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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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城


      等望青人赶到现场,侧城门附近已经杀得尸横遍野了。

      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倒在地上,挂在车架上,仰倒在轿厢上……它们坦坦荡荡地展露心肝,被太阳照着,不知不觉就发臭了。那些装着财货的箱子也在打斗中被撞开,随意翻倒,珍珠落在血泊中,绫罗绸缎散在断肢边,金银闪闪,如死尸生前眼中最后的亮光。

      定安军发热的大脑突然冷却了。

      但她们不曾窃窃私语,只一位亲兵上前低声问:“将军,这怎么处理?”

      定安将军扫视一圈,一眼在颓废的士兵里认出了小红。

      “是你。”她说,“你在城墙上射了我一箭,准头不错。”

      杀得脑中不断嗡鸣的士兵就是一愣,耳边低沉混乱的入魔之声都消停了一会儿。她也认出了君华,只说:“……我没射中。”

      “不。”君华说,“你射中了。”

      士兵不知道望青人的将军想搞什么鬼。那对着脖子的一箭射中了,她是怎么活下来的?鬼吗?分明是自己冻得使不上劲,准头不行了。

      但君华坚定地说:“你确实射中了,但你力道不够,没射穿。”

      小红:“……”

      “你到底想说什么?”

      “城主府已破,城中大族死光,天汇是我们的了。”君华说得云淡风轻,“如果你们愿意来我麾下……”

      “不可能。”小红拒绝了。

      君华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小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说:“我是母亲的孩子,是建威将军的士兵。”

      “她们皆死于你之手。”士兵缓缓站起,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她头发杂乱,形容憔悴,目光却安宁极了。

      她说:“你是个好将军,但是望青人的。战场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先杀聂将军再杀天汇辅兵,都是该的。是我生得不巧了。”

      定安将军眨眨眼,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首先,天汇城已经是望青的了,你也是望青人,我自然是你的将军。”

      她又竖起一根手指,还晃了晃:“其次,谁说我杀那些‘辅兵’了?”

      君华想,都怪同行,拉低人们对武将的印象。

      真要是正经受过训练,拿着规整武器的辅兵,她该杀就杀。可天汇扔出来的这些人,说她们是兵会显得上天欠小枫这些年来花的钱一场六月飞雪。

      显得望青娘娘是冤大头的辅兵,小红的母亲春花正在邻居家的屋子外敲门,她边敲边喊:“罗兰姐,是我啊!我是春花!”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那根本挡不住任何人的破损木门才鼓起勇气打开一条缝隙,里面隐隐露出一双嵌在皮包骨里的眼睛。那眼睛的主人看着她,大吃一惊:“春花?你没死!”

      春花那张总是发愁的苦相脸就露出一点喜色,这轻微的暖意甚至让她看起来像换了一个人。她骄傲地说:“望青人才不害我们呢!她们的士兵还替我葬了秋月,我一上战场就想最差就是一死不如搏一搏!我就赶紧跑过去,第一个!”

      “她们果真不杀我,还让我吃了一顿饱饭呢!”

      让辅兵们吃了一顿饱饭的士兵在营地急得满头大汗,她嗓子都喊哑了:“盐,盐呢!”

      望青的伤兵营里混了大几千天汇辅兵,一个个都嗷嗷待哺翘首以盼,她搅拌汤锅挥舞锅铲折腾得胳膊都酸了。士兵眼泪汪汪地切菜,对身边的同伴说:“队长说得对,我大错特错!我再也不乱跑了,我不想做饭了……”

      有全须全尾回来的辅兵们做证帮助,望青军进驻天汇的过程轻松了很多。

      定安将军的副将刚刚全面接管各个城门,控制住关键部门。

      主簿在军营论功行赏,定安将军就在士兵们领赏的时候握握手聊一聊。她还没和人聊尽兴,主簿就催促着下一个人,她和士兵依依不舍,但迫于主簿淫威只好松开手。等下一个士兵来了,又要主簿催一次。

      等士兵们都拿了赏钱,试图去天汇城逛一逛刺激消费唤醒市场时,定安将军就彻底被主簿扫地出门了。

      她得组织着把伤员连带赏赐送回城,还有亡者的名单和抚恤金也得一道去,接点健康士兵补充兵员过来,实在没空看住自家将军。

      惨遭嫌弃的将军就在大街上溜达,到官府看看,又到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氏族府门口看看。看完了,就坐在城主府摸鱼,时不时写两封极省笔墨的信送到望青,催妹妹赶紧把行政班底送过来。

      国主娘娘一看那两封信就来气,她抱怨道:“许将军抓她日课还是抓少了,谁家读了书的人写信写成这样!”

