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巽武威十二年冬至，朕既承大统，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南虞入图，四海咸服，春旱既解，百姓安居。然旧时积弊，为祸良多，诚宜承皇考遗德，去旧革新，以行新法。其一，检核田亩，令郡县编户齐民以授之。举凡男子满二十未足花甲者，授露田二十亩，桑田十亩，女子减半予之，每户皆授良牛一头，凡田亩、牲畜待其享天命而还归郡府。租赋以田亩计，逢十取三，民户岁出绢一以为调，实困者准其以庸易之。唯兵赋以人丁计，无分夏荻。其二，百官无俸，贪墨遂行。诚宜以品阶授俸，以安其心。仿前朝旧例，一品者年俸绢三百匹，粟千石，着吏部详拟之。俸禄既行，百官贪渎满绢一匹者，处枭首之刑。其三，度量铸币之计，着户部详拟之，以行郡方。非依度量索租者，免官并杖三百，罚流三千里。擅造钱币者，诛三族。其四，巫祀鄙陋，难成国礼。盖巫祭却霜，即令废除。擅行巫事者，弃市……”
　　太极殿中贺兰骏朗声宣读着诏书。
　　太极殿是前朝大朝时的场所，是天祚宫正殿中最为开阔恢弘的殿宇。此时百官正装持笏，文武依品级服色分列而立，诏书尚未读完，已经有人惊愕万分，四相交头接耳起来，细细碎碎的声音汇聚起来在太极殿中尤其显得响亮。
　　我静静坐在拓跋昊的御座之后，透过镂空的双夔龙纹戏珠屏风，饶有兴趣地看着百官的反应。我禁足刚解，拓跋昊便遣人传召我，直领我到大殿屏风后面坐定。拓跋昊是让我在此看他如何做得中州之主的？望了望屏风后他端坐的兖色背影，我微微自笑，他做不做得中州之主我不知道，但今天这份诏书发布，百官绝不会让他觉得舒服我却知道。
　　听贺兰骏宣读的诏书，内容大体与半月前拓跋昊让我宣读的宋慕枫整理上奏的三策大体相同，只是追加了各部职份，违令责罚举措。只是百官领取俸禄之后，若贪墨绢一匹以上，便要被砍头，未免有些“严苛”，我冷冷一笑，北朝数年积弊，官员无俸，自行搜刮已经成了习惯，若拓跋昊一意严行此令，不知会有多少人耐不住，丢了脑袋。另外，诏书上将原有奏折中的三策改成了四策，追加了废除巫祀一条，巫祀野蛮血腥，常被夏族人用来讥讽荻族人蛮性未脱，即使学习夏族礼仪也是沐猴而冠，拓跋昊废除巫祭倒是应了夏族士人的心了，可是他的好叔父拓跋的卢……
　　“至尊，巫祭乃是国家大典，南风神是吾族之祖，自大巽建国起便一直庇护于吾族，怎可轻易废除？陛下就不怕天怒人怨吗？”果然，拓跋的卢率先发难，他似是气极，雪白的胡须颤抖成一团。
　　“荒唐，至尊是天子，只受命于天，祭祀天地之外，岂能再拜他神？济阴王莫不是舍不得手中占卜的权力，还想借以左右至尊吧？”开口之人是裴缵，数月未见，他精神许多，黄色的一品官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髭须若仙。
　　我轻笑，他倒是懂得礼部尚书该如何为主分忧，他此番言语或许有些激烈，但分寸拿捏得倒也不差，拓跋昊既然无法对当面质疑他的叔父出言呵斥，他这个臣子就责无旁贷。
　　“你这个不忠不孝，背主弃恩的南蛮子，有何资格呵斥本王！”拓跋的卢对裴缵高喝道，目眦尽裂，举起残缺了两个手指的右手，转身冲拓跋昊高声道，“老臣对大巽之忠心，日月可鉴，这手指当年是为护卫先帝丢的，也是为大巽丢的，至尊不可不……”
　　话未说完，他脸色一青，五官扭成一团，猛地用手捂住胸口，竟直直倒了下去。
