森严,随意乱走恐怕会被侍卫误伤。”
黎乔面上笑道:“越之有急事想求见太后,还请薛统领行个方便。”
薛枬被这笑晃了眼,却仍然道:“有何事不能等到明日?”
黎乔沉默下来,沉沉叹了口气:“想必今日的误会薛统领有所耳闻,越之被人设计,太后若是与陛下有了嫌隙,只怕后宫难安,朝政不稳,越之这才着急,必须要连夜面见太后。”
薛枬想到黎乔的身世,他三年前就因为这两人的关系被黎乔算计过一次,再不可能相信传言,此刻听他如此说,便松懈了几分戒心。
但职责在身,薛枬仍有几分犹疑:“话虽如此,但无诏进凤仪宫,只怕……”
黎乔忙拿出凤仪宫的令牌:“今日是太后宣我进宫的,也不算无诏觐见。”
只不过没见到人罢了。
薛枬怎能想到白日一场闹剧,根本就是太后亲手设计的。他今日进宫晚,虽听到了一些风声,只当是无稽之谈。
想了许久,望着黎乔恳求的神情,往日铁面无私的金吾卫大统领一念之差,终于松口:“在下可以送二公子进去,不过这位兄弟……”
“不碍事,云风在此等候即可。多谢薛统领,越之感激不尽,将来必当报答。”
薛枬摇头不语,示意他跟上。
两人从侧门进了凤仪宫,遇到几个巡逻的侍卫,见是薛枬,果然也只是行礼并未查问。
遥遥望见正殿灯火灼灼。
“黎二公子自可前去觐见。”
黎乔拱手施了一礼:“多谢。”
话音未落,薛枬忽地贴上来在他身上摸索一番,然后后退半步:“得罪了。”
薛枬身负皇室安危重任,他本不该有任何私心,今夜却偏偏为黎乔破例,黎乔自然感念他的相助之情,并未多言。
他点点头与之告辞,转身朝正殿走去。
寝殿灯火通明,门口却没有守夜的内侍宫女。
黎乔脚步未顿,走上前轻轻叩门。
“臣黎乔,有急事求见太后。”
屋内寂静一片,黎乔又说了一遍,仍然没有听见声响。
难道太后并不在宫内?
正在迟疑,殿门“咯吱”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忽地伸出。
黎乔眉头猛跳,来不及出声就被人拽住衣领一把拉了进去。
“彭”的一声,殿门轻轻阖上,恢复了寂静。
黎乔被那黑衣人一手绕肩捂住嘴,一手环住腰,半拖半抱地带到殿内深处。
惊惧之下,黎乔挣扎得厉害,那黑衣人比他高出大半个头,轻易制住了黎乔的动作,绕过床帐之后的屏风,将他抵在雕花木柜上。
黑曜石般的一双眼,深处蕴藏着一抹暴风前的墨蓝,直愣愣撞进黎乔眼中。
黎乔怔了怔,没再动弹,半晌讨好般动了动唇,在覆了薄茧的指腹蹭了蹭。
滚烫汹涌的怒气逐渐消退,与生俱来的凉薄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从幽潭深处浮起。
像是被火烫着了,那人松开了手,转而按住黎乔肩膀。
这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姿势,像是猛兽用利爪按住了猎物,冷冰冰的目光逡巡着,似在思索何时张开血盆大口将之撕咬吞食。
普通人被如此压迫,定会觉得极为不适,生出抗拒之心,黎乔却像是根本没在意,他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太后呢?”
见他认出了自己,慕容晗明拽下面巾,俊美的脸上一片冰冷。
“那你又为何在此处?”
黎乔想翻个白眼,这人自从失忆后便只会抬杠,他甚至有些怀念当年那个乖顺听话的小奴隶。
“我要觐见太后……”
还没解释清楚,慕容晗明神色一变,拖着黎乔行了两步,转动架子上的蟠龙纹白玉瓶,木架从中分开,竟开出一道暗门!