      来议事的余才高很好奇:“可是言语粗俗了?这倒没什么,武将嘛,娘娘若是指望她写篇《占瑛赋》那才是难为人呢。”

      娘娘就把信纸抖得哗哗响,气道:“就她这水平,她能知道什么是《占瑛赋》才怪!”

      “哈哈哈哈不至于不至于,天君虽无功于政事却极有文才。一篇《占瑛赋》惹得各地纸贵,如此文章定安将军怎会闻所未闻。”余才高笑得爽朗,可她还是没忍住找娘娘把定安将军的信拿过来。

      她草草一看,眼睛就瞪大了,不可思议地又看了一遍:“这、这简直……”

      娘娘说:“有辱斯文。”

      “太好玩了!”余才高兴致勃勃地,“回头我也这么干!”

      娘娘嘴角抽了抽。

      余才高捏着拳头咳嗽两声,没在将军的信上这个话题多纠缠。她说回正事:“娘娘既已攻下天汇,就得尽快站稳脚跟。”

      “依照您的计划,定安将军攻下天汇,就由她暂时统领天汇。等文吏们将摊子支起来再让她跟上二位将军,继续开疆拓土。”余才高说,“而文吏们在天汇必须面对一个问题。”

      娘娘听得仔细,时不时点点头。主君如此专注,情真意切地信赖着她,余才高便油然而生出一股责任感。士为知己者死,也为知己者谋,如今的局面用不着她死,余才高自然尽心尽力地为她谋划。

      “望青无氏族,但除了望青哪都有。现今有了天汇能试点,我们须得拿出个章程来处理这些事。”余才高侃侃而谈。

      她从娘娘这学了不少新词,每个都有意思极了。事实上,从她决定留在望青那天起,她就觉得她很有意思。

      一个摄政王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愿景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爱民如子,夙夜兴寐,尤能革故鼎新颁均田之制,摧折豪右使之不得专山泽之利,国中畎亩井然,鳏寡得养。

      余才高呈上了自己的奏章,字体规整,行文流畅,逻辑严密,比定安将军的信强了一个《占瑛赋》。

      娘娘认真看着她的奏折,神色严肃。

      西北氏族偏居一隅,已经渐渐发展出了不同于外界的模式。她们的势力很大,大到原本能制辖氏族的摄政王都成了摆设。在这种背景下,祁访枫很轻易能倒推出天汇平民过得什么日子。

      “天汇的氏族,天下氏族都需要整治。”余才高说道,“用我们的律法整治。”

      ……

      天汇的街道上又出现了人影,一开始是成群结队由士兵们护送来的望青官吏,她们开始忙里忙外,净忙活些天汇人看不懂的东西。总有风声传出,说她们在丈量土地,准备给天汇人分地。

      大家心里隐秘地期待着,又不相信真有这么大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但就算真有,馅饼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在此之前她们也需要生活。

      因此街道上就开始多汇的居民。

      平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鼓足勇气招揽生意。她们已经没什么财物了,可这些望青士兵古怪极了,不曾抢占她们的屋子,宁肯睡在大街上也不来敲敲门。

      既然如此,那这也算个商机吧?

      就有勇敢的人率先鼓足勇气,拉住一名望青士兵问:“军娘子,可、可要来小住一会?屋舍简陋,好歹有张床,只要五,不,三钱……”

      勇敢的人渐渐没有勇气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声,肉眼可见的底气不足。

      士兵赶紧安抚她,解释道:“这我得请示我们将军,您先等等!”

      望青人跑了,徒留那人呆站在街上。

      她愁眉苦脸地回到家中,虚虚掩住家门。母亲拉着她,迫切道:“望青人怎么说?”

      女妖摇摇头:“怕是不成,她找理由推了!”

      母亲也愁眉苦脸起来,一老一少对坐着长吁短叹。母亲说:“要是那位军娘子同意,咱们就把屋子让给她,她住个几天,我们也能攒下一笔钱借种……”

      “这下可这么好,来年怎么办啊。”她说着,嘴里不自觉发苦。

      女妖的妹妹就天真道:“不是说望青娘娘会给我们分地吗?她这么好,我们再问问她借种粮不就好了?”

      母亲拍了她一下,骂道:“胡吣!死人屋里挂寿桃的事你也信,那都是鬼哄的吉利!”

      门被敲响了。

      两个大人吓了一跳,妹妹也缩在女妖怀里。敲门人问:“姑娘,你家屋子还能借住吗?”

      大人们对视一眼,皆面露喜色。女妖急忙起身,不忘把妹妹往母亲怀里塞了个严实,老人立即把她严实挡住。

      女妖开了门,谄笑道:“能的,能借住,娘子要住几晚?”

