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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请专征入室受机权承中旨抄家得非罪
飞琼叩首道:“既如此,臣请代掌中书令印、入主中书,审谳胡马一案。”真金大出意外,不能答言。
飞琼道:“臣充主审,必定自家料理清白。殿下如肯托付,臣即刻作书发上都,上奏前后事理;明日得了吕师夔供状,也一并递上去。陛下驾未亲临,倘详其情,知臣丧夫辱名,衔冤未尽,明烛个中曲直,或得感动天心。况阿合马位极人臣,干连太广,非留守诸汉臣能预。纵国人勋旧,亦有不敢轻涉处,须贵戚主之。臣僭公主位久,未功寸箭;今敢不竭力为殿下毕其役、全其功乎!”
真金叹道:“虽如此说,我恐你一个女孩儿,到省里去,会受众臣非议。又恐你主事精力不到,劳碌伤身。纵无中书令印,我诸事依你也不妨。你也不必挂名,从此长住东宫;凡事你与用臣、白栋、和礼霍孙几个商议了行岂不好?”
飞琼叩首道:“这方是臣要奏明者。臣要代掌中书印,亲主诸务:只有用臣等听我行事,绝无我与彼商议的道理。求殿下许臣便宜行事,不谋佐贰。臣第有令,不容一人置喙。”真金惊道:“你与用臣他每同出东宫,又是同门,这是何话?”
飞话叩头道:“殿下!冰炭不同器,日月不并明。臣与用臣等人学非一脉,志非同道。从前胡马在朝,东宫众人心力,齐用在诛除党乱上,不暇议政。故外面不见龃龉,殿下万几之外,亦难详察。日后庶务革新,须尽有异议相左时。‘政出多门,乱之本也。’那时臣威不能降众心,权不能排众议,欲献全功,不可得矣。殿下不为臣虑此,臣纵死不敢承命。”
真金听他辞色肃重,是斩钉截铁的口气。所奏之言,又大出意外,本想着日后东宫詹事院诸臣戮力同心,开一朝新政之变,必成一时佳话,不料他先有这番言语。倘依他此言,朝中上下怎生交代法?然而一向倚重亲信者,首重许飞,非后来别个能比。况庄静先生、廉希宪、许衡等诸长者都一力推他;不禁百般为难。
飞琼知太子举棋不定,微笑道:“殿下不必急在一时。‘轻诺寡信’,倘殿下即刻应下,臣反不敢应承了。殿下回宫,也可与用臣、九思等从长计议。”
真金一横心,点头道:“好妹妹,就依你的话。只盼你万事慎重些,我也无别说的了。”飞琼抬头,正与真金四目交对;慌忙避开了,再拜称谢。正事已完,二人又叙些别语。
却说伯颜候在院外。至黄昏时分,方见飞琼出来,命宿卫进去祗应。方要问妹子身上觉得怎样,却听妹子道:“北平王事是怎生?”只得道:“未得上意,不能擅处。我送北平王归府了。”
飞琼点头道:“不合叫他久滞大都。自今后诸王言语,也需留心。”伯颜颔首,叹道:“有大哥在,你休为这些烦心!”飞琼复问一句:“吕师夔的事,我其实都不深知。你是不是早知了什么,一向瞒着我?”
