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约定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像一杯被骤然静置的浑水，表面的喧嚣与激荡迅速沉淀，露出底下茫然无措的虚无。没有了清晨刺耳的闹铃，没有了堆积如山的试卷，没有了黑板上日日递减的倒计时，生活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填满。
　　最初的几天，是彻底放纵的昏睡与放空。司淮霖几乎是在床上度过的，仿佛要将过去一年，尤其是最后几个月透支的精力连本带利地睡回来。醒来时，眼神常常是空的，望着天花板，不知今夕何夕。悸满羽则安静地整理着三年积攒下来的复习资料和课本，将它们分门别类，捆扎好，准备处理掉。每一本写满笔记的书，每一张批改过的卷子，都像是一块时间的化石，记录着那段汗水与泪水交织的岁月。
　　几天后，一种无所事事的焦躁感开始蔓延。紧绷了太久的弦突然松弛，反而让人不适。
　　班级群里倒是空前活跃，各种对答案、估分、讨论志愿填报的消息刷得飞快，夹杂着对未来的憧憬、对未知的忐忑，以及一种“终于解放了”的虚脱式狂欢。
　　【英语不及格不换名】：我靠！我对完答案感觉我英语这次能破百！苍天有眼！
　　【左少不姓佐】：醒醒铭哥，作文跑题扣一半。
　　【欠宝】：理综最后那道生物遗传题你们选的啥？我咋感觉我掉坑里了？
　　【天选薇薇第一女Alpha】：别对答案了姐妹们！珍惜这难得的、不用学习的日子吧！
　　【周八见一面文文】：[分享链接：全国高校历年录取分数线查询]大家可以提前看看。
　　司淮霖很少在群里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悸满羽知道，她心里也在估量，在权衡。那份来自“回声唱片”的合作意向，像一份烫手的请柬，安静地躺在抽屉里，与那些厚重的填报指南形成了无声的对峙。
　　就在这种悬而未决的茫然中，栎海中学高三毕业典礼的日子，到来了。
　　典礼安排在高考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五上午。天空作美，是那种澄澈得如同水洗过的蔚蓝，阳光明媚却不燥热，如同青春本身，热烈而干净。
　　校园里一改往日的肃穆，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释放的欢快。高三的学生们终于脱下了穿了三年、早已洗得发白的校服，换上了属于自己的衣服。女孩们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男孩们则尝试着略显成熟的衬衫或T恤。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脱离苦海的轻松，有对未来的憧憬，有对同窗的不舍，还有一丝即将各奔天涯的淡淡忧愁。
　　司淮霖和悸满羽依旧穿着简单的T恤和长裤，并肩走在熟悉的林荫道上。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她们看着周围喧闹的人群，看着那些或拥抱、或合影、或笑着流泪的同学，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时间过得真快。”悸满羽轻声感叹。
　　“嗯。”司淮霖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操场、教学楼、还有那条她们走过无数次的走廊。这里承载了太多记忆，好的，坏的，深刻的，平淡的。
　　毕业典礼在学校的大礼堂举行。舞台上悬挂着红色的横幅——“栎海中学2016届高三毕业典礼”。台下，坐满了即将毕业的学生和前来观礼的家长、老师。
　　校长照例发表了热情洋溢又略带官方的讲话，回顾了三年的历程，展望了光明的未来，引得台下掌声阵阵。
　　接着是教师代表发言，年级组长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孩子们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常回来看看，底下的学生笑中带泪。
　　然后，是学生代表发言。让六班所有人意外又觉得情理之中的是，代表全体毕业生上台的，是刘文。
　　她穿着一条简洁的白色连衣裙，站在聚光灯下，落落大方。她没有讲太多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回忆了三年里那些平凡而温暖的瞬间——早晨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课间走廊里的追逐打闹，运动会上声嘶力竭的加油，晚自习时互相讲题的身影，还有那个在海边篝火旁，许下关于未来诺言的夜晚。
　　“我们即将奔赴不同的远方，去往不同的大学，开启不同的人生篇章。”刘文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礼堂，“但请记住，无论我们走得多远，飞得多高，这三年在栎海中学共同度过的青春岁月，将是我们心底最柔软的烙印，是支撑我们面对未来一切风雨的、最温暖的力量。愿我们此去前程似锦，再见时依旧如故！”
　　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许多人的眼眶都湿润了，包括坐在前排的华黎芳。她用手帕悄悄擦拭着眼角，脸上是骄傲又不舍的神情。
　　司淮霖坐在人群中，安静地听着。当刘文提到“海边篝火”和“未来诺言”时，她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那个关于四月的、私密的约定，与此刻这宏大而公开的告别交织在一起，让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最激动人心的环节，是颁发毕业证书。
　　按照班级顺序，学生们依次上台，从班主任手中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暗红色的毕业证书。
　　“高二六班，司淮霖！”
　　当念到她的名字时，司淮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舞台。