      士兵说:“先住五天。”她直接将租金递给女妖,自顾自走进屋内,倒在稻草堆上囫囵睡了。

      眼见主屋被占了,一家人也没有不悦,反而高兴地攥紧铜钱。当晚,三人挤在角落兴奋又不安,老人紧紧护住幼子,生怕士兵忽然暴起杀人。

      士兵住了三天,白天出门巡逻,夜里就到屋里睡觉,睡醒了就走,偶尔蹭顿饭。既不打骂人,也不强行要求上供,对这一家人来说简直是天书一样的奇闻。

      渐渐地,女妖也敢带着妹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士兵面前,后者见了也面色如常,一句不多问,女妖就彻底放下心来。

      士兵出门巡逻时,她就小声对母亲说:“望青人的将军可真厉害。”

      ……

      厉害的将军正在踹氏族大门。

      城破那天没走婆罗门们大有人在,或是心存侥幸,或是破罐破摔,总之她们没有赶往侧城门。幸运的是,她们因此逃过了一次死劫,却难逃第二次。

      家仆私兵奋力抵抗过,但毫无作用。漂亮的公子们坐在地上哭哭啼啼,他们的母姐被送走了,走前也据理力争地谈判或气急败坏地咒骂过,但这毫无作用,因此他们的眼泪更不可能有用了。

      将军带人抄了家,财货一一贴上封条,账本通通收走。能主事的女妖扭送收监就算了,她连男妖都不放过!

      要是她看中哪个美人也罢,他们被养着也是要侍奉人的,得了将军赏识,他们接下来一段日子也算有了着落,可她显然不是看上他们的脸或身段啊!谁家见财起意的将军把人往牢里拉啊!

      面若桃花的公子哭得梨花带雨,凄凄切切道:“将军又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内闱孺子!”

      将军让他们哭得头疼,又拿这群美丽摆件没办法,只能无力地解释:“我没为难你们……”

      “既不为难,又何必送我们去天牢!”公子楚楚可怜地望着她,“家中母姐败了,公子们从来只有进教坊司的,哪有去天牢的道理!”

      君华更头疼了。天牢又不是塞不下,一家人塞一块更好管啊,她没那么多人手分守各个教坊司,而且这天牢只是环境差点又不是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好在望青的文吏及时赶到,定安将军才得以如蒙大赦地跑路。文吏的口才比她好多了,三两下就劝住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公子,让他们乖乖跟着走。

      接下来的流程就不需要她参与了,定安将军只负责踹开每一户氏族的大门,用她的武力值镇住场,然后士兵们一拥而上把人拿下。文吏们自会赶来清点财物,审理账本,看看这家人是不是当了法外狂徒。

      就这么忙忙碌碌一整天,君华蔫了吧唧地瘫在城主府的桌上,只觉得耳边全是男妖的哭声。她瘫得像根萎靡的面条,把请缨来天汇的余才高吓了一跳。

      君华有气无力地甩甩手:“没事,没事。”

      余才高:“……”

      她哄道:“小将军再坚持一下,接下来有好玩的!”

      定安将军终于爬起来,好奇道:“什么好玩的?”

      “您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余才高笑眯眯地,像只狐狸。

      定安将军就好奇地跟过去了。她走了两步,奇道:“你们搭个木台子做什么?”

      “天汇城不是打下来就行了的,这里面有的是门道。”余才高慢悠悠地说,她想了想,赶紧安抚一句,“不过将军您不用操心,这是我们的工作。”

      君华瞬间不如坐针毡了。

      木台下围坐了一圈的平头百姓,她们窃窃私语着,还有一两个小娃娃在哭。突然地,君华只能听见小孩的哭声,其他动静瞬间静了下来。

      余才高就说:“收服天汇是个大工程,娘娘说了,我们可以办个‘诉苦大会’。”

      “那怎么推上去个男妖?”君华侧身问道,“他们除了哭得闹人还能干什么?”

      文官晃了晃扇子,嗤笑道:“男妖才恶毒呢。你猜猜,他为氏族执掌农庄时是如何弄权的?”

      小将军努力猜着,余才高的目光就望向抖开罪状纸的小吏。

      等定安将军挨个踹门拉出来的氏族子们审判完,天汇就真正属于她们了。

      氏族族人该吊死,该修路修路,剩下罪不至死的就送去劳改直到刑满释放。家族产业也要盘查审理,确实没有纠纷的产业就归还给氏族,剩下的不要想了,通通充公。

      至于审理标准,那当然是望青辛辛苦苦十几年修出的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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