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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联
电梯层层上升,从地下通往地上五楼。
中间无人入内,封闭空间寂静无声。暗涌的流水空气中,两个红色数字在一格一格跳动。
像两个并排的心脏。
林生目光直视电梯门。金色镜面中,盛安沉默的倒影如同水中浮萍。
她低垂的头刚好超过他白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那身水蓝色抹胸纱裙清晰地勾勒着她的曲线。直角肩,一字锁骨,手臂纤瘦,单薄的蝴蝶骨,细腰盈盈一握。如果他站在她的身后,完全可以帮她遮挡住头顶上所有爆晒的阳光。
他的视线又不显痕迹地停留在她的表情上。
盛安羽睫向下,紧抿着嘴,精致妆容画出一副空蒙假面。因为踩着高跟鞋的缘故,她脚背绷直,胸腔轻微前倾。某一瞬间,林生觉得她整个人脆弱地像一片冬日枯叶,仿佛秋风一吹,就要旋转下坠。
而脆弱这两个字,从他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出现在她的人生字典中。
即使是十七岁的她裹着纱布打着石膏躺在医院白色病床上时,也依然是一副要强倔强的神情。
上升的短短十几秒内,盛安没有应过一个字,直到电梯微震,一道柔白灯光从走廊玄关中照进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轻轻说道:“我要去新娘房间了,再见。”
林生没吭声,神色晦暗不明。
电梯门即将重新合拢的一刹那,他挡住了门。
可能他的行为是她预料之中的事,盛安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她只是回头安静地看了他一眼。
他声音暗哑:“就说一句话。下午要彩排晚上的表演,麻烦把我从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方便沟通,谢谢。”
大概是不想妨碍电梯运行,她很快轻轻又嗯了一下。
电梯门重新合拢,盛安转过身,努力挺直了脊背,高跟鞋踩在星级酒店厚实的毛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通往大厅的一楼按键亮起,电梯重新下坠。林生单手按住两侧太阳穴,疲乏地揉了揉。待从电梯里走出来时,他拿起手机,胸膛起伏,给微信置顶的那个头像发了一个太阳的符号。
发过去了。没有再出现刺眼的红圈感叹号。
太阳之上,是仿佛永远翻不到尽头的、全部标注“消息已发送、但被对方拒收了”的灰色字符。
林生握紧手机,屏幕的微烫传递到他的手心里,他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自己新买了一个杂牌智能手机时的样子。
那个手机第一通电话是打给的她。她也是他微信的第一位好友。
再后来,那年六月,盛夏桦城。
他从半月汤的床上醒来,眼前是一片日落黄昏。角落的沙发朦胧着一层暖色橘黄,房间安安静静,一切都如初见般模样。只是,紧靠着衣柜的黑色行李箱不见了,掉落在床边她的内衣裤、连衣裙和低跟凉鞋不见了。床头柜上,放着酒店的电话机、小音响、他的手机、两瓶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和一张刺眼的银行卡片。
如同一部青春片即将迎来美好的大结局,却在最后一幕和片尾曲出现前,毫无预料地戛然而止。
落日变幻成了一个巨大的流血的窟窿。那一瞬间心脏被猛烈抽空的剧痛感,之后无数次出现在他看见黄昏之时。
林生赤着身子,臂膀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睡过的温度。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意识恢复之前,手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拨出去的视频通话响两声后被挂断。他血液冰凉,如坠地狱。
过了一会儿,电话回拨了回来。林生按下通话键时,心脏仿佛骤停了。
电话的尽头,是风声,是浪声,是火车震动的声音。唯独没有她呼吸的声音。
他连质问她的语句都成不了调,房间里的空气是被冰雪凝固的极限苍白。
盛安站在绿皮火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连接处,望着窗外飞驰后退的北方原野。
橘红的黄和靛青的蓝层层叠叠交织,天地弥漫落日余晖的浓厚色彩。这座城市仿佛努力用彩虹花束一般的美丽晚霞留住她,而她站在南下的列车里,艰难又绝然地,奔入黑夜。
“对不起。”她刚出声,就发现声音里全是颤抖。
好在火车呜咽震动,吞没了她真实的情绪。
“我不能陪你看漠水湖的冬天了。”
她高仰起头,不允许自己流泪。
林生啊,谢谢你。
去年冬天,也是在半月汤,也是同一间房,我们面对面坐着。我说,只有你考上好的大学,我才能彻底摆脱心魔。当时你还笑话我,说我是言情小说看多了,但其实我说的,都是真心的话。
你总说你们都不怪我。那年我失控发狂,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明白。但生病不能成为一个人可以无端伤害他人的理由。我做错了事,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都应该受到相应的惩罚。是我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你问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抑或同情,还是可怜?我不知道,即使在我们上了床之后,我还是不知道。你说你喜欢我,你又如何确定十八岁的喜欢是真的爱呢?这种喜欢会不会只是我帮助了十岁的你的感谢,一份我辅导你半年学习的仰慕,又或者是日日夜夜一个屋檐下相处的依赖呢?
