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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洛阳
那是洛阳今年最后一场微雨,不久之后,整个北方便会迎来雪季了。
白灵飞在雨中收回眸光,便默然转身离开渡口。
“阁下是刚到的渡客么﹖”那人问。
他并没回头,只是淡淡应道:“在下只是路过此地而已,就此告辞。”
一纸油伞蓦地挡在他头上。
“敝上乃北方富贾的少主,此行前往洛阳,是为参加新皇登基之盛典。”
他微微皱起眉,尚未应话,已有一人与他擦肩而过,将一件雨蓑披到自己身上。
他终于与那人再次正面相对。
——这人一看便知非是汉族,想必是塞外的贵族之后,才能操得如此流利完美的汉语。
那双蓝眸足以摄魂勾魄,正在定定望着他。
那人眼神很是锋冷,眼底却有深沉不明的光芒。他对危险一向有准确的直觉,下意识就避免与这人有任何纠葛,故只冷淡的笑了一笑,便打算越过他继续前行。
“主上,仓库内共计三十二人,全被人以重手法打昏、捆绑在草堆上。”
那人就连随行侍卫,也全是汉语流利之辈,他们甫上码头,就替主人四处视察渡口环境,自然发现了仓库里的端倪。
他心中正飞快寻求脱身之计,那人已然瞥到用油布包起的九玄,开口问道:“你懂武功﹖”
“我不懂……我本来是去洛阳投靠亲戚,后来被人口贩子拐到这里,眼看就要被人——“他黯然看着自己一身凌乱的白衣,垂眸续道:“幸好有位武功高强的大侠出手相救,又绑住那群恶贼,我才侥幸逃了出来。”
其实他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别说是被奸不遂,就算说是事后画面也不为过。侍卫当然没有尽信,出手扣住他手腕脉门,探察半晌,才放心对那人道:
“他的确没有武功,应该是个普通人。”
——御剑门行气路子与其他门派截然不同,更有秘法将真气全藏于气海穴里。他在晋阳食馆初见景言时,便是用这招把皇太子都骗了过去,要蒙过一个普通侍卫、当然也不成问题。
装也装过了,下一步当然是脱身走人,却偏偏在这时候,一队官兵正朝仓库跑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刚才被他救出的年轻小伙子。
——难怪那家伙要锐意改革下层官吏啊﹗郑国官兵的效率比起南楚,完全不是同一个档次好吗﹗
他顿时垂下头,唯有希望雨蓑能遮住白衣、不给那几个年轻人认出自己。
“快进去抓人﹗”
“去看看那个高手是否还在——﹗”
那群官兵迅速分头行事,又分出一队来到码头——“何人在此﹖﹗”
众侍卫立刻上前护住主上,其中一人掏出金帖,对官兵解释道:
“敝上乃西燕城伊娄家少主,特从北疆来到中原,参加贵国皇上的登基大典。”
白灵飞立时明白过来。
景言曾对他简略述说过塞外形势,昔日柔然夺去幽云十六州后,足足花费十年才建成西燕城。它作为燕山东南最大规模的防御城池,隔着长城遥望蓟州,城内设各族集散货物的朔方集,是幽云之地的经济命脉。
西燕城汉胡诸族混杂,汉人只能作奴隶在市场任人买卖,而羯、氐、鲜卑等族则不时爆发冲突,这人所姓之伊娄乃鲜卑姓氏,想必便是在西燕城掺合角力的贵族了。
“伊娄公子,这位也是您同行仆人么﹖”为确保大典能顺利举行,洛阳附近各地的关卡盘查特别严密,高津渡乃洛水重地,自然不会例外——
官兵正往这方向窥探而来,他心里暗暗叫苦,一时只能闪缩低头,颈都弯得快要断了。
那人忽然冷冷笑了,伸臂将他揽进怀内。
“此行前去洛阳路途甚远,他是我在关外买下的汉人脔宠,沿途供我享乐之用。”
当首的官兵头领走近去,恰恰挡住了那群年轻伙子的目光。
那人掀起了他身上蓑衣,又粗暴的托起他整张脸。
官兵见他长得清秀,满眸惊惶、衣衫又凌乱不堪,想来也是完事后的狼狈情态。塞外买卖汉人之规,在中原恶名昭著,他对白灵飞生了同情,便放轻嗓音问:“这位小兄弟,你身上可有通行洛阳关卡之官文﹖”
