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帝后

　　朱玉英满月宴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来贺的宾客陆续散去。如此清净了几日，婢女突然来报：“秦王妃殿下来了。”

　　这个女人来得晚，特意躲过了热闹，也避开了旁人的目光。徐仪让婢女们都退下，只留了素秋和疏绣守在外头。

　　王柔远缓步而入，面容依旧带着她惯有的淡漠。一身绛紫通袖袍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发间只簪着几支素银簪子，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多余修饰。

　　二人相视一眼，省去了所有虚礼。王柔远行至朱玉英精美的摇篮边，垂眸望着酣睡的婴孩，唇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孩子的福气，不在有个显赫的父亲，而在有个不凡的母亲。”她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身为女子，得遇强父不如得遇良母。玉英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徐仪没接话，她知道王柔远说这话的意思，唯有同为女子，才能彼此在这世间的不易。男儿仰仗父辈荫庇便可平步青云，而女子的天地，往往系于母亲的眼界与胸襟。一个不曾被世俗禁锢的母亲，本身就能为女儿推开更广阔的天地，让她看见人生更多的可能。

　　徐仪对此深有体会。

　　沉默了片刻，王柔远看向徐仪：“今日来也不单是为了给你贺喜，还有一些要紧事需与你相商。”

　　王柔远压低声音，“陛下似要对胡惟庸动手了。最近朝中风向有些变了。胡相麾下官员接连被调离要职，中书省的权力也似乎有意无意的被削弱。”

　　徐仪没想到自己离京这些时日，王柔远的消息竟仍如此灵通："此事你是从何得知？"

　　“在皇后身边侍奉久了，总要学会察言观色。”王柔远和徐仪一边在旁边的圈椅落座，一边说道，“皇后既然希望我规劝秦王，自然也要让我明白些朝堂局势的轻重缓急。”

　　“看来定妃那桩案子，果然成了你的进身之阶。”徐仪了然，“趁着她害死谢姐姐的罪名被披露之时，你向皇后揭发她与前朝官员暗通款曲，这份投名状，递得正是时候。”

　　王柔远抬眼看来，语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那两个替定妃传信的宫人确实派上了用场。但为了向皇后解释他们为何会落在我手中，我却是费尽了周折。”

　　徐仪的手指微微收紧：“母后……可查出了什么？”

　　王柔远淡淡道，“具体是什么我不清楚，但皇后娘娘待我的态度已然不同。就连皇上上次见到我时，也多看了我两眼。”

　　徐仪沉默了。她知道王柔远这是在搏命，以她的处境若想在皇宫活得体面，就只能让自己对上位者有可观的价值。但这条路走起来危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徐仪说，“但你行事仍需谨慎。太越界了，招致他人报复，便是得不偿失。”

　　“我明白。”王柔远打断她。

　　她望向窗外，声音里带着决绝的平静：“但我想活得体面些，就不能停留在原地。能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对我来说是好事。在宫里做个透明人，结局就是死在哪个角落，都无人知道。”

　　话音未落，摇篮中熟睡的朱玉英忽然发出几声梦呓，小小的眉头蹙起，很快又沉入梦乡。

　　王柔远循声望去，目光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停留许久，低声轻叹： “真好，还这么小，什么都不必懂。”

　　这样夫妻美满、儿女承欢的日子，是她此生再不能奢求的。她的婚事从开始便是皇权下的一步棋，朱樉性情暴戾，不喜她大可另纳新欢，而她的一辈子，却是全都赔了进去。

　　徐仪开解道：“你尚且年轻，还有来日可期。”

　　王柔远苦笑一声：“若不是心底还存着这点念想，我早就已经自我了结。”

　　她抬眸望向徐仪，眼底情绪翻涌如云，忽然轻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对朱樉下手？”

　　徐仪没想到她如此直截了当，斟酌着词句道：“我看好的人，如今还没能渗透到朱樉身边。”

　　王柔远既不在朱樉近前侍奉，名分形同虚设，又始终被朱樉戒备。如此境况下，她确实难以为此事提供助力。

　　徐仪沉吟片刻：“况且我还在等一个万全的时机，既要达成目的，更需保你我能摘得干净。”

　　王柔远一脸了然：“我明白。复仇固然重要，但能确保余生的安稳，才是我最终所求。”

　　“无妨。”她说，“我等得起。”

　　过了几日谢佩英也启程返回北平。于是朱棣也提议趁着天气还好，早些带着孩子回凤阳去，徐仪自然没有异议。

　　而临行前，两人总要进宫辞别。徐仪抱着朱玉英，先去了东宫。

　　常贵娥见了她，很是高兴，忙让人端来热茶点心，又逗弄了会儿她怀里的孩子，她的目光落在徐仪身上，笑道：“刚才瞧四弟那眼神，时时刻刻都黏在你身上，真是羡煞旁人。”

　　徐仪笑了笑，低头给孩子理了理襁褓。她看得出，常贵娥的笑意不达眼底，眉宇间藏着一抹忧愁。

　　“姐姐说笑了。”徐仪抬眼看她，“我瞧着，嫂嫂近来似乎清减了些，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常贵娥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摇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天热，胃口不大好罢了。”她显然不愿多谈，岔开了话头，“你们回了凤阳，也要多保重。那边不比京城，凡事多留个心眼。”

　　恰在此时，朱雄英被乳母领着进了屋。他已到了开蒙的年纪，听说有了小妹妹，迈着蹒跚的步子就跑了进来，一把扑在徐仪膝头，仰着脑袋，圆溜溜的眼睛直往摇篮里瞧：“四叔母，让我看看妹妹！”

　　徐仪含笑俯身，温言软语地哄着他瞧襁褓里安睡的朱玉英。被他这一打岔，徐仪也就没再追问常贵娥究竟为何事烦忧。

　　从东宫出来，徐仪独自带着下人往皇城门口走去，却见朱棣已在在那儿等着。他身前一个穿着灰扑扑僧袍的和尚正与他说话，正是姚广孝。

　　两人立在宫墙的阴影下，不知在说什么，神色都有些沉。

　　等她走近，朱棣笑着解释道：“刚好碰见道衍大师从城外回来。沐大哥去年随卫国公平定西藏，说是前阵子带回来了几位喇嘛，还有些藏文佛经。我想着你不是对这些感兴趣么，便问他能不能找两个通晓藏文的和尚，跟着咱们一道去凤阳，闲时也好给你讲讲经。”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徐仪倒真来了兴致，点头道。

　　姚广孝见状，恭敬的道：“贫僧回回禀左右善世，为殿下举荐几位合适的人选。”

　　上了回府的马车，徐仪靠在软垫上，随口道：“殿下似乎很喜欢同那位道衍大师说话。”

　　“他见识不浅。”朱棣抚弄着徐仪的手指，答得随意，“有些意思。”

　　徐仪没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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