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恰巧长得还算可以呢?
无论怎样,这个不重要了。
林生,你在我面前发过誓,今后一切都会听我的话。所以接下来请你听我的话。到北京上学后,你要好好的,认真的,过你的日子。请你一定要继续加油向前走,不要因为我的离去而改变你的初衷。
而我,也有自己的人生路要走。
我爸爸说,为人父母是很不容易的,他叫我去美国看看我妈。这半年来我也或多或少体会到了一些。我想,或许我妈妈的行为是激进了些,但初衷是为我好的。没有她,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她生下我,在我人生前十一年照顾我,教育我。同为女人,我愈发明白了这并不容易。我想趁休学的最后半年,去美国看一看她,看看她过得究竟好不好。
在此之后,我也暂时不清楚会出现在哪里。大学里有2+2国际交换留学的项目,我申请了。我爸一年有十个月要在海上。这片陆地上,已经没有了我回家的意义。也许,他出海,也是想让我安心地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吧。
卡里有十万,是当年陈实家给我的赔偿款余额,密码是你的生日。我想,你比我更需要它。你不用拒绝,先收着,等毕业后赚到钱了再还我吧。
对了,那八个字,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前四个字送给你,后四个字送给我。你接下来的命运,靠你自己亲手缔造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今后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我永远祝福你。
“不要挂——”林生几乎是在咆哮,而后又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挂……”
“林生,之前我们探讨学习时说过,想要在短时间内提高成绩,需要的是极致的专注。我已经陪了你半年,接下来我想专注地过我的人生,可以吗?我还有好多学术计划要一点一点完成。”
火车载着盛安摇啊晃啊,落日也在天际线上摇啊晃啊,眼泪在一张年轻的脸上摇摇欲坠。
她还是不敢直接说出那个最真实的理由。
因为你叫林生,林淑所生。我即使孤独终老,也不能跟你在一起。因为跟你在一起,我就会想起她,就会想起我曾经做了什么,会想到我害得爸爸失去了爱人,如今宁可一把年纪漂在海上……他原本是可以跟你的妈妈幸幸福福过完下半辈子的人生啊。
但是她不能说。
盛安知道,自己的又一次不告而别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创伤。所以她要做的温柔,不能太过绝然,不能让他一蹶不振自暴自弃。她想,他那么年轻,长相身材那么出众,接下来又有了大学文凭,未来有一份好的工作,身边不知道会出现多少个喜欢他的女孩。
他未来的生活,是预料之中的丰富多彩,鲜艳多姿。
而承诺都是源于一时激情。说的时候确实真心,只是时间无情。
盛安认定,这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的永远。
她也相信,只要自己消失的足够久,他一定会再爱上别人的。
林生听见自己的声音语不成调,几乎破碎,像咬着大片碎玻璃,鲜血淋漓。
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除了哀求,还能做什么。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打扰你妨碍你的……你放心,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就是,求求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以后你到了国外,有空,如果有空,给我发个消息好不好……等我追上你了,给我个追求你的机会,好不好……求你了……”
他一只手狠狠捂住眼睛和鼻子,不想让她讨厌自己的哭声和幼稚,但是泪水依旧如开闸的大坝冲出了指缝,一滴一片,淹没他与她缠绵过的被子。
床单的中间,缱绻着一抹鲜暗的红。
黑夜大口大口吞咽了黄昏。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一行泪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悄无声息,“没做到之前就先不要联系我了,我必须专注地学习生活了,可以吗?”
