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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郎归(一)
没有一刻松懈,从库塔雪山离开后,尚吉将雪莲带回春城,又立刻往都城狂奔,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快马,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山路很多,每每经过树林她的警惕性都会提高,特别是在夜里。夜晚的山林太过危险,幸而回程路上不只有她一人,还有粉阑和数名护卫跟随。
皇帝身体抱恙,需要库塔雪山的珍贵药材,太医院没有储备足够的数量,所以尚吉便立刻去往雪山采药,并护送药材回宫。
十五天后,她从都城城门飞驰而入,径直朝着皇宫而去,大摇大摆、大张旗鼓。
陈灼早就听说她要回来了,专程去迎接她。
说是迎接,他却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城门上,没有与她同行。
看着尚吉疾驰远去的背影,他低声自言自语:“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
尚吉直奔桂宫寝殿。
宫里消息说,皇上偶感乏力,下朝之后本会在御书房休息或处理政事,但这两日觉得太疲累,就去了桂宫歇着。太医每天都去把脉问诊,也只说是操劳过度,断不出什么来。
风尘仆仆一路,小金子领她去寝殿,正好遇上从里头出来的皇后。
“皇后殿下。”尚吉拱手行礼,看到她身旁的宫女拿着放有药碗的食盒。做戏做足全套,不愧是皇后。
“南阳君,陛下正想见你。你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为了龙体安康。”她从腰上的口袋掏出一个小锦盒,打开后,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冬虫夏草。
“叫凌太医。”
宫女应着,接过了锦盒。
“你回来我很高兴。他需要你。”王琬看着她的眼睛。
尚吉歪头笑笑:“谢谢。”随后侧身进了殿内。
秋日留下的桂花香随着香炉飘出,中午的日光从窗边射入,飘出的烟雾被阳光映成流动的浅紫色。
殿中最内侧,陈启安然躺在床榻上,层叠的纱帘将寝殿隔了好几层,看不清榻上的人,但却能听到均匀有力的呼吸声。
尚吉掀开一道道帘子,缓步走过去,最后背手立在榻边,认真端详睡着的人。
陈启睁眼。
“……不要用这种瞻仰的眼神。”
“我好不容易入戏了。”尚吉伤感地捏捏眉心。
虽然在开玩笑,但是陈启能看出她眉眼间似乎有真正的忧虑。他坐起身。
一个月前,尚吉还被朝中部分声音所压,不认同她从春城回来。她只好出此下策,将功抵“过”,寻个名头光明正大回都城。
“这次我给你送‘药’回来,谁还敢说三道四。”
“你走前我承诺你的东西,都会兑现。”
“我是想回来又不想回来的,后天第一次上朝,隔了好久终于又要见到都城里这群老狐狸。”
“都城九大世家,只有三个为你说过话。”
“还有三个呢。”尚吉佯装惊讶。但她不在乎,所谓世家,盛极必衰,没什么是永恒的,尚家也一样。
“你说得对,还有三个呢,其他的也无非是关乎利益之斗。你选择去春城,离开了两年,得到了想要的,自然也有缺失的。但如果你掌握了跟他们之间的利益平衡之法,他们自然会逐渐放弃与你作对。”
尚吉交叉双臂,盯着他看好一会儿:“你应该跟我说这些吗?”
“我们不是什么都能说吗。”陈启耸耸肩。
如果作为皇帝,在世间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只剩下猜疑和试探,那无论说些什么、说与不说,都活不长久吧。
尚吉吐吐舌头:“还得是我,聪明能干又忠心耿耿。”
建朝时,共有二十四个世家,如今在其他州城分散了一些,又陆续倒了一些,都城中便剩下九个,其中式微的,为了保住地位,也会向最大的世家靠拢,比如大将军尉迟家。
“我听说大将军他……”
“嗯,秋天刚结束的时候辞世了。”
“尉迟信在边关也打了胜仗,没有辱没祖辈的威名。”
“大军凯旋,他也快回到都城了,由你去迎接?”
“累得慌。”
前些日子战胜了赤狄,大胜是好事,尉迟信家中又有丧,因此不必也不宜继续留在边关镇守,与大军一同返回都城。
即便大将军与世长辞了,尉迟家对朝政的影响仍然很大,至少目前还是。
与此同时,王家作为皇后母族也风头正劲,王家的人在朝中逐渐建立了声望,她能够回来就离不开王家鼎力相助。势力增长的王家,会不会变成下一个权倾朝野的外戚世家?
尚吉低头笑笑。一百年后的事她也管不着啊。
最后,她又绕着陈启转了一圈:“所以你真的没事是吧?”
