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色

　　暗夜岛，岛屿中央那片平坦的空地上，一场比武正在进行。
　　池渊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跟天成对战了，他跟他交手几次，便输了几次，心里憋着一口气。当时天成还没有名字，所有人，都叫他四十二，而池渊，是十七，只是他本来就名字，还有那么几个人，叫他池渊。
　　四十二这个家伙，瘦成那个样子，还比他小一岁，几天都不说一句话，跟个哑巴也差不多，为什么，他能赢我！
　　那年，天成十三岁，池渊十四岁，青蓝已经死了，暗夜岛上的四十九个孩子，只剩下七个了。
　　输了不要紧，但输的人，是要挨打的！所以，池渊才如此痛恨天成。暗夜岛上的打手打人毫不留情，一年前，有个孩子就是输了比武，被活活打死的！
　　池渊不想死，他想要活下去，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跟随教主，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教主再无情，当年，也是他救了差点被强盗杀死的池渊。
　　那时的教主好强大，若是能有他那般强大，便再没人可以欺负我了吧？
　　可是，有天成在，他便根本没这个机会。
　　杀了他，找机会，杀了他，杀了四十二！
　　池渊站在空地上，咬牙想着。
　　对面，天成迟迟没有上来，他正奇怪间，突然看到，一个全身黑衣的打手，正扛着一个人，向这边快步走来。没等走进，池渊便看出，这个被扛着的人，就是天成。
　　看来他状态很不好，说不定这次，挨打的是他！池渊暗喜。
　　那打手走近了，像扔垃圾一样，把肩上的人丢到地上。那果然是天成，他昨天晚上，不知被青蛟如何折磨，此刻浑身伤痕与鲜血，前胸后背上，都是纵横交错的血红色鞭痕，身上的衣服都已经碎成了布条，被血黏在了身上。
　　被摔下来，他却依然昏迷不醒，伏在地上，看不见他的脸，只见他乌黑的长发和背上的鲜血糊在一起，沾着零碎的泥土。
　　青蛟使个眼色，那黑衣打手便拎起一旁早已摆放好的海水，泼在他身上。
　　此时是秋季，海水冰冷刺骨，他又浑身的伤，这一下，定然够他受用！池渊幸灾乐祸中，却看到天成浑身一颤，艰难的用手臂支撑起身体，缓缓抬起头。
　　那张满是污泥和血迹的脸上，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里，竟是没有丝毫痛苦的情绪，仿佛此刻遍身伤痕，被盐水泼的，并不是他自己。
　　又是这样子！这幅死人样！池渊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他是不是脑子坏了，根本不知道疼了。他这样子，会显得一挨打就龇牙咧嘴的池渊，特别矫情，想要跟他一样一脸淡然，却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四十二，起来，否则，责罚翻倍！”青蛟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想起，池渊不禁打了个哆嗦。暗夜岛上的孩子，没有不怕他的。
　　输了要打二十鞭子，翻倍便是四十鞭子。他这幅样子，再挨四十鞭子，恐怕要直接死掉了，太好了！池渊一边想着，一边在心里期待，他千万不要爬起来。
　　然而天成的坚韧，是他无法想象的。只见那样细瘦的双臂，居然将他的身体支撑了起来，同样细瘦的双腿瑟瑟发抖，却硬撑着，没有倒下去。
　　哼，站起来也没有用，我就不信，你这幅样子，还能赢我！
　　池渊想着，待青蛟做了个开始的手势，便用尽全部力气，一拳打过去。
　　他的武功本来不差，除了天成，在岛上难逢敌手，所以才能活到今天。
　　本来，池渊擅长用刀，而天成用棍，但这次，比的便是赤手空拳。
　　拳法是一切兵器的基础，所以擅用兵器之人，拳法绝不会差，若是天成没有受伤，这场战斗，定然是池渊输，但是现在，池渊想要速战速决，一拳解决他！
　　天成光是站起来，就很吃力。身上数不清的伤痕传来尖锐的痛楚，让他的视线都不甚清晰起来，恍惚中望着池渊拼尽全力的一拳，心中一惊，本能的侧身，避开他的拳头。
　　池渊想不到，这个样子，他竟然还有力气躲！一拳打了个空，急忙收回拳势，才没有跌倒在地，望着摇摇晃晃的天成，满脸恨意。
　　“四十二这是没吃饭吗？站都站不稳。”
　　这声音突兀的响起，池渊一惊，天成，则是浑身一颤。
　　魔教教主，穿心鬼面。
　　他擅长隐藏气息，他们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看来，这场战斗，他一开始就在观战。
