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贪得无厌

　　“我看啊，他是想甩掉我这老太婆，换个新的了。”
　　我一手拉着我家丫头，一手却隔着老远，伸出食指指头，对着老头子的鼻子点了点，哼笑嘻嘻地吐槽。
　　砰——
　　老头子似是被戳了痛处一般，手拎起了拐杖，狠命在地板上敲了一记，挺直了背脊，撑了一把，一下就从椅子上立了起来。
　　砰砰——
　　又是两下重击。
　　“呵……哼……”
　　“你还来气，不是你提前下车都不叫我的时候啦！”
　　“为老不尊，竟拉着孙女胡说八道！”
　　拐杖敲击地面，噼啪作响，直至渐行渐远，在卧房的方向收了声。
　　偌大的房间，忽而雅雀无声，我和丫头面面相觑着。我皱眉撇了撇嘴，从饭桌上站了起来，转身背过丫头往厨房方向挪步。
　　“奶奶……”
　　“老头子该饿了，饭都没吃，我做饭去。”
　　我边往里走，边头也不回地，深吸了一口气，再喃喃说道。
　　“奶奶，说什么呢，我刚收的碗筷。”
　　丫头说这话时有些迟疑的样子，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微抬起的脚像灌了铅一般，忽然定格跨不出一步，只好扶着门框收了回来。
　　“丫头，是奶奶不好吗？”
　　“哪能啊，当然是爷爷不好啦，偷偷提前下车让您着急了。”
　　“唉……他倒自己回来了，我却迷了路又让他着急。”
　　“这不是很正常嘛，别说您和爷爷啦，就是我也会犯迷糊的啊。”
　　“呵，这点你爷爷倒不如你了，一把年纪了也不肯定低头。”
　　“您啊，又不是不知道爷爷这辈子都是指挥别人，能让他低头的除了您还有谁，您还跟他怄气？”
　　啪嗒——
　　从房间内又传出一阵动静，像是什么被拍落在地的声响。
　　“奶奶您坐着，我去看看。”
　　丫头安抚般地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后匆匆往卧房而去。离房门只几步，便见到老头子撑着拐杖却步履稳健地往外走，连带着拐杖点地都铿锵有力。
　　“爷爷？”
　　“出去透透气，别跟着。”
　　老头子侧目深深瞥了我一眼，我一怔，不知道为何就鼻子泛起了酸意。连忙别过头去，偷偷抹，就听到老头子长叹了一口气，脚步声再次渐行渐远。
　　站在客厅中央晃了晃神的丫头，这才反应了过来，咬了咬嘴唇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的老伴军人出身，一生戎马，从特警到指挥官，再位及高位，凭的是一身正气一腔热血。他懂得收起锋芒，却也同时藏起了温柔，哪怕是如今年迈退位，可但凡威严一起，孩子们都还是畏惧的。
　　我强颜含笑看着孙女，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跟上。丫头点了点头，就先往卧室里走去，我也起身跟上，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散乱的书。
　　“奶奶……爷爷刚刚好像动了气，把你堆在桌上的书都撞下来了。”
　　“越老脾气越大，唉。”
　　丫头弯腰一本本捡起，而我却无意将视线落在了沙发上放着的一本书。它并没有和其他的书一起坠地，而是完好地躺在那。
　　默默走了过去，拿起，凑近看，才发现是《拜伦诗集》。心里有万千情绪堵住出口，鼻息间才平和的酸涩又奔涌而来。心不在焉地翻动着，却从书页中飞出两张纸片般的东西，飘落在小桌之上。
　　一张借书卡。年数有些长远了，都旧了也泛黄了，明显褪色的字迹倒也还能辨认，上一行是我的名字，而下一行赫然的印记，描刻着他的名：白起。
　　翻过借书卡，背面的笔迹却是新的，一笔一划，字字铿锵。
　　—— 我的女孩，她一直都我在身边。
　　眼眶一热，泪水就在当下蓄集。颤巍着拿起另一张纸，有些厚实，全因为被叠成一方。我展开，却是一张检查报告，专业的术语我都一知半解，只有那么一小行能懂的字，触目惊心。
　　—— 近期记忆障碍、认知功能减退、地点障碍……
　　攥着那张纸，我跌坐到沙发中，怔忡不已。
　　“奶奶？”
　　“……丫头，我们去找你爷爷。”
　　“可，我不知道他去哪了啊？”
　　我右手搭上左手的手腕，转了转已经褪了不少色的手链，颤悠悠地晃动着上头的银杏挂坠。沉吟了片刻，孙女接过了我递出的借书卡。
　　其实，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了，无论岁月如何流淌，他心底的那份眷恋那份温柔，从来都只愿给我一个人看。