三天后的她,去了旧金山。
四十天后的他,去了北京。
只是,在桦城家里的每一天,在北京上学的每一天,在遇见黄昏的每一天,林生想她。
一开始,他会像小时候一样,看见有趣的人或者特别的风景,随手拿起手机拍下来。每每半夜思念侵蚀,他就精挑细选,紧张地发送给她一张。她收的到,没有回任何信息。
后来,他不再发照片了,只是常常在手机里输入一大段文字后,又一点点地删除。
而她,也从未给他发过一条消息。除了一开始发过一张到达美国的照片外,之后再也没有发过一条朋友圈。
林生到达北京之后,曾去陈斌和周波男的店里帮过一周的忙。目的并不是想学习什么餐饮管理知识,他只是想看看能不能从陈斌地方了解到盛安的动态。当然他很快便得知,陈斌和韩佳子分手后,就没有再跟那帮女孩子联系过。盛安也从来没有在大学同学群里发过只言片语。
她去了美国,如同一滴水坠入海洋,彻底消失了。
床上的一夜激情,仿佛是场虚幻旖旎的梦。梦醒了,各奔东西。
某一天,他突然想她会不会在异国他乡出什么意外。在担忧和思念的双重夹击下,他忍不住给盛安打了一个语音电话。
那时,他在东方的午夜,她在西方的正午。
电话犹豫几下后还是被接通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只是有些许的距离:“你说过不打扰我的。”
林生声音沙哑,匆忙解释:“我担心你,所以……”
她说,不用担心我,只是平日里我要帮妈妈打理诊室,要去社区学院加强语言学习,晚上还要辅修其他课程,确实很忙。
林生那么聪明,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但是他好不容易听到她的声音,舍不得挂。
他说:“给我个帐号,我把钱转给你。美国消费那么昂贵,你需要钱。”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说:“我说过,等你毕业赚到钱了再还给我。”
她挂了。
林生在本科毕业之前休学了两年,做教练和模特时结识了不少人。外加当时正值互联网热钱涌入,地方上又出了一系列创业政策扶持,天时地利之下,联合创办的公司经过不懈努力迅速迈入了正轨。
当他再一次忍不住打给她语音通话时,迎来的却是彻底的断联。
那一天,林生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实在太想跟她分享喜悦。他激动地说,盛安,我现在赚到了一些钱,我换成美元来找你好吗?
她却冷漠地说:“不用还我了,以后也请不要再联系我。”
林生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意思?”
她在电话里鄙夷地冷笑一声,说,睡了你一整夜,看你长得不错,又那么卖力,就当付你的嫖资吧。
她直接挂断了他的微信通话,这一次,甚至拉了黑。
林生自知,即便韩佳子不在今天结婚,他也能找到她。公司已卖,正值暑假,他也推掉了一切兼职工作。
就是为了找到她。
他点开盛安的朋友圈。里面一片空白,也没有一条直线。
眼前又浮现出她精致易碎的脸,和离去时单薄的背影。
宴会厅的强光打在林生的脸上,他不自觉眯了下眼睛。
七年了。这一次,他一定要全部弄明白。
她究竟是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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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得好伤心这一章,唉。
下一章周四再更新,总觉得用词没有感情,想再沉淀一晚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