“是你让我装病的,我哪有什么事。”陈启起身,小路子过来给他更衣,好准备处理午后的政事。
“我以防万一。”尚吉的担忧是有缘由的,“……我有一件事想查,关于太祖成皇帝。”
陈启沉默了一阵。
“太祖的身体状况不至于一下子如此病重,当时我们也怀疑过荣基或其他人,只是太祖死因不明,什么也查不了。”
“太祖的死因?太医都查看过,说没有问题。那两个月我们对任何事物都很谨慎,也查得很仔细,宫人、汤药、熏香、遗体……每一根蜡烛,每一道屏风,每一只飞虫。”陈启闭上眼睛,当时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你忘了,当初因此事惩治太医院时,你还反对过。”
“你不知道,这一次我有新的猜测,我问了好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尚吉突然说不下去了,她的猜想要怎么验证?开棺?验尸?
“听说你受伤了?”陈启换了一个话题。
“跟狼打了一架,又跟土匪干了一顿。好了,我的戏演完了,我先回侯府了。”
“后天上朝记得穿好官服。”
尚吉拍拍衣摆往门外走:“知道了。”
*
尚吉一进侯府就扑进殷夫人怀里。
“谢天谢地你总算平安回来了。你的腿怎么样,好了吗?”殷夫人连忙掀孩子裤腿。尚吉去春城这两年,她每时每刻都无比牵挂。
“好啦好啦,我不是活蹦乱跳的吗?竹雨还没回来?”
“她两个月才上山见一回兰风,得多聊一会儿,要不是你回来,她还会陪她住两天。她说要给你买好吃的,估计得晚些。”殷夫人抿一口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之前找来的新侍女,很安静呀?”
“粉阑吗?”粉阑不必时时跟着她,因此此刻在房间休息着,“她确实不爱说话,不过很能干。”
“我记得你说过,她是镖师遗孤,在留芳园向你毛遂自荐。你安排她的都是暗访、跟踪之类的任务,她如此擅长,我想她的出身并不如她说的这么简单,也不知道能否全然信任。”
“我相信她说的话,她只想要过些值得的日子,而不是在留芳园度过余生。这些日子她很忠心,但怎么让下属永远忠心耿耿,这不正是用人之道嘛?”
尚吉想起在春城时,汪夫人对她说的话。
那天她路过藤楼,望着正在修缮的大佛沉默不语。汪夫人在对面茶楼看到她,邀请她一起用午膳。
“尚刺史的性格,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全然的信任若被辜负,刺史一定很受打击。”
“汪夫人费心了。虽然我看人的眼光远不如夫人毒辣,但我也会及时止损。”
汪夫人笑了:“说的正是刺史这个性子呢。就算可能被骗、被利用,但重来一次,你还是毫不怀疑地信任一个人,说到底是相信自己。”
“夫人何出此言?被骗、被利用,何时有过这样的事?”尚吉皱眉,汪夫人很少会说这样尖锐而不圆滑的话。
“我应该慎言的!我意思是,刺史当然还是不要遇到这样的事最好。”
“你是想说,我信了不该信的人?”
“人不只分为可信与不可信。刺史见谅,只当是一句年长者的感慨吧。”
“信任就是信任,不信就是不信,难道要用‘将信将疑’之人?”
“刺史是意气少年,有情有义。可刺史用人,为情义的‘义’,却不如为利益的‘益’,后者有时反而比前者单纯许多。”
尚吉沉默了一会儿,说:“汪夫人今日对我说这话,也是为了利益的‘益’吗?”
“何尝不可?刺史对汪家有提携之恩,我温辽对刺史当然也有敬仰感激之情,想要回报一二。既然刺史称赞我慧眼识人,便容我多言一句——刺史太过重情义,请多注意身边信任的人。”
尚吉那时认为,汪夫人是在提醒她,重要的事让太多人知道,容易陷入危险境地。正如方家的事,盗窃、追杀,这些事也许原本可以避免。
殷夫人给尚吉剥好几个核桃,放到她面前。
“母亲,南阳侯府再增加一些府卫比较好。”
“好,你怎么说就怎么做吧,有需要娘的地方直说就是。”殷夫人握了握尚吉的手,“但是,千万不能让自己再身涉险境。”她明知道这句话不一定有用,但她每次都得这么说。
殷夫人又想起什么:“还有一件事,后天是你第一次上朝,有些人不愿意放过你,想必还会说些难听的话,总之你就当他们是疯子,别跟他们纠缠。”
“我知道的,母亲。母亲是否记得,从前对我说过小时候学刺绣和习字的事?当时总想给大家看,期待得到夸赞,但旁人却不一定都会给你想要的回复。母亲从那时便知道,做事全凭自己意愿出发就可,旁人说什么只需应付,不需记挂。我也一样,只要在做正确的事,就不会理会他人嚼舌根。”
*
粉阑回到南阳侯府以后一下子清闲不少,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自己拿个扫帚在院子扫雪。
她跟尚吉在春城呆了两年,在内能清扫洗刷、服侍起居,在外能协助公私事务,不管哪样,都比从前做的事干净。
留芳园的娼妓想要找个机会从良,她也找了个时机攀上“良人”,远离从前的生活。娼妓们担心对方出尔反尔,以至老无所养,她也会偶尔担忧是否陷入了另一个泥潭,或被卸磨杀驴,同样落不到好下场。
她抱着一丝忐忑,进了尚吉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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