　　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我却如习惯般地悉数接收，有些话是他的命门，我很久不说了。上一次，大约还是在很多年前，他出任务时腿重伤而归，我一时情急，嘴上偏偏不饶人，
　　“我看啊，你要么是甩开我，让我好改嫁，要么就是想气死我，你好换个新的。”
　　那一次，他破天荒地三天三夜都没搭理我。最后还是我得知他腿疾难医，哭得梨花带雨般地抱着他说，要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守着他一辈子，他才笑逐颜开，反过来安抚我，他说，
　　“我的女孩，还是我来守护，乖乖地一直在我身边。”
　　许是因为曾经的错失，又抑或是经年的遗憾，我一直都知道在白起内心深处，害怕的莫不过于命运捉弄，再度失之交臂。
　　“奶奶，爷爷并不在图书馆哎……”
　　“哦……”
　　是这样吧。
　　—— 只要你在风里，我就能感知到你。
　　所以，这数十载，永远都是我等着他，等他来找我，等他来护我。就好像今时今日，最后能找回我的，只有他一人，我偏偏，又气他。
　　步出图书馆，不知是精神恍惚在作祟，还是真实有琴声传来，回眸透过明净的窗，秋风拂过，银杏飘洒……
　　“去琴房。”
　　果不其然，丫头搀着我找到了高中的琴房，白起挺着腰板站立在落地窗前。琴房布置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现代的音响设备，轻声传来的悠扬曲调，却恰恰是我当年练习弹奏的那一曲。
　　“白……学、学长。”
　　看到他的背脊颤了颤，撑了撑拐杖，蓦然回过头，扯着笑，不怎么好看。但此时此刻，他却伟岸如故，刻进我的心里，岁月见证，他始终都是我的英雄。
　　我告诉自己，此情此景，我的他，我都必须深深铭记，哪怕时光如何消散，哪怕记忆如何衰退。
　　“傻瓜。”
　　他走来，他的嗓音已不复当年的清亮，但苍老声线下的温柔始终如一。
　　“对不起。”
　　“你啊……忘了回家的路没关系，忘了那些没良心的小东西也没关系，就是不准忘了我，不准忘了只有我随时能找到你，不准忘了我烦你说什么话。”
　　“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手心里还是攥着那张纸——那张写着我初期病症的报告。想不起来了，是何时被他带去看的病，也一时忘了要问他为什么要扔下我提前下车。
　　不重要了。
　　我喃喃应声的时候，那张报告已经被抽调到了他手中，咔嚓几声，便化作了碎片。
　　“真像啊！”
　　“嗯？”
　　手挽着他，实际却是被他牵引着走向校园操场的时候，听到了他的感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一个女生靠在小篮球场的栏杆前，边指边跳，对着一群在阳光下跳跃挥洒的男生呼喊应援……
　　“那是……？”
　　“是我们家那个傻丫头。”
　　“哦，她怎么在那？”
　　“呵……”
　　看着丫头兴奋雀跃的样子，又看着她仿佛一直将目光锁定在最帅气的那个身上，阳光洒下，那男孩的耳坠处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真像。好像看到了我和白起的当年。
　　恍惚间，忽而看到一个橙色的圆圆的物体飞跃而来，速度虽算不上快，但我毕竟也一把年纪了，行动怎么比青春少女。
　　迟钝的我正在思考怎么躲避的时候，已是来不及，唯有条件反射般地立即闭上眼。却在下一刻，感觉到了风平浪静的气氛，再度睁开眼，却是白起已将篮球控在他的掌中。
　　他眯起了眼，注视着离他并不算太远的篮筐几秒，手一甩，篮球准确无误地落进框里。
　　“哇哇哇，爷爷好棒！！！”
　　老头子完全不在乎孙女的欢呼和赞赏，而是猛得回眸过来，紧张得打量着我。
　　“我没事。”
　　“那就好！”
　　不知怎么地，我才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抬起了声就合掌拍了几下，惹得白起十分疑惑得看了我老半天。
　　我却浑然都不觉尴尬，因为他而开怀，因为他而悸动，如同回到了几十年前，鼓起了掌，甚至做了几十年前想做却未曾做的事，踮起脚，吻在了他的侧脸。
　　阳光有些刺眼，但我笃信他那张老脸是红的，而我也能感知，我的脸是热的。
　　“你要记得啊。”
　　“我能记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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