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纪时泽费力地扯下外层被汗水浸透的防护服，手套黏在皮肤上，脱下来时扯得生疼。
　　他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短暂地喘了口气，才去拧水龙头。
　　冰冷的水冲刷着发红的手背，带走一层滑腻的消毒剂残留。
　　疲惫深入骨髓，胃部熟悉的钝痛又隐隐泛起，但比之前好了太多。
　　口袋里那盒“瑞巴派特”像块沉甸甸的烙铁。他甩甩手上的水珠，撕开包装，抠出一粒干咽下去。
　　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却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纪医生！3床急查血气！”对讲机里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叫。
　　“来了。”纪时泽把药盒塞回口袋，声音透过口罩传出，闷而哑。
　　他重新戴上干净的内层手套，抓起新的防护服。
　　缓冲间的门“嘀”一声打开，外面病房里仪器的嗡鸣、报警声、压抑的咳嗽声瞬间涌入，将他再次吞没。
　　岁城筹备处。
　　纪书漾盯着屏幕上的视频会议窗口，赵康年的脸占据了主屏一角，背景是他在家中的书房，书架上塞满了厚重的法律典籍。
　　“宏宇集团人事总监刚给我打了电话，”赵康年的声音透过音箱传出。
　　“他们对调解方案里加班费计算基数的认定有异议，咬死合同里写的是‘基本工资’，不包括绩效和补贴。书漾，合同原件第七页第三条，调出来，投屏。”
　　纪书漾手指飞快操作，调出电子合同，精准定位到条款，共享到屏幕上。“赵老师，这里：‘加班工资计算基数以乙方当月基本工资为准。’但同时，”他迅速切换到另一份文件，“这是他们去年修订的《员工薪酬管理办法》内部通知。”
　　“附件里明确，‘基本工资’指劳动合同约定的固定月薪部分，而绩效奖金、岗位津贴等属于浮动薪酬，不计入加班基数。通知发布时全员邮件签收确认过。”
　　“嗯。”赵康年盯着共享屏幕，“邮件签收记录，钉进证据包。仲裁庭上，重点打他们内部规定与合同条款的冲突，以及我们委托人实际工资构成的明细。”
　　“宏宇想玩文字游戏，那就用他们自己的刀。”他顿了顿，“另外，委托人那边新提交的几份加班时的工作成果邮件，你整理好了？”
　　“整理好了，时间点和项目交付节点完全吻合，已经关联到加班记录后面。”纪书漾回答。
　　“好。仲裁时间定了，下周一下午两点。材料最后过一遍，确保没有疏漏。”赵康年说完，正要结束会议，目光似乎透过屏幕在纪书漾略显疲惫的脸上停顿了一瞬，“你脸色还是不好。家里的事，处理完了？”
　　纪书漾心口一紧，语气维持着平稳：“处理完了，赵老师。就是没睡好，不影响工作。”
　　赵康年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身体是本钱。散会。”
　　屏幕黑掉。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纪书漾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桌角的手机屏幕亮着，是他设置的一个武汉疫情数据的监控页面，新增确诊和死亡的数字依旧刺眼。
　　他点开和纪时泽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他昨天发过去的“闭嘴。养着。”，上面是纪时泽那句简短的“药的事，谢了。王老师说了。”
　　没有新消息。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只是锁了屏。
　　林护士盯着电脑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纪时泽去武汉快半个月了，音讯寥寥。
　　她试着打过两次电话，一次关机，一次是那个王医生接的，只说纪医生忙，一切都好。
　　好？
　　能好到哪里去？
　　新闻里那惨状……
　　她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这担忧里混杂着对纪时泽安危的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带着窥私欲的焦躁。
　　她想起那天在行政楼走廊，纪书漾平静地说“是我哥”的样子；想起更早之前，纪时泽胃出血倒下，纪书漾冲进医院时那双赤红的、仿佛要噬人的眼睛……
　　那眼神，那姿态，绝不是一个弟弟看哥哥该有的！
　　太近了，太……不干净了！纪医生那么好的人，前途无量，怎么能被这种事拖累？
　　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万一被有心人捅出去，纪医生在武汉的努力、他拼死拼活换来的名声就全毁了！
　　她得做点什么……得让纪医生迷途知返，或者……至少让外界知道真相？不，不行，直接举报纪医生就完了。
　　那……曝光？让舆论压力逼他们分开？
　　对，这样纪医生就能“清醒”过来了！
　　一个“拯救”纪医生的念头，混合着强烈的道德审判冲动和某种扭曲的正义感，在她心底疯狂滋生。
　　她手指颤抖着，点开微信，找到纪时泽的名字。
　　她想打字质问，想让他亲口否认。
　　可手指悬在键盘上，半天按不下去。
　　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他承认了呢？
　　那不就坐实了？
　　不行，不能直接找他。
　　她退出纪时泽的聊天框，手指在通讯录里疯狂滑动。
　　找院领导？
　　不行，太直接，纪医生就完了。
　　找纪书漾？
　　那个小律师牙尖嘴利，肯定反咬一口。
　　找……她目光猛地停在一个备注为“周姐（晚报社会版）”的名字上。
　　以前医院搞义诊活动时认识的记者，挺爱打听小道消息，社会新闻版块的，对这种“劲爆”的伦理话题肯定感兴趣！而且……记者有话语权，能“主持公道”！
　　林护士深吸一口气，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终于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在保护纪医生的声誉不被那对“不知廉耻”的兄弟彻底玷污！