白灵飞心中简直将姓景的吐糟了一千遍,又将姓伊娄的诅咒了一万遍。
“……没有。”
“如此我替小兄弟开个身份证明罢,你姓甚名谁﹖”
“……白非。”
“白兄弟命运多舛……我只能祝你早脱苦海了。”
回想这两年在皇太子麾下的苦逼生活,白灵飞竟是无言以对。
世事实在难料,当他苦恼如何能进洛阳的时候,断未想到最后会成现在的光景:
“铮——”
从客栈的雨竹台极目远望,北邙山的迷雾遮盖了整个伊洛平原。
微风掠至,一袭白衣临河飘然灵动,对着夜色轻轻拨弄琴弦,弹到曲子缱绻动人之时,唇角忽然有了淡雪般的温柔情意。
伊娄溥在他身后眺望平原,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八河汇聚、邙山延绵……伊洛之景,果然非同凡响。”他淡道。
那骨节分明的十指惯于驭剑染血,此刻拂过冰弦,竟然没有丝毫的不相合。
——他在高津渡拿了一张正式的身份官文,被冠以“脔宠”的名份,相当于与伊娄溥捆绑在一起,他不想另生枝节,为了景言交代的重任,只好视而不见,与伊娄溥共入洛阳。
毕竟是暂且寄人篱下,他伪装成普通的文弱少年,既“不懂武功”,又早向男人表明不愿真做脔宠,伊娄溥要他服侍在侧,他便只好每夜抚琴陪“主人”入眠了。
昔年还未下山,他已精通琴箫音律,倒是离谷后飘泊难定,已是许久没再习过。这首江南小调,旋律无甚起伏,被他信手拈来,却不失彻透的神韵,遗世而独立,恰如月下孤独流淌的溪流。
伊娄溥目注远方,邙山碧草的幽影在冰眸里迅速蔓延。
“是北邙山在遥遥守望洛阳——”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曾经守望过邙山。”
他心里无波无涛,望着邙山下的平原,在曲中渐渐放空了思绪。
“他说,邙山下天苍野茫,是中原里景色最接近大草原的地方。”
伊娄溥似是一笑,神情有了些微的触动,“他一直很惦念草原的辽阔风光。那时候他望着这片土地,神情和你此刻的一模一样。”
顺着目光,他的心神渐渐延伸到南北的大漠与水乡,彷佛也曾尝过千年的仇爱和情长。
内心深处响起一阵回音:
“草原上的生灵衷心爱慕着天地自然,一风一雨、一雷一电,都值得人对它们顶礼膜拜。”
他迷茫失神,全然不觉低喃脱口而出。
伊娄溥闻言一震,凝注着白衣迎风的身影,逐渐趋前,搭上他抚琴的十指。
“中原每个琴师都有艺名,你从今以后就叫凤凰吧。”
他的手微微一抖,桐木琴差些便断了弦。
——活下去,然后成魔吧,凤凰的继承者。
附在灵魂上的烙印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也无从去探找线索。
那是脱离武功的存在,它在呼唤“凤凰”,而他却为了重生,被选中来成为新的“凤凰”,承继了骇人的杀生力量。
自从离开建中城后,他继续领兵征伐,没有再度失控,彷佛此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烙印沉寂了下来,而他却心知肚明一件事——
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完全制约烙印的力量。
他平静了心神,淡淡的问:“这名字有何意思﹖”
伊娄溥又再笑了,眸光难言、莫测喜怒。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刀光剑影里肆意怒放,连我也敌不过你的锋芒。”男人眼里燃着幽火,带着急切,将唇印上他右颈,呢喃低道:“你是最骄傲的凤凰,高高在上,俯视一切,偏偏不容眼前的凡人拥有你、亵渎你、禁锢你……”
他听得不知就里,又极抗拒这些碰触,当即皱眉躲过伊娄溥,想从琴座起身,却给男人的怀抱死死锁住、半分不得动弹。
“时已夜深,公子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伊娄溥目光转寒,瞬即重复冷酷。