伯颜听了,一语不发。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居然惨白了脸色。飞琼也不等他答话,自去了。伯颜回想半日,又觉妹子不是那意思。或是自己心中先存了鬼,过分疑心了。长叹一气,亦去见真金不题。
却说太子被伤,吕氏下狱的事,不过几日,轰动了留守诸官。上上下下,俱来东宫进表问疾。是日詹事院诸臣齐往东宫问安。五鼓时分,都到了光天殿外候宣。
不多时,便有小黄门来,引众人直到光天殿后寢。打起朱帘,依旧重陛朱阑,涂金雕碧;鼎焚御香,屏列黼黻。真金坐于樟榻上,旁边侍立者,却是平沙公主。
众人都不解。先上来行礼,真金叫免礼,笑道:“众卿来的好!如今这大都城,总算得一片好天了也。”
众臣闻言,相视大笑。都拊掌称贺,面上尽是洋洋喜色。自许飞去后,东宫重臣中:不忽木与和礼霍孙并入中书;白栋已升监察院御史;鄂勒哲除礼部侍郎;张九思授太子詹事,领詹事院,又以平乱前功,今权知枢密院事,仍领二万东宫军都指挥使。现众人领宫臣职以外,又都兼省台部实职。虽在青年,都颇历练老成了。真金向平沙公主道:“除九思告假外,詹事院所有众卿都到齐。卿可与诸卿见礼。”
平沙公主依言下阶陛,与诸臣一一相见:也有相熟的,也有不识的,也有自宿卫而为近臣者;也有旧日国子监学生;也有河洛、东平、邢州等地英隽;也有投牒、辟举来的南人儒士:冷眼看,春坊规模又壮大了几分,内中多人,亦可称朝廷之重了。当下一一见礼。
真金在旁道:“平沙公主,是我朝女子才学第一。卿等万勿等闲视之。”一时礼罢,设下两列坐床。真金坐于榻上,命平沙公主左下首第一,不忽木坐右下首第一。飞琼告了坐,便坐了。
众人都不解:原来元朝礼仪,帝后同榻联坐,受群臣之礼。方才见太子如许推重,只道这妇人将是宫妃一流,来日为皇后者;此时太子将此女与群臣同列,在众臣之首,却不解。真金屏退侍从,因道:“今日在此者尽是孤心腹爱卿,故言语无所避讳:东宫能有今日,平沙公主居首功。”
因命取中书令印,道:“今日孤将中书令印委与公主。从今日起,公主代孤出入中书,便宜行事,三品以下官员黜陟,不必启上。众卿须鼎力助之,日后廓清朝政、揭胡马之罪于朝,诸事报公主参决,而后施行。”
众臣听了,不敢哗声,只面面厮觑;看萨仁图雅亦不推辞,起身三拜,郑重接了印——都觉殿下今番大轻率了。听殿下口吻,倒似胡马之死,是这公主的干系。又不知这一场两观之诛,到底东宫有无牵涉。
那知根底的北人,也只说平沙公主掌教祝军有才能,也不过是主祀巫觋。至于公主,乃是虚名。国朝以来,能理天下事、掌国气运之妇人,唯圣祖成吉思之女阿剌海别吉公主。萨仁图雅无阿剌海别吉一般大根脚,安能行便宜事?那新来的南人自不必说,看这女孩能有甚材干威德,敢居众男子上?不免生出寒心。
真金见众臣之态,早知不能伏众心。因道:“众卿不知,孤今日对众卿实言,平卿便是前太子詹事许承晖。”
此言一出,合座大惊,都议论起来。和礼霍孙先问:“先前刑部案理,断死的却是谁?”真金道:“阿合马欲害承晖,那是江南同名义士甘心李代桃僵,救出承晖来。”
白栋已呆了,不住往飞琼身上看;鄂勒哲默然不语。唯不忽木甫初便知此,暗叹了一口气。其余众人有随众赞叹的,有暗里生疑的。飞琼不意太子为自己立威信,倒直截说出来。至此也只合坦荡,因笑道:“实在是我,从前是作弄小巧。我与我周旋久矣,今宁作我。”
