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总是渴望那种被我推开千次万次，也要在第一万零一次抱住我的感情，我才会有安全感。因为这一点，我对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从小到大，一年两次交学费是我最煎熬的时候。爸爸总是磨磨唧唧拖到最后才给我，让我觉得我是他的负担累赘。我恨学校为什么不能一年只开一次学，能不能只放一次价，同学都不理解我。

　　小学的时候，妈妈租摊位卖小商品，爸爸会拿走所有营业额。隔壁摊位的怀孕阿姨因为丈夫没有交摊位费又不在，被市场主推到在地，□□流血，被救护车拉走。妈妈和我说，我们家也没有交摊位费，我害怕极了。
　　后来阿姨从医院回来了，没大事，一家人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我替她开心，长大后想起来又觉得悲哀，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日子。

　　到底是世界错了还是我错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忍受生活，只有我忍不了。

　　高考后，爸爸问，考这么好还用交学费吗。我就决定上大学以后一定要兼职、要打工。我骗家里说学校不用交学费了，其实都是我自己交了。

　　长这么大，我从未和父亲静下心来好好谈谈。每一次对他提出质疑都以他大吼大叫她偃旗息鼓结束。能平静聊天的场景都是我压抑着厌恶听他吹牛，演一出父慈子孝。

　　爸爸一直埋怨我为什么不读研。我说：“你能别把生孩子说的像投资一样么？”爸爸的回答是：“上班了翅膀硬了。研究生没考上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有一次，我想和他好好聊一聊。一半真心一半示弱地流着眼泪问他：“爸爸，你是觉得别的同学出国留学，25岁博士毕业，我不羡慕是吗？”我爸说：“没关系，只要你想读，砸锅卖铁也供你。我们把房子卖了，反正你毕业就能赚回来。”

　　“你供我读书就是为了赚钱是吗？”
　　“曲襄襄，你可不要断章取义。”他批评我。

　　我的本义只是想和爸爸说，希望他有责任意识，多看看家里。对我来说，爸爸赚一块钱用在家里比他赚十块钱花在游戏人间上更让曲襄襄开心。可是他明明可以给家里买块肉炖菜，却一定要给自己买包烟。

　　爸爸反问我：“你说我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和爱好了？谁年轻不爱玩？”我回答：“你可以有，那你别结婚别要小孩。”
　　“我砸锅卖铁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怨恨我，居然还敢埋怨我生了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该感恩戴德的。”
　　“你没有为我砸过一口锅，卖过一块铁。你现在的贫困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没有我你依然穷，没有我，你依然应该努力工作。能不能别再说为我砸锅卖铁了，这样让我想死。”

　　我说我想死，我爸说蜜罐里泡大的小孩就是脆弱。我只是想让他道歉，让他承认他其实对我并不好，甚至不需要他承诺以后对我好。可这却是最难的。

　　看到这里，你大概也明白，我没有读研的理由和你完全不同。我不想读研，我想上班。本科出来赚的虽然少一点，却不用再求他了。我只想能少要一分是一分，尽早划清界限。

　　毕业以后我进私企工作，爸爸一定要我辞职回老家考公务员。我说我不想当公务员，我也不想再考试，高考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力气，我很累。我爸说：“一辈子娇生惯养，你累什么？你要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单位。”

　　他还觉得在为我考虑：“你年轻好糊口，但是要对你的人生负责任啊，再晃两年，你的年龄慢慢大了，就不值钱了。趁年轻，要珍惜自己美好的时光。找个铁饭碗、体面工作，将来嫁人容易。”

　　我觉得我不是我爸的孩子，是他们的装饰品。不在乎我开不开心，只在乎单位体不体面。我是一个发卡，他责怪我不够光鲜。

　　我妈和我爸是夫妻，他们是一样的人。我妈给我带来的伤害甚至比我爸都大。我爸对我的伤害都在明面，我为了躲避他带来的风雨，把妈妈视为避风港。

　　可妈妈从来没有保护过我，她服从我爸、甚至心疼我爸。

　　上大学的时候，我自己攒的钱给外婆买衣服，妈妈不敢让爸爸知道。我说为什么。我妈说我爸挣钱不容易，心疼钱也是应该的。

　　妈妈总是和我说，让我别和我爸一般见识。她从来没有维护过我，她总是让被伤害的我不要在意，而不是让实施伤害的人住手。
　　在她的丈夫和儿子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被妈妈放弃的人。

　　妈妈会对我很好，但她觉得我注定是别人家的人，所以要对儿子和儿子一家付出更多。她不只一次说过家里的一切包括房子都是要留给儿子的。因为知道会伤到我的心，她说这些的时候会带上些不好意思、愧疚的神色。