“脔宠需与主人共睡一床、解带献身侍寝。”
“公子曾应允过,途上不会要求我真当脔宠,希望你能言而有信,让在下能平安无事的入城。”
伊娄溥冷道:“如我非要强逼你,那又如何﹖”
他神情淡漠,话里是执拗的锋冷:
“我不愿受任何人胁逼,倘真如此,我更不会因胁逼而屈服。”
他已暗自凝气、静待出手,伊娄溥却骤起狠意,拉他倾前、发了狂的一样舔吻。
他正要出掌,伊娄溥的犬齿已刺破他右颈皮肉。
男人舌尖尝到他的鲜血,立刻便铁青了脸色:
“凤凰,是谁夺了你处子之身﹖”
他断未料到会来这么毫无关连的一句,心里疑惑不解,脸上却是冷笑:
“在下的私事,应该不必跟公子交代罢﹖”
伊娄溥松开牙齿,嘴沾着他的血,眼里开始有暴戾的光。
“不可能……除非那人折了你的双翼,否则你怎肯甘心屈身他人之下﹖﹗”
“情之所至,即便身为男子,为爱郎百般承欢又何妨。”那般不顾礼教的诳语,他却说得淡然,带着锐意望着伊娄溥:“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还请公子不要以洞察一切来自居。”
“你变了……”伊娄溥摇一摇头,忽然又喃道:
“不,只是这人还未完全是你而已。”
出乎意料的,男人竟然不再步步进逼,反而低沉的笑了:
“你很快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会让你死心塌地,只做一只为我展翼的九天凤凰。”
到了翌天,他已是立在天津桥上,默默凝看着横跨郑都内的洛水。
河岸两旁的杨柳只剩伶仃秃枝,北方的雪季快要来了。
洛阳街上的繁嚣熙攘,几乎比得上平京一年一度的平天祭。距离登基大典尚有十日,接下来城内会愈趋喧闹,到了典礼当天,这座古城将会万人空巷、每个角落都挤得插针不入。
今早甫一入城,他立刻便从伊娄溥那处偷偷脱身、混入洛阳,那群待卫再是高明,自然也比不过他潜踪匿迹的手段。
这伊娄家的少主有两面极端,一时体贴温柔,一时却是冷酷可布,过去几天他也提心吊胆,只望愈早入洛阳愈好,现在回想,总算是松一口气。
——世事难料,他误打误撞当了一回脔宠,却也是在离开忘忧谷后,再一次为人而奏琴。
上一个钟爱他琴箫曲艺的人,便是师父,不知师父现今身在何方,又会否特意来到洛阳、去看师兄再次携明怀玉君临伊洛﹖
他在残柳旁临目凝望,忽然低声叹息。
即使师父在洛阳又如何﹖那晚在建中城,他早表明永远不愿相见,而自己和师兄已各为其主,即使重逢,早也不复当年栈道舞剑的画面。
他和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竟是形同陌路。
为安全起见,他将九玄埋在城中的荒林,两天后是与景言相约的日子,他现在是真正孑然一人,独自流落于这北方异乡。
——相隔多年再入洛阳,当天与师兄的每个画面,他仍都记得清楚。
那段往昔曾如刀锋一样深刻,他要将伤疤埋在深处,才能催眠自己若无其事;可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敌不过向往,背弃师父违诺离谷,在江南长年追逐师兄的消息。
他以为自己甘于如此过一辈子,可他终究没有。
芍药居的一场屠杀,终于使他失去所有,也终于肯离开那个不见光明的世界。
——短短两年,他终于在景言身边、重新又活过来。
他再非执着只追逐一人,他有了使命、有了责任、有了所爱、也有必须去守护的国家和苍生。
往昔虽然清晰,那痛楚却模糊了许多。
那是过去,过去会伴随他终生,他对过去的执念却早作浮云。
他缓缓收紧五指,发觉掌心空空如也,便洒然笑了笑,怀着暂失九玄的空虚走下天津桥。
人潮来去成浪,面前却有一人对他微笑招手。
——那双冰蓝的眸里有一种炽热、炽热得近乎狂暴,顿即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大概是他几日内最贴近“脔宠”的时候。