众人识得许飞的,一听这话,公然是他;白栋等一时先释了疑。不忽木出言道:“这是许先生在时亲自安排,诸公其不必疑。”许飞一向在东宫佳名素著,若是许飞入主中书审案,也都心服。有新人不熟的,也颇知许飞在东宫事迹,也不好则声了。——时继草原风俗,贵女议政无禁。如先察必皇后深受皇帝、群臣敬重,今又有南必皇后,听奏议政之制更逾察必;至于公主里,无非多年不得才如阿剌海别吉者。众人乍惊一场,不免又赞贺一回,方才议政事。
真金因问:“如今要除胡马旧弊,何事为先?何事为重?”因命平沙公主先言。公主奏称:“臣因病荒疏,久不闻国大政。乞先听诸公高见,以开愚鲁。”真金便命众臣随意讲论,不拘次第。
和礼霍孙先道:“恤民为先。囊者阿合马蠹国害民,百姓不堪劳苦。如今应以抚恤百姓、与民休息为要。”真金道:“今日议政,须议得详细。恤民可为总领,还须章画条条,好供日后有司布论领行。”
白栋遂道:“去税为先。自阿合马当政来,为实国库,淮北中原税银十年中增了数倍,所谓‘苛税猛于虎’也。江南诸路自归附以来,税虽不及淮北之多,然已经三回理算,复加钩考。恐暴吏荼毒,庸官贪功,使百姓负重不堪。臣请先降税赋。”
郭佑道:“要降税,当以节用为先。如今诸将节制各地,军费太耗,而北边不靖,乃颜、海都叛乱未平。乞罢东征、南征之军以息兵力,徐图北方根本为上。”
鄂勒哲道:“民事在于田土,以绝兼并为要。现今富商、大户买占民田,欺隐官田者多。百姓无知,官长贪一时之利,竞相售田;故宋地主,不惟保先畴,又缘新政恢拓田土,鱼毒地方过矣。又有功臣世侯,往往合州连郡,圈田占地,官府只能俯首。旧日中民好人,落得作地主之投下驱口。且世家大族,赋税不献于国,子弟皆踞要津,实为国家大患。应度量各州县地亩,核查隐田,限买卖、收官田,以抑兼并。”
然后复有人道:“地方简官为要。阿合马在各地分设冗司,地方宣慰司、按察司事权混杂,国人旧将、分封之宗亲权倾一方,而行省、行台未见处事之断,朝廷政令不能彻行。宜并使司,使责、权混一;沙汰冗官重吏,使诸路安堵;诏令无壅滞之虞,则上可御下,而下不欺上矣。”
又有人道:“要沙汰冗官,也须简拔秀才,以备咨选。近三年江南初附,官府革创,虽有朝廷圣旨,优礼儒士、免徭役,使为吏者转官;而官府不详底里,只据各坊草草攒报之户册,不置全名,以各人所书手状入籍;而前朝之登科、发解、明士真才多不在其中,是以遗贤遍野。而官吏实则特不喜儒,惯以儒士充徭役,百般践踏。朝廷不知,而南士苦不堪言。又程钜夫往江南求贤后,有旨意各地设儒学提举司。不一时,而为胡马所罢,绝儒士上进正路。臣乞复立儒学提举司,以拔直儒,佐官吏之选。又今年春浙东宣慰使某为媚胡马,议将江东、江西、浙东、浙西四道学田粮十中之八纳官;诸地学田又常为地方豪民租佃,压低佃额,南台屡屡见报。我朝既立官学,则生员食供、学官之俸,及春秋释奠、祠庙之祭,岂可无一定之粮以图长久?宜各地广开学田。倘有余者,亦可赡养各地名儒,以见我渴贤尊士之心。”
不忽木点头道:“此是正理,然须溯其源:要与儒户开门路,与国家立根本,应先立科举为要。如今虽朝廷崇儒,仍是只重吏事。儒户要入仕,一者岁贡儒吏俱有名额,一者任教授学官。选士人入省,先问有无生理,通否吏事;又以士人充省掾吏员,补两部令史。东平曾有布衣君子来,闻之即辞去了。此实非崇儒之意,乃以儒饰吏耳。故近年省台臣,以理算钱财为能,不原道德,不通治理,唯箕敛得利多者为功。臣以为当立科举制度,以屏宵小而妙选真儒,正朝堂风气,方能根除胡马积年之弊,一清天下风俗也。”