　　哪怕不好意思了，哪怕愧疚了，还是要说，还是决定那样做。

　　即便我不在乎那零星家产，即便明白妈妈那样说是因为她接受的观念就是那样，接受的教育就是那样，儿子才可以继承家产，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即便知道妈妈对自己和哥哥一样好，我还是会难受。

　　无论有多爱我，在妈妈眼里，我和她注定要成为两家人。她对我的爱甚至不足以支撑她在现代化社会抛弃那落后的观念。

　　我问过妈妈：“你会像爱哥哥的孩子一样爱我的孩子吗，会像爱你的孙子孙女一样爱你的外孙吗，一模一样的爱会有吗？如果我有孩子的话。”
　　妈妈说：“你们俩这不都还没孩子，你在担心什么？那有了鸡腿肯定一人一个。说不定你的孩子更小，我对你的孩子还更偏爱一点。”
　　我哭着摇头：“不是鸡腿分给谁的问题。是你会不会觉得我的孩子时外人、是别人家的人、是客人，不是亲人。如果哥哥结婚你们有10万块，会愿意为我留下5万块吗，会对我们一模一样吗？”
　　妈妈还在笑：“那不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将来是别人家的人，我养这么大的人就白白送人了，要的都不能少，哪还能给钱，你哥将来可是要带一个人回来给我和你爸养老。”

　　我想要我和我哥的平等，想要从骨子里觉得儿子和女儿一样。可他们根本做不到。我不知道你听这些像不像在听清朝老戏，可我确实在经历这些。

　　我有家，我有父母，可我孤苦无依。这里不是我的家，是我爸的、我妈的、我哥的、我嫂子的，唯独不是我的。这里是绞肉机，是沼泽，要生吞活剥我。

　　可是，他们给我带来的又不只有恨。如果只有恨我大可以干脆地、毫无顾忌地离开。一定要在恨里面夹着爱，在假意里面掺着真心。

　　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住不下，我和我妈去楼下的车库住，我被电动车的喇叭吵得睡不着。就爬起来打着手电筒看书，看到半夜。
　　我其实有点生气，想把妈妈喊起来质问她，为什么没有我的房间。可是我妈感觉到我进被窝，就握住我的手给我暖手，睡得迷迷糊糊还问我脚凉不凉。
　　那一瞬间，我仍旧无法原谅，却失去了所有斗争的力气。

　　工作第一年，不是很顺利，我过年回家生病得水痘，姑姑来了看到骂我不吉利。我病到嘴张不开说不出话。妈妈把姑姑骂出去：“她要是能选择哪天生病，为什么不干脆选不生病呢？我们家襄襄生病又没让你伺候，你在这多什么嘴。”
　　我一下流出来眼泪，妈妈对着婆婆、姑姑、丈夫一辈子伏低做小、低声下气，像糍粑一样任人捶打的妈妈却为了我大发雷霆。

　　有人问妈妈，让我读那么多书，就不怕我不回家了？妈妈说：“不会的，我没去过的地方她替我去，没见过的风景她替我看，挺好的。”

　　我妈总是说，女孩都是菜籽命，肥处迎风长，瘦处苦一生。她自己认命，可她又信我一定能过得好，她盼望我过得好。这样让我怎么彻底放弃她，只好一遍一遍原谅她，一遍一遍被伤害，备受折磨。

　　我爸也是。

　　小时候家里有一包巧克力豆，看起来很美味，我看见以后两眼放光，问妈妈那是哪里来的？爸爸从旁边插嘴：“老爸专门给你买的。”虽然那一大包巧克力已经被打开了，在反复向爸爸确认多次后，我还是信了。
　　后来，表姐来家里，我请她吃那个巧克力。表姐说她之前买的巧克力怎么不见了，原来落在我们家了。我顿时觉无地自容，这几天吃过的巧克力恨不能化成血液一口吐出来才舒坦。
　　这些小事爸爸早就不记得了，爱我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不爱我又为什么哄我开心。

　　任谁看，我爸都是偏疼我的，零食给我吃，出门带上我，只叫我宝贝。可是躲避计划生育检查，他会把年幼的我送到乡下，而不是有一定自理能力的哥哥。大钱要留给儿子，而女儿必须嫁人，不然就是负担。

　　我倒不如他半分都不爱我，而不是一星半点的爱掺进一大堆假惺惺。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人为什么这么复杂，又好又坏。为什么不能是彻底的好或彻底的坏？这样我就可以彻底地爱或彻底地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恨他们，却又总是轻易地和解。家人的确没有给我带来伤筋动骨的创伤，却又在每一个普通的日子里刀刀不见血地凌迟我。

　　和你说这些，一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心疼我，痛我所痛。被你爱的感觉真的特别好。二是这是我与你分手原因的根源，我想说清楚。