　　池渊很是气恼，若是能在教主面前一招赢了比武，该是多么风光，但面前的人，却偏偏还有力气躲！
　　“还真是没吃饭，我罚他禁食三天，今天，是第二天。”青蛟冷笑着说，那声音宛如万年的寒冰一般，让人从心里发冷。
　　还真是不死小强！伤成这样还挨饿，居然还能躲过我的攻击！我就不信了，你躲了一次，还能再躲第二次？
　　池渊想着，再次一拳击出，这次，他留了个心眼，假装要打他胸口，临到头，却变换了方向，打向他的腹部。
　　天成本能的闪躲，果然落了个空，然而池渊并未打中他，因为他的拳头还没落到天成身上，他便觉得胸口巨震，一个趔趄，后退数步，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限定的区域之外。
　　输了，天成这个样子，他居然输了！
　　天成赢得并不容易，刚才那一拳，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站不起来了，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用力过猛，背上的伤口裂开了，血顺着脊背流淌下来。
　　胜负已定，青蛟拎着鞭子，来到他们中间，池渊以为是要打他，任命的闭上眼睛，咬着牙齿，却只听到一声清脆的鞭响，却并未感到痛楚。
　　睁眼看时，却看到天成趴在石地上，急促的喘息着，一道新的伤口由肩至背，盖在旧伤之上，让他那布满鞭痕的背更加惨不忍睹。
　　“云步十六式，惊雷穿云，这一招，是这样用的吗？看来，你还是欠打啊！”青蛟说着，抬脚踢打着那流血的身体。
　　天成打中池渊那一招，就是云步十六式中的惊雷穿云。云步十六式本不是刚硬的武功，而是讲究轻巧飘逸，却只有这一招，要求准确而有力，关键时刻，便可一击定胜负。原本天成力气很大，这一招他用得格外强劲，但他现在重伤虚弱，根本使不上力气，虽然打败了池渊，这一招，也不可避免的绵软无力。
　　他没有任何辩解，他们想要打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他也没有费力支撑起身体，他知道，一鞭子绝不会结束，他们一定会打得他，再也爬不起来的。
　　“青蛟，算了，再打下去，就活不成了。这次不见血，用毒吧。拆骨丹。”穿心鬼面淡然道，似乎说的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边说，一边轻轻做了个手势，阻止要继续下鞭子的青蛟。
　　他每次来到暗夜岛，都必定要狠狠整治天成一次，经常把他打得全身是血，爬不起来，还不准他休息，要他带着全身惨不忍睹的伤势，继续训练。这里，最怕他的，便是天成，每一次一见到教主，都仿佛要经历几次生死。
　　青蛟点头冷笑，事情便这样告一段落，他们竟然忘记了要处罚池渊这个输家，池渊暗喜，自己又躲过了一顿鞭子。
　　挨的打越少，活下去的几率便越大。
　　天色已晚，今天的训练提前结束，池渊便照例去饭堂领饭食，但天成不能吃东西，他要受罚，被喂了剧毒的拆骨丹，关在岛上的死牢里。
　　据说，这座岛屿多年前，是一处牢狱，专门关押将要执行死刑的犯人，所以戾气很重，多年无人踏足，而孩子们过夜的地方，就是岛屿一角，那漆黑阴冷的死牢。
　　一开始人多时，都是被随意丢进死牢的，而现在，总共没剩下几个人了，逐渐的，有了自己固定的牢房。天成就被丢在最里面的一座死牢里。这里四处漏风，仅有的一扇小窗子，根本照不进多少光亮，潮湿阴冷的地面，墙上，还长着零散的绿色青苔。
　　难以想象，这样的环境，这仅剩的孩子们，是怎样活下来的。
　　除去天成，池渊是第一个回来的，他一走进死牢，便听到了一阵阵压抑的呻|吟。
　　牢房里，只有一个人，这声音，是天成，竟然是天成！
　　他从不发出声音，无论伤得多重，疼到什么程度，即使浑身冷汗，也是隐忍着一声不吭，池渊几乎忘记了，他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但此时，他在呻吟，那扭曲的低吟是如此痛苦，仿佛小兽被猛兽撕咬破喉咙时绝望的，最后的惨呼。
　　池渊只觉脊背发冷，僵硬的脚步走近天成那间牢房，看到那让他心神一滞的一幕。
　　天成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不住挣扎。小小的身体在牢房里来不时翻滚着，甚至用头撞击长着青苔的石壁，幸亏他已经没多少力气，否则，他绝对会把自己撞死。
　　拆骨，如同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生生从血肉中拆掉一般，那痛楚，远远胜过青蛟的鞭子，那根本不是人能够承受的痛苦。