众人闻言都称是。又有言中统元宝交钞增发无度,有司亦不实知其数,早成阿合马敛财之具,物价腾踊,百姓苦之,宜更新钞,以平物价者;又有言盐铁酒皆官榷,官当牟利太过,阿合马、张惠等人垄断和市、诸物不能平,宜先平物值者;又言法沿袭唐、金律,不备本朝法典,各地有例可依,无法可守,须先立法典者;又有言燕京南城旧枢密院在原设国子监,向为阿合马所沮,宜重开太学,广纳生员者。
议论了两个时辰,看看过午间,众官都还兴致未减。真金因慰劳众卿,又道“倘意思未尽,具札上呈”等语,众人方行礼而退。真金独留下公主,候众官散尽,携他转进了偏殿,因问众人之议如何。飞琼禀道:“‘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臣要先问殿下之意。”
真金笑道:“诸卿都大长进了也。自从你出去,用臣等都专心时事,日日研判。今听诸卿所言,都甚有理,事在必行;只还不得头绪。”飞琼启道:“虽如是,百废齐兴,则一事不成。”真金颔首道:“果然。如用臣所言行科举,许先生在时极言科举不可。我也常枯思其事,不得要领。”
飞琼叹道:“臣不是此意!用臣等人,乃抱枯竹、守空言之缝腋徒而已,所论皆扣扃之议——此何如时,乃从容论及科举之制?今有绝世难逢时机,乃贳英雄命所得,持赠殿下者,稍纵即逝。臣正欲为殿下奠定基业,岂敢终日大言,空徂岁月!”真金惊道:“则卿意何如?”
飞琼道:“臣试问:陛下用阿合马,所为何事?”真金不答。
飞琼道:“陛下用阿合马,所为无非为个‘财’字。前有王文统,尚在儒臣列里;后有胡马党,遍布朝中,逞其私欲,陛下亦不能制。然陛下俾睨天下,征伐不休,不得不以财生财,可是如此?”
真金蹙眉道:“孤知此话。正是司马温公说过,‘天下之财止此数,不在官中,便在百姓。’这理财之臣,哪个能以财生财?不过是荼毒百姓罢了。”飞琼笑道:“事在人为,这倒也未必。然则殿下之志如何?”真金道:“若汉之文、景,唐之贞观、开元,得治如彼,诚吾之志也。”
飞琼低声道:“陛下、殿下戴天而履地,其行跬步间,差池千里。臣行事不能忤陛下,又要替殿下毕志,时日既不多,臣要为殿下画疆运筹,不可谓不难。”真金道:“然则何处下手,卿之主见如何?”
飞琼对曰:“在人。殿下不必问臣,臣日后在中书行走,只少干涉东宫为好。殿下只宜恪谨旧礼;臣只向殿下讨‘放心’二字。日后殿下有疑难释,只记清一句话:他人如用臣辈,都有私心;唯臣是孤臣孽子,是一心一计只为殿下着想之公心人。殿下但记得此句,臣便无虞了。”
真金沉思半日,因决然道:“都交与你了。”因命飞琼坐,命官人摆筵。飞琼却仍立着,半晌,自笑道:“只臣做这公心人前,还有一件最私心的事,求殿下成全。”真金笑问:“是什么事,定要说做私心?”
话犹未了,飞琼跪在眼前。这才有些吃惊,忙问何事。半日,飞琼道:“臣讨殿下的恩典:查抄阿合马府库,想他自然尽有钱粮。臣请先以阿合马家产,准折四十七万石粮米入官,以当江淮行省今年秋税之数。”
真金怔然半日,也慢慢记起前事。忙道:“孤不但准允这桩事,还要追复崔公仲文为左丞相,命两院定谥赠哀。”飞琼叩头道:“谢殿下天恩浩荡。”
真金扶飞琼起来,看他时:满面泪痕,泣不成声。想起许飞当年披发缨冠,也是奔来此地,求自己相救崔斌。倏然岁往,物是人非,亦滚下泪来,道:“好妹子,都过去了。崔仲文得了你这样的好学生,在天的‘汪浑’也要感慰的。”
飞琼拭了泪,平复一回,道:“殿下日后再休提许飞方是。一者,许飞到底沾带罪名,恐陛下疑心,又被有心人当作把柄;二者,萨仁图雅行事,可以不与东宫相干。”真金不解道:“这相干不相干的话头,从何处提起?”