两人闪身进了密室,慕容晗明推上门,外间恢复如初,一丝痕迹也看不出来。
密室中一片漆黑,黎乔根本来不及摸索,慕容晗明将他按在墙壁上,低声道:“别出声,有人来了。”
五月的夜已显几分闷热,靖北王的胸膛贴了上来,黎乔鬓角起了一层薄汗,心跳得飞快,挣扎了两下推不动他,只得敛住心神,听起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殿门被推开,脚步声越来越响,一直延伸到了床帐边。
墙壁中空,这密室隔音不好,外间的声音清晰入耳。
只听太后怒气冲冲道:“皇后这个废物,亏得哀家还特意去看她,她竟如此不争气,受了这点挫折就要生要死,如何做得了一国之母?”
另一道柔和甜美的女声响起:“太后不必动怒,皇后娘娘失了龙子,伤心是难免的,好在娘娘年轻,调理一番将来自然还有机会。”
“本宫恨她不争气,笼络不住皇帝的心,若不是你给的灵药,只怕连这个孩子也不会有。她已心如死灰,还谈什么将来?看来哀家是要另想对策了。”云清恨恨道。
那女声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忽地又道:“陛下今日用了情药却未成事,或许是太后误会了?陛下对那黎乔并未存着爱慕之心?”
黎乔听她说起今日之事心中一紧,下一刻手腕被慕容晗明死死握住按在胸前,黎乔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怒气直冲天灵盖,生怕他发疯,忙安抚地搂住他的腰,凑到他耳边用气声道:“我没事……”
太后冷笑一声:“知子莫如母,皇帝是个痴情人,可恨云月这个贱人,死便死了,还要留下这个孽障祸害我儿……听说这个孽种深得靖北王欢心,此次在宫里不除了他,只怕郡主这王妃之位坐不安稳……”
郡主?王妃?
外间这个女人,竟然是南丰国郡主封梓莘!
封梓莘叹了口气:“太后当年施计给他下了噬骨之毒,皇上却用凝碧丹为其解毒,如今黎乔几乎是百毒不侵之躯,臣女雕虫小技,也无计可施。本想今日撞破丑事,太后可借着秽乱宫闱的名头赐死他,再不济,也会惹王爷厌弃,没想到仍然被他逃过一劫。如今,还请太后看在南丰对您多年忠诚的份上,帮臣女解决此心腹大患。”
噬骨之毒果然是云清下的,而她竟与南丰早有勾连。当年慕容恪一力承担罪责,只说自己是因嫉妒而给黎乔下毒,不过是想为自己的母亲脱罪罢了。
黎乔虽早有所觉,但亲耳听到仍然心中闷痛。
云月死后,慕容启和云清对他多有爱怜,赏赐不断,他也一直将两人当做至亲敬重爱戴。熟料这两人都只是在他面前做戏。
一个将他当做棋子,另一个,恨他入骨。
何其讽刺。
云清笑了两声,道:“郡主不是说噬骨毒发后无药可解?那又为何非要嫁给靖北王这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废人?我大楚多少少年郎,你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煞神?若是你肯换一个,我们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封梓莘也笑道:“有南丰的秘药,靖北王一时半会不会死……”
黎乔猛地想起慕容晗明身上的香囊,其中装的药材莫非有何特殊?
只听封梓莘又道:“靖北王少年英雄,在北疆被誉为战神,让成王和洛氏都恨得咬牙切齿,他能牵制北周和大楚,治理南丰国自然也不在话下,再加上那张脸……这样有趣的人物才算配得上臣女……太后还能找出更合适的人选吗?”
太后又冷笑了两声:“慕容晗明不过是成王培养出的一条疯狗,郡主可要小心被咬。”她顿了顿,又道:“哀家听闻,他的生母是北周当年第一美人洛青,那可就有意思了,他的父亲是谁呢?总不会真的是成王吧?呵呵……”
黎乔没料到,还能在此听到慕容晗明的身世,一时心猛烈跳动起来。
扪心自问,黎乔并无十分把握,若慕容晗明不是成王血脉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是,黎乔至死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重生后一念之仁,孽缘如江海倾泻,他无可辩驳,无冤可申,愿死后孤身堕入阿鼻地狱,只求换人间短短数十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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