　　天成猛的翻身，趴在地上，十指死死抠着地面，他如此用力，指甲都裂开了，在地面上刻下道道血痕。
　　原来，这便是拆骨吗？池渊望着他，浑身冷汗。来到这里，已经七年了，这七年里，他们什么刑没受过？鞭子、刑杖、烙铁、钉板……别的孩子都是鬼哭狼嚎，但天成却自始至终默默承受，从不惨叫，更别说是挣扎了，但是，现在……
　　一瞬间，他觉得活着真的好疼，岛上的孩子，还不如死了干脆，不用受如此痛苦。
　　不，不行，我不能死！我要活着，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才有希望！
　　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扭过头，不让自己再去看痛苦挣扎的天成。
　　喂给天成的拆骨丹是做过特殊处理的，不会要命，四个时辰之后，痛楚会自动消失，然而还没到那时，池渊就已经听不到他的呻|吟声了，因为，他早已没有力气再挣扎惨叫。他只能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任这剧毒，一寸寸吞没自己的灵魂。
　　地上、墙上都是血，身上的伤口不知裂开了多少，指甲全部裂开了，但这痛楚，对他来说，已经微不足道了。
　　天亮之前，毒性过去了，天成也彻底昏迷了过去，连往日纠缠他的噩梦，都没有力气再做了。
　　池渊却被噩梦惊醒，他梦见，教主要把这拆骨，用在自己身上。
　　不行，不行……
　　在梦中惨叫，睁开眼睛，却只看到那一角，暗沉的夜空。
　　他起身，不由自主的走进天成的牢房，想要查看他的情况，他想要确定，他是否挺过去了。
　　天成深度昏迷，什么都不知道，呼吸轻而浅，有些急促，看来，他并不好过。
　　他活着做什么？教主和青蛟都如此讨厌他，他活着，便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忽然想到这里，自己又震惊了一下。
　　为何，我要去关心他？他是我的敌人，他活着，我就会死，他……
　　池渊心念一转，一个主意突然冒出脑海。
　　不如，趁现在杀了他，反正他受了这样的折磨，死了也不奇怪，就算是帮他解脱了，而且，他死了，我才有希望活下去。
　　这样想着，他伸手，掐住了天成的颈项。
　　天成仍是没醒，其实那一夜，就算池渊不杀他，他恐怕也挺不过去，如果，穿心鬼面不出现的话。
　　眼看着天成的脸色由苍白转成青紫，池渊暗喜，原来杀他，竟是如此容易，但就在这时，一道掌风忽然飞闪而过，将他打得一个翻滚，重重撞在墙壁上。
　　一个带着面具的身影映在他的眼睛里，他大惊失色，那竟然，是穿心鬼面。
　　教主，教主为何要救他？给他下毒的，不正是教主吗？
　　然而穿心鬼面根本不管他，而是径直走到天成面前，探探他的鼻息，摸出一颗白色丹药，塞进他口中。
　　不知那是什么丹药，但满面惊恐的池渊，眼睁睁看着天成的脸色由青紫转回苍白，甚至还多了一丝红润。
　　这是药，是药吗？可是，暗夜岛不是禁止用药吗？无论伤了病了，都只能硬挺，挺不过去，死了，也没有人关心。
　　“今天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就是死！”穿心鬼面阴冷的声音，让池渊从头冷到了脚。
　　他就这样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看着穿心鬼面，抱起昏迷不醒的天成，径直走出了死牢。
　　穿心鬼面并没有像黑衣打手一般，随意把他扛在肩上，或者干脆拽着他的胳膊像拖死人那样拖着他走，任凭他身上的伤口在粗糙的地上磨出道道血痕，穿心鬼面是用双臂抱着他的，他的头就靠在他肩上，竟是这样怜惜的姿势。
　　原来，这才是教主的真心吗？原来一直以来的折磨，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吗？原来，最终能活下去的，只有他吗？
　　池渊心中，不由的涌起巨大的不安，和愤恨。
　　不公平，不公平啊！不，其实暗夜岛上，哪里有公平？

　　“十七，昨天输了比武，鞭子还没挨哪。”
　　第二天，黑衣人戏谑的对他说。
　　他被吊起来，等待鞭打，但是，黑衣人们，却没有动手。他惊慌的等了好久，才见到青蛟的身影。
　　青蛟不说话，抓起鞭子就打。他内力深厚，平日打人都是收了力气，但此刻，却是一点也没收力。
　　一鞭子下去，池渊就差点晕过去，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教主的圈套！他想要杀天成，教主便要他死！