飞琼道:“殿下日后便知。如今要审阿合马案理,得吕师夔的供状不难,却只有在江南几年的事,才是个引子;其余的事一层层揭起,还有的揭呢。须得上疏咨报陛下,准臣审谳此案,与先夫正名。”
真金叹道:“只恐陛下不允罢。况陛下在上都,一切御前奏闻,今也只着南必皇后听取;你的话未必得到陛下眼前。”
飞琼道:“臣自会陈奏秘本。倘陛下、合鲁敦过目,必知由我主审,是千妥万妥的了。”因笑道:“审阿合马的案子,殿下少出头为妙;横竖阿合马是个死人了。陛下只要立定决心,自有群臣来承风旨,墙倒众人推;又幸得东宫诸臣尽在省台,臣也不独与他每往来亲密,可免嫌疑。”
真金低声叹道:“孤只悔当初不曾及时纳你谏言。你当初陈奏,后来事事皆有征,若合符契。早在当日有处分,或不至此。”飞琼摇头低声道:“成事不谏。臣向日自是推廓不开。若不是这几年间看的这样,臣也横不下一条心做出来。”告退出宫,不题。
却说大都城里戒严了许多时候,枢密院长官张易被杀,留守官几名也裁换将尽,此时连吕师夔也呼喇巴倒了,却说成是故伤了太子;前后事理,都莫名其妙。东宫又以万柳堂宅近年不利,致太子有此血光灾。因降谕舍宅为寺,敕赐名曰“弘教普安寺”。选了百余名汉僧,将万柳堂里面一应房屋俱改作供奉庙宇。因此城里传着天人与大黑天魔争斗,殃及一众下凡星官等话,传成千奇百怪,不能详述。
话休絮烦。且说是日先是旻儿送了吕师夔供状抄本来,又有一封密函。飞琼看密函里,将呼逊在江淮行省诸般十恶尽情揭出,多有自己查访不得的滔天罪样字眼;那招伏却是吕氏自己欲求姻巴邻氏,谁知公主与许飞先有婚约。自己妒怨难消,请呼逊在江淮行省冤陷许飞,做成死罪,将平沙公主系狱待对;又请阿合马将自己调至中书为左丞、掌刑部,亲审许飞事理,定作铁打冤狱。就狱中杀害许飞,软禁巴邻氏,欲强配合婚,却被太子所沮,心怀愤恨,刺伤太子是实——编作个齐头故事。又招了许多阿合马使他在江西等处营私结党、勾连都元帅府的事。
飞琼看毕,笑出泪来,道:“真真绝好的话本,连我也信真了。朝里的事,怎好说的这般荒唐!该发付勾栏里叫他每唱去。”旻儿微微笑道:“朝里一般也是人做下的。事体兜揽不住,自然更加荒唐。况朱娘子不在,也无人扮的来,可以不用唱了。”
飞琼见了旻儿,未免面上缅?,因叫他去服侍吕氏。旻儿回道:“大官人出了事,家里十几个伴当要进兵马司服侍,也都被大官人打发尽了。”飞琼问说:“玲珑来看过他不曾?”旻儿道:“他早已一路行唱作场南边去了。”飞琼因问:“你不怪我?”