　　舞台的灯光有些刺眼，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和无数闪烁的摄像头。她走到华黎芳面前。
　　华姐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欣慰，有不舍，更有一种“我懂你”的深沉理解。她将毕业证书郑重地交到司淮霖手中，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张开双臂，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
　　这个拥抱很短，却很有力。
　　华姐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孩子，以后的路，为自己活。”
　　司淮霖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一股热流冲上眼眶。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过证书，转身，快步走下舞台。没有人看到，在她低头的那一刻，有一滴泪迅速滑落，砸在光滑的舞台地板上，瞬间蒸发不见。
　　“高二六班，悸满羽！”
　　悸满羽上台，同样从华姐手中接过了证书。华姐也拥抱了她，轻声说：“学医路漫，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她。”
　　悸满羽重重点头：“我会的，华姐。”
　　当所有毕业生都拿到证书后，校长宣布：“现在，请全体起立！奏唱校歌！”
　　熟悉的旋律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开始，歌声还有些稀稀拉拉，带着哽咽和不好意思，但很快，声音汇聚起来，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充满了整个礼堂，带着一种告别的庄严和青春的不舍。
　　“栎海之滨，书声朗朗，我们在这里成长……”
　　唱着唱着，不少人都哭了。李铭和左叶勾着肩膀，一边唱一边抹眼泪；许薇烊抱着刘文，哭得妆都花了；管翔和杨吴红着眼眶，还在努力跟着调子；赵范则一边唱一边往嘴里塞了块巧克力，仿佛这样就能压下离别的苦涩。
　　司淮霖和悸满羽并肩站着，也跟着旋律轻声唱着。她们的视线在喧闹的人群中偶尔交汇，又迅速分开。千言万语，都湮没在这首熟悉的、即将成为回忆的歌声里。
　　校歌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
　　校长高声宣布：“我宣布，栎海中学2013届高三学生，正式毕业！”
　　“咔嚓——”
　　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在这一刻被打破。
　　掌声、欢呼声、尖叫声、哭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礼堂的屋顶。五彩的纸屑从空中飘洒而下，如同下了一场绚烂的雨。
　　毕业典礼，在最高潮处，落幕了。
　　人群开始涌动，学生们像出笼的鸟儿，奔向各自的老师和同学，合影，拥抱，诉说离愁别绪。
　　司淮霖和悸满羽没有立刻离开。她们站在礼堂的角落，看着这热闹非凡又伤感弥漫的场面。
　　“结束了。”司淮霖看着手中那本崭新的毕业证书，低声重复了高考结束那天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不再是纯粹的疲惫和空白，而是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和一丝对未来的凝重。
　　“嗯，高中结束了。”悸满羽轻声回应。
　　她们拿着证书，走出了喧闹的礼堂。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人睁不开眼。
　　校园的广播里，不再播放眼保健操或通知，而是换上了应景的、关于离别和祝福的歌曲。歌声飘荡在初夏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忧伤。
　　她们沿着走了三年的路，慢慢向校门口走去。路过篮球场，路过图书馆，路过那棵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榕树。
　　每一步，都像是在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在校门口，她们遇到了同样准备离开的六班小团体。
　　大家互相看着，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年的朝夕相处，无数的嬉笑怒骂，都在这一刻凝固成了沉默。
　　最后还是李铭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那什么……以后常联系啊！”
　　“必须的！”
　　“群里不许潜水！”
　　“等成绩出来了，一起吃饭！”
　　“苟富贵，勿相忘！”
　　简单的几句话，承载了所有未尽的情谊。
　　然后，不知道是谁先伸出了手，大家的手层层叠叠地搭在一起，像过去每一次班级活动前加油鼓劲那样。
　　“六班——”
　　“加油！！！”
　　最后一声呐喊，用尽了全力，回荡在栎海中学的校门口，为他们的高中时代，画上了一个充满力量又不无伤感的句点。
　　手松开，人群散去。
　　大家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背影渐行渐远。
　　司淮霖和悸满羽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熟悉的校园，那栋他们奋战了三年的教学楼，那个挥洒过汗水的操场，那些熟悉的一草一木。
　　然后，她们转过身，迈出了校门。
　　身后，是彻底落幕的青春。
　　前方，是迷雾笼罩、却又必须前行的未来。
　　成绩尚未公布，志愿等待填报，人生的岔路口，已然横亘在脚下。
　　而那本刚刚到手的毕业证书，仿佛不是终点站的车票，而是一张通往更广阔、也更未知天地的，单程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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