　　想要说话，却根本说不出来，吐出口的，只有鲜血。
　　那一日，二十鞭子，几乎要了他的命，后来，他活了下来，却经脉受损，内力再也不如从前了。池渊，就这样完了。
　　他恨，恨穿心鬼面的偏袒，恨天成夺去了唯一生存的机会，他恨得入骨，恨得咬牙切齿。
　　最终，穿心鬼面却没有杀他，却下令，他不许出现在天成面前。
　　终究，他要的，只有他吗？
　　这不甘至死不休，池渊就抓住这巨大的不甘，拼尽全力，活了下去。

　　那一天，天成被穿心鬼面带走，带到青蛟的房里。
　　几桶海水泼下去，他终于醒了，他醒了，穿心鬼面便恢复了平日冷酷的样子，那个天成心里最害怕的样子。
　　意识模糊之时，天成见到他们，浑身不住的颤抖。他们每次出现，都会折磨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撑的下去。
　　青蓝，你要我活下去，可是，活着，太痛，我……
　　“起来，打坐。”
　　青蛟冷酷的声音，他打个激灵，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支撑起身体。
　　指甲都裂开了，手一撑地，便疼得钻心，但他的动作却没有停顿，他害怕，自己不能执行青蛟的命令，又会挨打。
　　穿心鬼面喂给他的，是能够护住心脉的灵药，那是上好的药，不管他愿不愿意，身体都逐渐的开始恢复了，他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身上竟然有了一些力气，但面对青蛟和教主两张冷酷的脸，他没有时间多想，无视全身那让人疯狂的痛楚，爬了起来，费尽力气，盘膝做好。
　　“天地不仁，血染四野，一念邪，终成魔，夜之所主，滔天杀意！”
　　穿心鬼面在他耳边，用低沉的声音念出这几句话，他不太明白，却不敢问。
　　“愣着做什么？这是秘籍，照着练！”穿心鬼面的声音很是急切，而青蛟又举起了鞭子。
　　秘籍？可是，这该如何练？
　　天成资质极佳，但这几句话，他却练不出来。
　　只听噼啪一声，又一鞭子落在身上，他吃痛，坐不稳，摔倒在地上，还没等反应过来，又是一鞭子，打得他口吐鲜血，眼前一阵恍惚。
　　本就遍体鳞伤，凭借着丹药，才得以留住性命，此时的天成，如何再挨的住，这内力满满的鞭子？恐怕再打几鞭，他就没命了。
　　打他的，是青蛟，只听那冷酷的声音说：“不是练玄夜的料，留着有什么用？打死算了！要不，就废了武功，留下受活罪。”
　　天成背对他们，看不见，是穿心鬼面阻止了，青蛟要再次落下的鞭子。
　　他们的话，他根本听不懂，也在没有力气去想了，朦胧中，突然听到穿心鬼面念出了不同的句子：“玉质天成，千雕万琢，历劫不变，丹田如海，明月照海，波光如练，蕴生灵，而守万物……”
　　听到这句话，天成忽然觉得丹田之中的内力，有了一丝小小的波动，似乎这句他不太理解的话，在引导着他，修炼某种奇妙的武功。
　　他不由自主，再次盘膝做好，内力运行，惊讶的发现，照着这几句话运起内力，浑身的伤，似乎没那么痛了。
　　他稍微有了些精神，继续运行着内力，只见他的整个身体忽然闪烁出一种玉石一般的光彩，那苍白的皮肤，逐渐变得莹润光滑，有着近乎透明的感觉。
　　伤口的痛楚迅速减退，有那么一瞬间，天成甚至可以感到，伤口愈合那微痒的感觉。
　　他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功法，只是为了少些痛楚，而不断运行着内力。
　　他看不见穿心鬼面的脸，不知道，此刻，那张脸上是何等惊讶的神情。
　　“教主，这是什么功法？”青蛟有些疑惑的问道。他不明就里，但如此景象，他也知道，这功法，并不简单。
　　穿心鬼面年轻时，曾经得到过这本功法，听说这功法若是练成，功力远在玄夜之上，但是他研读了数日，根本不得法门，却对玄夜一看便懂，于是便抛弃了这功法，没想到，这孩子，竟然……
　　“玄玉。”他一字一顿的说。望着面前这满身鲜血的孩子，忘了自己还戴着面具，侧过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他记得，这本书中写着，能够修习玄玉之人，必定是心思纯良之人。
　　可是，暗夜岛这么多的鲜血，这么多的痛苦，他竟然还能够有一颗纯良的心吗？
　　玉质天成吗？
　　这一刻，他决定，四十二的名字，就叫天成。
　　青蓝告诉过他，活下去，他就会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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