　　“叔父！”拓跋杲一个箭步上前，慌忙上前扶住倒下的拓跋的卢，拓跋昀也慌慌张张从后挤了上来，扶住他的老父。
　　“快将皇叔扶下去，传太医！”拓跋昊猛地站起，急忙言道。
　　早有宫监躬身上前，小心将拓跋的卢抬走诊治。拓跋昀匆忙跟在后面，拓跋杲踌躇一下，终是将目光投向拓跋昊。
　　“襄亲王，替朕好好照顾叔父。”拓跋昊的声音淡淡传来。
　　拓跋杲似是松了一口气，施礼道：“臣领命！”说罢起身，大步流星地向暖阁走去。
　　朝堂上的气息一时沉寂无边，无人开口，各色官服分列俨然，却暗流涌动。
　　“陛下放任外臣对老臣子如此侮辱，未免令人寒心！”宇文泰冷冷开口。他紫衣金冠，位列人臣之极，却难掩满脸病态，我略惊，一月未见，他竟苍老得如此厉害。
　　“太尉大人所言甚是，裴缵你可知罪？”拓跋昊的背影端坐如昔。
　　裴缵跪倒，沉声道：“臣只急于为主尽忠，言语间冲撞了济阴王，臣实是有罪！”
　　“中书监听令，裴缵无状，冲撞叔王，朕念其知错，责令罚俸半年。”拓跋昊朗声吩咐道。
　　我暗自觉得好笑，这君臣二人更像是在做戏，莫说现在百官无俸，就是颁行俸禄，以裴氏的财力，区区半年俸禄，犹如九牛一毛。
　　我定眼望向宇文泰，只见他咧了咧干涩的嘴角，只扭眉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懒得再与拓跋昊计较。
　　“臣有事上奏，臣以为，均田、编户齐民之策应在明年开春之时立行……”贺兰骏出列言道，我屏息凝听，均田之策本是出自他口，由宋慕枫整理上奏，此时他想说的必是其间具体的可行之策。
　　“春耕之时，正是与民休养生息之际，不违农时，这是圣人之训！十郎，阿父白让你读圣人之书了吗？”我应声望去，喝令的黄衣官员正是那日在贺兰凌霄家所见的贺兰骐。他倒是真的听从贺兰夫子的嘱托，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教训起弟弟来了。
　　贺兰骏皱眉，面对白发苍苍的长兄却不敢言语。
　　“中书令大人勿怒，贺兰大人的意思，是户部商拟的结果，立春之时实行新政，虽然有扰民之嫌，但唯有在立春之时行均田，登记户籍，秋收行租调时，百姓才能知道其中利处，也才会拥护新政。”拓跋晟持笏上前，替贺兰骏解释道。
　　我暗自点头，他在户部任职已久，与同是侍中的贺兰骏相交已久，此时出言维护他并不奇怪。立春行新政，到秋收时利处立见，虽在立春之时会招惹民怨，但在秋收后便会被万民称颂。此举确实有助于新法行得长远。
　　“臣……附……议，简郡……王所言……甚是！”站在宋慕枫身后的青衣官员出列，他大概三旬上下，圆圆的脸上一派祥和。我暗叹，此人口吃竟是如此之重，如何进得朝堂？
　　“高圭，你还是先学学说话再开口吧！”不知是哪个官员讽刺他道。
　　高圭？我愣然，早听闻拓跋昱的阿舅高圭任校检御史，不想他竟是如此模样。
　　“至尊，臣虽……驽钝，然对……大巽拳拳之心……”高圭一急，白皙的脸憋得涨红，竟是一字也吐不出来。
　　“高卿家对大巽的拳拳之心，朕又如何不知？起身吧。”拓跋昊的声音平静无波至极，转而问道，“此事，苏相以为如何？”
　　苏沐风上前，躬身朗声道：“圣人曰：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新法是用来约束万民的，百姓懂不懂得新法并不重要，为上者应为为下者表率，至尊欲行新政，只要约束好百官，明其本分，垂拱而治即可。不违农时，这是圣人训，依老臣之见，在立春之时实行新政，实是扰民，恐是不妥。”
