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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虎伥（19）
是夜，赵家骏陪仙人们吃过晚饭，满面忧愁地回去他的宅院。
迎面满院子刚种下的洋桔梗，在摇晃烛火里清香浮动，赵家骏停在院子里静默片刻，回身接过仆从手里的灯笼，挥退了旁人。
他挑着灯笼穿梭在柔美洁白的洋桔梗中，垂手细细感受花瓣的柔软，走到一处，他把灯笼放置一旁，弯腰拾起收放在这里的小锄头松松土，随后起身又去拎来捅给花施肥浇水。
弄到后半夜，灯笼里的烛火燃尽，他身上沾满了泥土，遂回屋换下衣物歇息。
入了梦里，眼前也是一片洋桔梗的花海，花海里有一白衣女子于那静默赏花，看不清容颜，背身而立，墨发半铺散在单薄的脊背。
赵家骏清晰地嗅到风送至他鼻尖属于她的清香，笑着朝花海里的女子喊：“阿迟！”
赏花的女子回眸，发间别了一朵洁白的洋桔梗，衬得她容颜纯美，如这片花海里诞生的精怪。
话本故事里不都是这样说，妖物精怪幻化的女子容貌绝色，吸引凡夫俗子为之痴迷，就如他这般，这二十年来他仍是忘不了他的阿迟。
女子看到他的那刻笑颜如花绽放，使得这片花海都退了色，赵家骏眼里只剩下女子朝他小跑来的身影，身子单薄病弱，面容苍白柔软，就如他初见她一般。
赵家骏张开手臂，女子跑至他身前，气息稍乱，努力深吸一口气扑入他的怀抱，呼出带有清香的气息一下下打在他胸前，他收拢了手臂，抱住怀里他年轻的妻子。
女子喊他：“家骏。”
赵家骏“嗯”了一声，听到女子多了几分笑意：“迟儿他最近还好吗？”
女子名字里有一个“迟”字，自从两人坦白心意后，赵家骏就喊她“阿迟”。后来女子怀胎十月，在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时，闲坐在窗前赏院子外的花海，琢磨来十个名字，女孩名男孩名各半。
赵家骏从身后抱住女子，女子把写在纸上的名字递给他看，他笑她：“就这么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女子抬手推了推他，嗔怪道：“那也是你的孩子。”
赵家骏垂眼扫了纸上的名字，将头埋进女子脖颈里，嗅着女子身上因久待洋桔梗的花海里，染有的洋桔梗的清香。
她身上总是这样香，时常让他痴迷，他低低喊：“阿迟。”
女子柔柔回应：“我在。”
赵家骏又喊，不辞疲惫地一句一句喊她：“阿迟，不如孩子以后就叫迟儿吧，迟儿这名字好听。”
女子面上浮上一层红晕，羞涩说：“好，那就叫迟儿。”
此时女子在他怀里抬眼，笑着问他：“迟儿他最近还好吗？”
赵家骏胸口钝痛一下，他张口哑声：“好，迟儿他很好。”
梦境醒来时，赵家骏抬手遮住双眼，手背湿润一片，他张了张口，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他的面容分明是痛苦到了极致。
他的手背触碰到他眼角的细纹褶皱，然而梦里的女子还是那般年轻，最后女子飘渺的声音回响——
“好，那就好……”
女子笑着抬手摸了他的脸，神情柔和：“家骏，你老了。”
是啊，已经二十年过去了，他被岁月雕刻的面目全非，已不再是当初的自己，可每当他入梦见到他的“阿迟”，他又觉得他和以前没有不同。
他还是如此喜欢他的“阿迟”，他为了阿迟留给他世间唯一的遗物，蹉跎了二十年的岁月，他多么希望他的阿迟对他说一句想他了，那他就可以舍弃现世的一切重新回到还年轻时，与阿迟最相爱的年纪。
黑暗里，他鼻尖仍旧浮动梦里的清香，就如他的阿迟还在他身边一样。
可他把阿迟给他留下的遗物弄丢了，他除了报复那些弄丢阿迟遗物的妖物，在这世间就再没有牵绊。
快了快了，他终于，也能去找他的阿迟，只是之后真正见到他的阿迟，他的阿迟该是要怪他了。
不过从此往后，他们一家三口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他终于不用再苦苦在彼岸思念他的阿迟，那他的阿迟怪他就怪他吧，他知道他的阿迟最是爱他。
许久，赵家骏面上的水痕干了，他放下手。
屋子里黑沉透不来丁点光，外面天色未亮，他起床披件外衣，挑着灯笼走去外面的花海，看着漆黑里，烛火印亮的小片纯白的洋桔梗。
他就这样站着，忽地他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灭，他笼着衣服挡了挡风。
再睁眼时，眼前花海鼓动，像是土壤里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使得扎根土壤里的洋桔梗剥离土壤，随着破土而出的东西，最终洋桔梗被掩埋在了土里。