旻儿道:“大官人说与我:自从当日他打算家私,全天下都会盯住了他钱,都待他大厦崩塌这日;他是早已料准了。大官人又道:公主教他自己说,叫他说自己肯说者,即是与他体面。大官人不怪公主,我有何话说?” 飞琼默然。
当日,飞琼即往博罗府上集议。和礼霍孙、阿里俱在,同观吕师夔招伏,尽皆慨叹。四人议定,请阿里驰奏上都,余人在大都俟旨。日坐中书上堂圆议,因不得上都旨意,只审细事。将向来勤政簿检翻一通;又点去岁民赋,并集民事,将行省所案牍看一回;亦不题押批判、发付部里施行:诸事如常。众人见掌事者都谨慎不妄作,也安心乐用。唯阿合马旧人,见吕师夔这样权势,也霎时大树飘零,私下都急切起来。都各寻门路,忙着交结新贵,不消多说。
是日,上都谕旨来,省中颁布。先是新官任命,降下白麻:
和礼霍孙授中书右丞相;原右相昂吉尔降为留守,仍同签枢密院事;不忽木拜参知政事。
左部官各有迁降。一一宣读词头,众官望谢恩命于省中。
又以旧江淮行省崔斌等蒙冤多年,诏礼部重定谥号。
又以许飞冤屈已明,又留遗疏,陈呼逊之非甚详,着刑部重审许飞案理;追复许飞詹事之职,特赠太子少师,团牌焚黄于许氏宗庙,以告忠灵;
又以呼逊罪重尤过于乃父,即罢江淮行省平章政事之职,逮至大都究勘;
平沙公主本无过失,重受牵连,系狱待对。今上书奏屈,其情可悯、其忠可嘉。特赐“监国公主”号,赐先大长公主阿剌海别监国之印。以公主颇详阿合马父子罪恶,令其主审阿合马一切关连案理,行走中书,佐太子听政。
又黜阿合马家奴呼图达尔等人兵权,以库端代之,仍隶大都留守司。
接了旨,即集中书圆议。除左右司六房四十八科定员并知本房者,其余属官也尽有在此。博罗意思,便要即刻都圆议了,籍没阿合马家产,批贴傅了省印,送刑部施行。
听公主笑道:“何太急耶!且刑部前后尚书张澍、王仪两个,与阿合马往来最密,怕不得没嫌疑。咱每须妥贴拟定人物前去主持抄家,方抄的出清白。”
博罗于朝中之人网□□连,岂有不清楚的?此时急于献功,只道:“张尚书既有嫌疑,可选刑部侍郎、郎中忠厚廉正二人,先带番役去看守住了。否则我每这边议论,走漏风声,煞是不好。”
飞琼道:“这是极光明正大的事,怕什么风声走漏?且近午牌了,诸公劳碌一晌,正好退食休息一回,我这里慢慢议拟法子出来。议定了,再去查抄不迟。”
众官心里都有事,听他语近痴癫;如此急于星火的事,倒要迟延。走脱了人、财,却赖谁是?这公主是伯颜亲妹,素日听起来也是个厉害脚色,此刻不知是太理会不得朝事,还是太理会得朝事了。
正纷纷议论间,忽报:“御史台监察御史崔彧言,前中书左丞吕师夔家下人往御史台首告:四年前吉里迷失告伯颜丞相私匿前宋玉桃盏一案,实系阿合马授意诬蔑。玉桃盏乃前宋官谢堂所有,贿赂伯颜不成,转献于张惠,张惠又献与阿合马。此盏现秘藏于阿合马西南近城花园中,吕氏曾数见之。虽省台分亘中务,闻都省议籍阿合马家,台宪故将玉桃盏案行卷先付都省,以供参详。”
众人都呆住了,接着诧叹不已。中书左右司郎中刘正因道:“此事虽未详真伪,然阿合马收受撒和、强征地契、私匿官银、财产等,多有匿于别墅者,交众姬妾管藏。”
众臣都知阿合马霸人妻、掳民女、纳官妓,关了五百多美女在园中。今春还学蒲寿庚下美人棋,请众官同去看过,亦非新闻。都随声附和,道:“不独抄府,阿合马一族在京几处房产,今日都齐抄了方是。”
飞琼叹道:“伯颜丞相是我家兄。我本不欲亲至阿合马府;既然勾动家兄向日之冤狱,于公于私,我都须亲往了。”博罗道:“恐刑房人手不足哩,合点所领枢密军五百祗应者。”飞琼道:“如此生受了!”众臣道:“都为国事效力,公主客气什么来。”