　　我想和我爸对着干，想报复他，可是我不会吵架，和他吵架也改变不了他。他打我妈，于是我想嫁一个会打我的人，告诉他他做错的事报应在我身上。他觉得我一定要结婚生孩子，我想在生孩子的时候死掉让他后悔一辈子。他觉得人怎么样都要凑过过下去，那我要在结婚的第二天离婚给他看。
　　我想得精神病、想自杀写大篇的遗言控诉他，用我的死换来他认真听我说话。我想报复他，为了报复他我死了疯了也没关系。我会想买很多很多的东西给我的孩子，答应她的事千倍百倍给她，还都要是在我的父亲面前，告诉他你对我言而无信，你不能给我的我都给了我的孩子。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孩子就变成了我报复父母的工具，孩子的出生不该是这样的，我这样的人养不好小孩。

　　这是我所产生过的疯狂想法的万分之一。我很弱小，于是只能用自己的身体、生命、人生做筹码去反抗。

　　如果我一直是一个人，我觉得这样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你出现了。

　　家里有很多事，每一件事都排在我前面。父母夸我懂事，作为我牺牲自己的回报，而我也深以为然，认为家人就是互相理解包容，尽管我永远在言语上被爱而行动上往后放。

　　可是你不是这样对待我的。我们之间关系越来越好。我没办法把我这一面展露给你，没有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糟糕而爱她。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所以也不愿意拖累你。

　　二十几岁，人生才刚刚开始，哪怕不全是我的原因，可我也确实促成了你的学业不顺。而在我彼时的认知中，那份不顺是无法弥补的。

　　我和你分手，瑾儿怪我：“谈恋爱结婚在你眼里是打比赛吗？一定要将两个人身上的不同条件分个优劣等次来，你说的那些，在楚云端眼里或许只是今天吃米饭还是面条的区别。你非要你配得上他才愿意和他在一起，那到时候万一他不如你厉害呢？他再推开你，说等我修炼两年是吧？就非得你们俩正正好一样吗？
　　你可以接受自己比他好，然后你接纳他，却不能接受他向下包容你，你这难道不是自负？永远想要站在道德制高点？他爱你你爱他，你们就可以在一起，没人对你们俩做绩效考核，有的也都是傻逼，不用理会。”

　　我太无力，所以选择用剥夺知情权来惩罚别人，把别人从我的生活中驱赶出去。可这种惩罚，对不爱我而伤害我的人无关痛痒，对在乎我的人却是千刀万剐。

　　道理我全部都明白，可我就是做不到，如果我做不到的地方，全部都要你来弥补，那也太辛苦你了。

　　明明还在上学，可是身上存款只要少于五千我就害怕，害怕挨饿、害怕露宿街头、害怕万一真的和我爸断绝关系失去生活费来源。那段日子实在是，苦不尽、甘不来。

　　上学的时候总是会想，时间到底该用来学习还是兼职。一方面看到月薪两千五觉得诱人，覆盖掉生活费还能剩一部分，一方面害怕放弃因为学习得到更广阔将来的可能性。

　　很想看的演唱会，来回车票加门票两千块，一个月兼职可以赚到两千块也没办法去，就是没办法花钱。只要花钱就想到家里的负债，想到哥哥的辛苦，想到妈妈的身体，想到自己还没有一个房间。我反反复复看余票，甚至有些期待票买完，这样就是没有回天之力，而不是我自己错过。徐阿姨给我买票，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坐高铁，身上即便有富裕的钱，我也不舍得，一直到工作才愿意。

　　我其实一点都离不开你，可我不得不离开你。至少当时的我是那样想的，现在的我回到那时做决定，依然会那样做。重新和你在一起这件事，只有现在的我才能做到。

　　我很早就意识到我非常爱你，从中级微观考试考砸我就意识到了。可是大学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工作以后，我有勇气、有底气、有工资、有存款，不管价格、不在乎是否廉航，有随时可以出发的护照和签证，毫无准备地跑去伦敦找你。可是大三的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推开你，我手里没剩任何东西可以找回你。

　　我总是梦到你，梦里我只敢盯着你的身影痛哭流涕，却不敢上前和你说话。大脑白天被日常事务占据，并不总能思考白天发生重大事件的情感意义。白天以为自己并不在意的事情，很快就忘记，却在睡梦中想起，哭醒。生活中的一切都让我想起你，洗澡摸到背后的疤会想起，闻到别人吃橙子会想起。我非常非常想你。

　　重新见面，你说你还爱我，又说恨我。你让我明白，虽然一个人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糟糕而爱她，却可以因为足够爱去忍受她的不够好、陪她变好。你的好融化了我坚硬光滑的外壳，迫使我露出尖锐的棱角，我因为害怕伤害你而疯狂逃窜，没想到却是逃窜这个动作本身伤害了你，

　　虽然是在纸上，虽然没有见面，我还是不敢说肉麻的话，只好说最直白的，我爱你。希望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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