　　她点开周记者的头像，进入聊天框，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病态的亢奋而微微发抖。
　　她没打字，直接点开那张模糊的楼梯间照片，按下了发送键。
　　图片加载的小圆圈转着。
　　她飞快地打字，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僵硬，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她自以为是的“正义”：
　　林昕：周记者，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实在憋得难受！图片上是我们医院神外的纪时泽纪医生，和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纪书漾，是个律师。
　　你看看这距离、这姿态……这正常吗？纪医生现在人在武汉抗疫前线拼命，是英雄啊！
　　这种时候要是传出这种……这种不清不楚的事情，对他影响得多坏！我是真担心啊！纪医生可是个好医生！
　　不能让他被这种事毁了前程！您路子广，看看这事……能不能想想办法，提醒提醒他们？或者……让社会关注一下这种畸形关系对英雄的伤害？
　　消息发送成功。
　　林护士盯着屏幕，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拯救英雄于“污名”的壮举，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甚至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
　　屏幕上，那个代表已送达的灰色对勾静静地躺着。
　　几秒钟后，对勾变成了蓝色的“已读”。
　　另一端，岁城晚报社。
　　周锦华（周记者）刚结束一个无聊的社区采访，正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看到林护士发来的消息和图片，她起初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又是些医院里的鸡毛蒜皮？
　　然而，当她的目光聚焦在照片上那两个模糊但轮廓清晰的人影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纪时泽！还有……那个小拖油瓶纪书漾！
　　虽然照片模糊，角度刁钻，但纪时泽那清瘦挺拔的背影，纪书漾那带着少年气的侧脸轮廓，她化成灰都认得！
　　就是当年那个“野种”，那个害她没能从纪家捞到好处的小贱种！
　　一股混合着狂喜和恶毒的兴奋瞬间冲上她的天灵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纪时泽，你不是清高吗？你不是为了护着这个野种，当年还敢拿我老公的把柄威胁我吗？
　　现在好了！老天爷都在帮我！
　　看看！看看你们这见不得人的样子！在楼梯间就敢这么拉拉扯扯、不清不楚！
　　什么兄弟？
　　呸！
　　恶心！
　　林护士那番“担心英雄被毁前程”的话在她看来简直可笑又愚蠢，但这正是她需要的“由头”！
　　一个绝佳的、能彻底将这两兄弟打入深渊的机会！尤其是在纪时泽正在“当英雄”的风口浪尖上！
　　还有什么比“抗疫英雄私德败坏，与无血缘弟弟”更能引爆舆论、更能彻底摧毁他们的？
　　周锦华的脸上露出了扭曲而快意的笑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纪时泽身败名裂、纪书漾人人喊打的场景。
　　她飞快地回复林护士：
　　周姐（晚报社会版）：小林！太感谢你提供的线索了！这太重要了！你放心，作为媒体人，我们有责任揭露真相，维护社会正气！
　　不能让英雄的光环掩盖这种有悖人伦的丑事！这事交给我，我一定会让公众知道真相！
　　保护真正的英雄不被这种污点拖累！你做得对！
　　发完消息，周锦华立刻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眼中闪烁着恶毒而兴奋的光芒。
　　标题？内容？角度？她太擅长了！她要写一篇“惊爆”内幕，把“疑似”坐实，把猜测变成“知情人士揭露”，把兄弟情渲染成“不伦之恋”！她要让这对碍眼的“兄弟”，尤其是那个让她恨得牙痒痒的纪时泽，彻底完蛋！

　　纪书漾的手机在桌上疯狂震动。是赵康年。
　　他接起：“赵老师？”
　　“马上来我办公室。现在。”赵康年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
　　纪书漾心头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向最里面的独立办公室。
　　推开门，赵康年没坐在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
　　听到声音，他转过身，手里拿着手机，屏幕亮着。
　　他没说话，直接把手机屏幕转向纪书漾。
　　屏幕上是一张模糊的照片。
　　昏暗的楼梯间，两个男人靠得极近。
　　纪书漾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和纪时泽。照片下面，是几行文字：
　　【惊爆！抗疫医生与“弟弟”不伦之恋？前线奋战后院失火？】
　　（小编收到热心读者投稿）岁城市二院神经外科骨干医生纪时泽，目前正奋战在武汉抗疫最前线。然而，其与无血缘关系“弟弟”、律师纪书漾的亲密关系却引发巨大争议！图为两人在医院楼梯间举止暧昧。特殊时期，前线英雄的私德问题更牵动人心！此事是确有其事还是恶意中伤？本报将持续关注！
　　（爆料人：自称医院工作人员）
　　配图赫然就是林护士拍的那张模糊照片，旁边还打上了刺眼的红色问号。
　　他盯着那张照片和那些文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曝光了。
　　在他们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用最恶毒的方式。
　　赵康年收回手机，屏幕光映着他冷峻的脸。“纪书漾，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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