飞琼遂道:“如此,诸公请各便。我自在省里拟出人选。巳正诸公在外仪门牌匾下候宣,却再宣示。”博罗道:“还应即刻命五百兵,禁严了阿合马宅邸才好。”
飞琼笑起来道:“枢密太性急些个。就是行军打仗,也不必这般严阵以待。诸公且好好受用一餐。咱每做的都是至公的事,不急这一时,也跑不了谁的。”
众人唯唯,鱼贯而退。有人意意思思,几番顾盼想留下与公主交话。飞琼笑道:“咱每公事不私议。且去吃饭要紧。”
正说着,却听“蹦通”两声,原来有人撞了门楣窗椂。后面人躲闪不及,一齐赶撞上了。嘈嘈一阵,一时方尽情退出去。飞琼起身绕出阑楯,冷笑不已。步出正堂,却见洛英在厅外内门前探头。飞琼叫他道:“你怎好进省?这不是你来处。”
洛英笑道:“殿下在东宫耽心,命我进来服侍。方才那几个穿析枝花样红袍、围着金带的官,撞得叠作一处,幞头也碰歪了,好叫人发笑。”飞琼因领他出来,穿过正厅。
这省里正厅重建得极高阔,月前才上梁毕。左耳房墙上图是烟云林泉,右耳房图是青绿山水,颇豁阔。看了一遍,绕至厅后,进了穿廊。这穿廊共五间,却是省官庐直之处,左右遍植花果草木。此时炎炎夏日,古木层荫,榴红照眼,杏子初实,甚宏敞壮丽。过了穿廊,便有小黄门来服侍。飞琼命他每煮茶,二人随意坐了。飞琼先道:“火燎气怎恁重。”因去检视案上螭虎盘纹铜熏炉。揭开看,果然一炉的香灰余焰跳个不尽,因取拨来挑散。
洛英问阿姐作何安排,道:“你何不教在中仪门里聚?大员结集在丽正门前,不雅相。”飞琼因道:“你不解得。这一出去,这里面不知多少人一世不得复入此门了。”
少时,小黄门献上茶来。飞琼也不吃,只看道:“托那死鬼的福。你且看看,省里的茶,还是范殿帅茶哩。”洛英看阿姐闲情甚浓,有些不解。又问:“听说丞相的冤屈也可洗雪了。刘正还来帮衬,殿下说前日他来东宫呈了内参,尽是阿合马滥用左右司职印,几年来不法的事。”
飞琼放了香拨,点头道:“左右司分立时,其长官一向最受器重。御前奏闻,多轮着他两司郎中;执政出缺,便直拜作副相。如今两司合并,刘正且做了四五年郎中,还不提拔——也难为他了。”
问刘正可举发谁不曾。洛英道:“不曾,只论了几件事;要循事查人也不难。”飞琼点头道:“正是。刘正既惯会两处为人,我便叫他两边不是人。”洛英便问怎生。
飞琼笑道:“你可知前宋李光事?他本是名士,禁不住秦桧许与他官做,便依附秦桧多时。及至做了参政,却与秦桧吵,大约利禄到手,却复又爱上名节。后来终于被秦桧贬死了。至于刘正么。”回手拿残茶泼了香烬,道:“缪丑已死,我自诛之。”
却说博罗早命人暗访阿合马府邸。回来却说:进府后,各处尽有黑甲士,持刀立戈,在内围住门,张弓实箭搭上墙;里面不许举火,许入不许出,将自己禁叱出来。去者不敢声张,疾忙还报。博罗慌了,不知首尾。众人惴惴不安,听省东钟楼连打几声,这一午倒似过了一世一般长。
近巳时,便车马如龙,停在东城下五云坊都省正门前。那正门上正悬着“中书省”大匾,众人匾下群立,不免窃窃私语,各怀鬼胎。果然巳正时分,平沙公主步出大门,笑暄两句,便命读名单众人听:
□□点了和礼霍孙、刘正,城西南花园是平沙公主与博罗;呼逊在京府邸是阿里、昂吉尔;然后某人搜某坊中某宅,某人查某街上某寺产业,某人籍其南城某旧宅某楼阁,一一分派清白,与了印旨。博罗因说出来,阿合马府中遍布黑甲士,不知何人所使;恐抄家时生乱。
公主笑道:“我倒忘怀了,好叫诸位悬心。日前中书得陛下旨意,因阿合马被杀,旨意叫发射士百人,扈卫各位丞相,他人不得援例。阿合马虽死,呼逊将入京,我每议着也与他一分,不曾从枢密拨与。为他家口大,因从宿卫军里借调上等射士,去与守卫。这也十几日了。因枢密不见调派,他每素日又不出门,我也记不清这些琐事。枢使此番看去,众军不至怠惰罢?”