熄灭的灯笼落在地上，赵家骏身旁有越来越多的花鼓动着，土壤里的东西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还记得我吗？”
赵家骏被一个黑影笼罩，那个黑影看不清面容，但声音听来他惊恐失措：“赵林？！”
笼罩他身前的黑影长牙五爪的雀跃着，赵家骏看到了这黑影的相貌。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在赵家私下铺子里做管事，对赵家骏的事情多少隐秘猜到些，但他从来都不多问，也不好奇想要试图知道。
他家里有一个卧床重病的娘，以及腿脚不便但闲不下来的爹，他的妻子为了给还在读书的孩子做一件新衣裳，在油灯下熬坏了眼睛，十根指头上扎满了针眼，他自己也是只知埋头苦干的人，赵家骏交代他什么，他就做什么。
于是赵家骏借别人的名义请赵林吃饭，赵林被迷晕了过去，轻易就被赵家骏拖着关在自家地牢里。
现在赵林僵硬地朝他笑，面上皮肤分明苍白犹如死人：“你还记得我……”
赵家骏被逼的退后一步，身后又撞到一个黑影，黑影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离开，喊他：“赵家骏？”
“方弘？！”
背后的黑影松开了赵家骏的肩膀，赵家骏回头果然看得身后的人影正是方弘。
方弘和赵家骏的儿子是好友，以赵家骏的阅历一眼就能看出方弘接近他儿子是为别有用心，果然有一日他儿子跟他说方弘有事求他。
可是没两日他儿子就死在了坟山再也没回来过，他恨方弘，认为方弘带坏了他和阿迟的孩子。
他没有借他人之手迷晕方弘，而是亲自在一个黑夜里用方弘院子里的木柴，在方弘起夜如厕时，敲晕了方弘。
方弘倒下时，地上扩散开一摊子异味的水。
他嫌恶，将方弘装进麻袋里拖在地上，拖进了地牢里。
再之后，不多不少，他前日主动送去勾结妖物的十五个人都围住了他，每一个黑影他都能从声音辨别出是谁，这些黑影就高兴地围着他转。
他强压下一口气，出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这些黑影异口同声聒噪着：“你杀了我们，我们来找你了啊。”
赵家骏看了眼这败落泥里的洋桔梗，苦笑了一声：“阿迟，你这是怨我了吗？”
他转而对这些黑影道：“不用来找我，不久我就把命还给你们。”
这些死去的鬼魂立刻癫狂起来：“我不要你的命，我要活着，我还有妻女爹娘，他们以为我死了为我痛苦，我不该死的，我明明那么努力帮你做活了，你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妖物吃掉？！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妖物吃掉？！”
赵家骏摇头：“不死人，那些仙人又怎么会来？”
一个鬼魂死死掐住赵家骏的脖子：“你将我们关进地牢里，等到仙人杀了妖物，再把我们放出来就好了啊，何必将我们送给妖物吃掉？！我好痛啊，我的骨头都被妖物嚼碎吃入腹中，我们全身骨头都好痛！”
赵家骏被掐的喘不上来气，他努力仰着脖子，双手扒着鬼魂干枯的手指，双腿胡乱蹬着：“还不够，来的那些仙人还不够厉害，他们杀不死这么多妖物，只有我假意同妖物一伙，设困这些仙人，才能给这些仙人创造机会，设计反杀那些妖物……”
“可是为什么就要我们死呢？！为什么不是你死？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赵家骏突然就放弃了挣扎，他笑着咳出血来：“我也会死，我要去找我的阿迟，阿迟会理解我的……”
“不会的，谁会理解一个恶人！你杀了人，你杀了我们，除非那个理解你的人也杀人，不然不会有人理解你！”
“才不是？！”赵家骏挣扎着抬起双手，死死掐住那鬼魂的脖子：“阿迟不会杀人，她才不会杀人！！！”
鬼魂咧嘴笑了：“你已经杀了我一次，还想要杀我第二次吗？！”
十五个鬼魂围住红了眼的赵家骏，轻易就扯掉了赵家骏的胳膊和腿，将赵家骏身上的皮肉也撕咬下一块一块的。
赵家骏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让掩在泥土里纯白的洋桔梗鲜红明亮，赵家骏嘶喊：“不，不要……”
仿佛他的血玷污了身下的花，就是他玷污了他的阿迟。
他的阿迟才不会杀人！更不会同情杀人的人！
是啊，他终于醒悟。
他的阿迟或许再也不愿等他了，他的阿迟对他失望透了，早带着迟儿走了，哪怕他现在就追过去，也不能挽留住他的阿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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