　　“恩师所言不对，圣人所言，其意为：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法令能否行在于民心，怎可尽靠上位者？立春行得新法，成效在秋收之时便立竿见影，这才是使得新法行得长远之道……”
　　说话的官员，二十上下，赤衣银冠，长眉细目，眼神坚定，鹰钩鼻下长着一字胡。容貌平平，却风度卓然，让人不敢轻视。清晨阳光洋洋洒洒射进大典之内，我望了望他闪着光泽的银冠，不知下面的头颅是否真的如浩泰姐姐曾经讥笑得那般形似尖头鳗。
　　“恩师？老夫可不记得有宋御史这个徒弟！”苏沐风瞪了宋慕枫一眼，甩袖哼道。
　　我看到站在他身侧的司马邦彦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许是要他勿要动怒，在朝堂上失仪。
　　我垂首暗思，苏沐风如何会如此沉不住气？宋慕枫虽然上书弹劾于他，但依他的性子，若是对一人深恶痛绝，断不会如此直言以对。
　　“宋御史，老夫曾听说，你们夏族人最讲究尊师重道。宋御史既然学府五车，想来必然比老夫更加知道何为尊师重道！”独孤昶沉声出列，似是为苏相鸣不平。宋慕枫一纸弹劾虽未殃及于他，但依照他的性子，应是最看不惯宋慕枫这种“忘恩负义”之人。
　　宋慕枫望了望沉着脸的苏沐风，两目黯然，却仍是朗声道：“朝堂之上，叔安和恩师一样都只是吾皇的臣子，尽忠方是本分！”
　　“好！好！”拓跋昊朗然笑道，“宋御史说得好，朝堂之上何论师徒？唯有尽忠才是臣子的本分！依朕看，立春行新政，虽有扰民之弊，却可使新法之效立竿见影，确是可行。中书令可草诏，令户部拟办之。”
　　“臣不敢领旨！”贺兰骐出列跪倒，他原来是任中书令一职。
　　朝中静然，拓跋昊冷冷的声音响起：“贺兰骐！你要抗旨吗？”
　　我讶异，依照贺兰凌霄的家训，身为长子的贺兰骐为何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抗旨？
　　贺兰骐颤抖着去簪，将冠冕摘下，叩首道：“至尊，臣今年已经七十有六，行此大事，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恐误了至尊大计，臣只乞骸骨以归，安养老父，求至尊怜悯臣下，准臣所求。”说罢竟长跪不起。
　　“中书令年老体衰，是朕所思不全，既然如此，朕就准了你所求。你既不要这官位，贺兰骏，你兄长的官职就给你了！朕看你戴着这冠冕比他合适！”拓跋昊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没有丝毫温度。
　　未及我反应，眼前黑影晃动，拓跋昊从御座上起身，鸿胪官员高声的唱和急急传来：“退朝！”
　　一时间朝臣陆续退去，贺兰骏上前欲扶起长兄，却被贺兰骐一把推开。贺兰骐只自己站起，整理好衣衫，不再看其弟一眼，兀自迈步蹒跚退去。
　　朝堂立时空空如也，只剩下贺兰骏孤零零的一个人，愣愣看着其兄留下的冠冕。
　　“娘娘，至尊让您去修元殿见驾！”
　　屏风后，斛律甘宁低声对我言道。
　　我应诺，瞥一瞥贺兰骏，低叹，朝堂之事，波谲云诡，无论是贺兰骐的离开，还是贺兰骏的高升，是福是祸，谁又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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