众人听了,只能暗地吐舌跌足。才知这公主故意从容,早已安排定了;却来加意炫耀才能,作弄的猫戏老鼠一般,不知他究竟要做到几分。领命之人即刻仰照验,带刑部、宗正、兵马司衙役去了。
公主便与博罗一乘马、一乘车,前面开道,往阿合马城外花园来。入来叱退武士,拣一处屋宇,入厅坐定。叫带阿合马伴当家人,一一引衙役各地搜查。
那些衙役早听闻阿合马养的外宅都在此,藏着无数妖姬美女,早巴不得一声要去查去。公主喝道:“我也知你每规矩:□□掳盗,视抄家为肥差,都是阿合马在时的事。如今枢密与我在此坐地,你每小心!园中各处甲士,都在宿卫里惯充围子手。倘有行为不法处,休怪弓箭不长眼。况这里女子,一半是娼妓,一半还是素日好人家女子;或被父兄丈夫献与阿合马求官,或被阿合马霸占,来日还要还与人家为良民者。所有银钱什物,也全是好人心血,须待朝廷明剖分断。你辈只可秉公办事,自有个人好处。倘有一分害理勾当,尽与阿合马奸党一体治罪!”
众衙役听了,打去兴头,只得安分去了。飞琼命伴当先送人口簿籍来,问可走失人不曾。下人奏说:“自老爷送了葬,争了几日家产;走去了十一个人。后来弓手每便堵了大小各门,禁了出入,再不曾走丢一个。”
这边便有衙役先过来道:“抄过几处金银珠贝、瓷器家伙,都清点出了。又抄出地契几箱,簿册若干,恐长官要细查,先送来过目。”
飞琼拣了几本簿册,第一本簿册打开,赫然便是某年至某年,阿合马贿赂近臣的簿籍。口中尚与博罗闲话,眼瞅见博罗只拿袍服搓手。
飞琼看那册子,连月日节令、器物金银若干都一一详注出来。略翻一遍,所载朝臣名字,竟比一部缙绅名录还齐全。因笑摊与博罗道:“枢密请看,这比中书左司前刻名石何如?”博罗只得赔笑接过,草草一看。
飞琼又翻开一本,笑道:“了不得,竟反过来了。果然礼尚往来,不爽不错!”原来却是一本朝臣赂遗阿合马的单子,下面详注着为某事:或为亲戚求官;或要见管某地;或要绝好田土;或要惩治仇人;甚至于行市之物定直,卖买之人过境,都贴一笔,都是名目。也有朱勾的,也有未勾的,也有抹去的。
飞琼随手翻到一页,竟是博罗三年前,与某官不睦;某官任满例迁调枢密某职,博罗求阿合马沮败其事的,赂钱一千贯钞,并有古董玩器十五件、美姬十名,下面朱勾勾了。飞琼笑着递与博罗道:“请看。”未知博罗作何言语,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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