眼下这条定鼎门大街北通皇城、南达外郭城定鼎门,是全洛阳最宽敞的大道;边上所有酒家、寺观、官衙,均属城里最有气派的建筑,当中包括他身处的“定洛居”——
相传昭国元帅攻陷洛阳,进城后曾披战甲到这里喝了一杯水酒。自此之后,一个小小茶寮便摇身一变、成为全洛阳最负名气的酒家。
定洛居是罕有的三层建筑,最顶层是特级厢房,二楼则筵开近廿张酒桌,当中一半坐了人,当中有几桌是塞外贵族。
在北方的大城,不难看出漠北对汉族的欺凌有多肆无忌惮。那些贵族都有汉人奴隶任其劳役,他被伊娄溥拥住上楼的时候,一个年轻仆人刚好被打至摔下楼梯,吃痛吐血,还掉了两颗臼齿。
他望向楼梯下方,袖里的双拳牢牢握紧,伊娄溥却视若无睹,拉他坐到最近街心的酒桌。
这鲜卑贵族甫上楼,众人先有几分惊讶,仔细打量了伊娄溥好一会,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身上——
伊娄溥把他抱到相互紧贴,还解下了他束髻的头巾,这一下望了,好些人立时便极其露骨,活像要用眼神脱光他衣衫一样。
塞外男色之风比中原更烈,那几桌有十数个模样清秀的少年,一看便知是贵族的脔宠,有的甚至被人当场解衣狎玩,直令酒家里的汉人看得气愤难平,只是敢怒不敢言。
“凤凰,你觉得我待你还算不错么﹖”
他甫听凤凰二字,眉头拧得更紧了。
“没什么不好,只是‘你走阳关路、我行独木桥’这句中土谚语,不知公子有否听过﹖”
伊娄溥冷冷的笑道:“若换了其他主人,这句足可教你当场被狎、取辱人前。”
他极厌恶这种践踏他者的傲慢之人,正如景言绝不认同虐俘杀孩,真正的强者、从来不靠羞辱弱小来证明自己、只会用怜悯与慈悲去彰显力量。
“我来这里不是取辱,只是希望公子喝完这杯水酒,可以和在下各走各路、平和了结。”
伊娄溥瞇起了眼。
——那双蓝眸带着惊人的掠夺欲,炽热愈烧愈狂,竟似要将他肌肤一并烧灼。
他淡然别开目光,不经意却瞥到堂内一幅用金纸裱起的字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字里行间翩然跃动,起笔处七分灵气、收笔却有三分沧桑。
——深沉的悲哀如骨附蛆的袭来,浓烈得彷似一种隔世的宿命。
他愣愣看着字帖,心头像被重槌敲击,连呼吸都顿然忘记了。
右颈的藤蔓纹泛起红光,隐隐穿透了白衣,熟悉的烙铁感觉再次攫住了他。
——我们到长城脚下便到此为止吧,塞外是逐水草之人的家乡,和长城内的纷争没有关系。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发兵去攻大草原,你既要做旷世霸主,那便自己带克天骑去,往后开始,我再也不再管你征讨之事﹗
——景浦,我信你、助你、护你……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帝皇命里无情,若下生轮回,但愿你景家子孙永陷情劫,世世代代,坠入苦海,不得超生。
“那是昭国元帅攻陷洛阳后留下的字帖……凤凰,你想起什么了﹖”
他剧烈喘息,忽然之间,右颈的痛楚遽然而止。
一队数十人的使节队正拾级上楼,伊娄溥目光一沉,立刻将他箍在怀内。
他骤然惊醒,一看之下,立即想转身跳下定鼎门大街。
——使节队当首之人,赫然就是安庆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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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娄公子的确有点蛇精病(不止有点),大家多多包容一下他啊(笑)
要小飞这两章都靠脸混饭吃是我对不起他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