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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梦魇
第八十章
木料的香气是温和的,青石板砖被水冲刷后,会生出像冰柱一样的手,顺着床沿爬上来,一遍遍抚摸这个两岁孩童稚嫩的手脚。
送饭的仆人每日来四次,菜、肉、蛋甚至乳品一应俱全,人走落锁,只要不是饿死,攀高落水,怎么都行。
三岁那年盛夏,杏树挂果,密密麻麻,澄金泛着红晕。他贴在墙根听那一边的人群举着长杆打果子。
“野种。”墙头有个男孩叫他。
“你,野种。”男孩说:“爬上来给我摘果子。”
他听不懂,直到男孩抛了个杏子下来,比划着让他咬一口,又指指伸进他院里的累累硕果,他才迷糊地上了树。
他和男孩对坐墙头,一人啃一个杏子,男孩抓起他的手点着他的鼻尖说:“野种。”
杏子激出满嘴涎水,他一擦嘴角,指着自己含糊地说:“野种。”
男孩哈哈大笑,树下还有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孩笑得满地打滚,三两仆人捂着嘴,双肩颤抖。
他坐在墙头第一次看见这座仅次于皇宫的豪宅大院,杏树在风中扑簌簌响。
从此,他成了哥哥们的开心果,甚至得到恩准能去学堂。
但不能进屋,只被允许待在院里,保持安静。
他在那儿掏蚂蚁窝,两年后,院里再无蚂蚁踪迹,他学会了说话。
先生问功课,哥哥们埋头不语,在窗下数石头的野种答了话。没规矩,大哥教训他,哥哥们附和,用拳头,用脚。不尽兴,抄了家伙。
他猜这是一种新游戏,嘻嘻哈哈地应对,直到大哥用石头砸歪了他的鼻子。
他拦腰抱着大哥撞塌了大半个月门,庆祝将军凯旋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将军是个有品的情种,外边生的儿子也接到身边养,可谓有情有义。
家里男孩多,打点架算什么?
将军赏了他一顿鞭子,理由是鲁莽邋遢,将军府颜面尽失。
当夜,嬷姆来了,发黑的指甲拨弄着犀梳。
头皮撕裂被抹上香灰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姓辰名少惟。
他从浴桶里看见嬷姆的倒影,水汽将昏黄的烛火晕开,笼住的是令他畏惧的妖魔,也是为他赐名的神。
原来我不叫野种。
嬷姆会像现在这样置身摇椅,盛夏的阳光穿过粗糙的窗纸,虚虚地洒在她身上,与栉发时的模样不同,安静,慈祥。
他会像现在这样,站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看她,在小小的世界里疼痛着虔诚。
小小的身影翻下榻来,乖巧地爬上嬷姆膝头。
犀梳嗞嗞刮着头皮,眉眼高高地飞起,像远走他乡的禽鸟。
少惟公子乖,嬷姆说。就算不出院门也要收拾规整,将军的脸面撑起来了,大家都有好日子。
他嘴唇抿得发白,颤颤地问将军是谁。
你的父亲,嬷姆说,上回赏你鞭子的那位。
他到底叫将军还是叫父亲?
他生了你,你得叫他父亲。
什么叫生了我?
你是用他的骨血和着一个女人的肉做成的。
哪个女人?
不知道,还想挨鞭子可以去问将军。
少惟摇摇头,刺啦一响,血流下来。
香灰扑进鼻子,他打了个喷嚏。
原来父亲就是鞭子。
嬷姆前额的沟壑凿刻般叠起,松弛的眼皮几乎盖住半个灰败的眼瞳,直勾勾地盯过来。
你恨我吧,她呲啦啦地撕下小少惟的一块头皮,对着屋角的黑暗说,没能亲手砍下我的脑袋,你遗憾吗?
辰一清轻轻叹息,掐出指诀,嬷姆变成一缕黑烟。
“本来是想杀他,”文历两掌交叠:“可见到你,我改变主意了。”
叶自闲兴味盎然:“说说看。”
“激发凶气炼他元神,力量还给你,剩下的至纯怨气归我。”文历胸有成竹:“怎么样?”
叶自闲挑眉道:“还要坚持熔炼上仙灵丹与你无关吗?”
文历笑道:“的确与我无关,可这等好东西不用白不用。本来我还犯愁,他死了以后,那份力量无人能用挺可惜的,你来得正好。”
“得了吧。”叶自闲嗤笑:“你斗不赢莫世棠就想杀辰一清拉上仙界下水,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文历听罢哈哈大笑:“我斗她做什么?真以为我稀罕那宝座?”
他缓缓起身,红光映得他面目有些狰狞:“你我联手,杀贺元君。”
叶自闲挑眼看他,着实意外。
“天时地利人和,仙界覆灭在此一举。”文历咧开的嘴角露出尖牙,闪着寒光:“为我王报仇,为你自己报仇。”
什么是仇?
什么是恨?
所谓爱恨情仇,生于计较,盛于反差。
嬷姆消失了,小少惟长大了,八岁的体格已超过五个哥哥。
坐在学堂窗下,大半个后脑勺暴露在先生的视野里,金黄的银杏叶落在一丝不苟的发上,直到这一课讲完,银杏叶落地时,出征三年凯旋的将军出现在门口。
大哥二哥策论正辩着,小少惟起身遮住了窗口,将军惊呆在纷纷扬扬的银杏雨里。
太像了。
六个儿子都像他,偏偏这个和乡野村妇生下的野种最像,像到他以为看见八岁的自己,像到再过几年身披重甲足以以假乱真。
他太清楚这样的人不会默默无闻。
他已经看见不远的将来,野种会横空出世,无限风光,花塔为他点灯,皇帝为他封赏,满城华彩为他绽放,诗者高歌,文人赞颂,就像他当年玄甲黑马穿城而过那样!
届时,街头巷尾的俗人将大胆嘲笑辰氏一代代与皇族联姻铸就的高贵血脉就此沾上屎一般的污泥!
堕落!肮脏!
他活着,将在未来毁掉辰氏!
他死了,现在就能毁掉辰氏!
那乡野村妇厚颜无耻至极,不仅将他生下来,还叫四里八方都知道他是我的血脉!
这血液带着土腥令人作呕的野小子,寒冬没有冻死他,烈日没有晒干他,常年的冷落无视为什么没有摧毁他!
将军恨不得漫天银杏叶都变成锋利的刀子,立刻将这没有任何政治资本利用价值,且后患无穷的小子削成无数片,祭辰氏先祖!
那一顿鞭子打到将军布满厚茧的手掌磨出血泡,连血里来刀里去的亲卫也不敢直视小少惟鞭深及骨的后背。
恒峡关,将军擦去手上滑腻腻的残血,将帕子扔进火堆,说皮糙肉厚不算本事,送去练练吧,别让我再见到他。
外敌频频来犯,恒峡关难守,去了就是生死有命。
八岁了,该去,得尽快去。
小少惟趴在颠簸的马背高烧不断,哪怕将军言外之意要他自生自灭,可这么优秀的体格,这么像他的儿子,亲卫不敢揣测,也不敢怠慢,一路赶,一路治,到了恒峡关还是等他一切稳定,交代过边将都尉,叮嘱过军医才走。
小少惟趴在冰冷的木榻上,盯着墙角每时每刻热气蒸腾的药罐,将鞭打、撕裂、流血、疼痛全部丢进去,佐以苍白的茫然,混沌一锅熬成‘在乎’两个字,热乎乎地贴在心头。
辰一清坐在虚幻的床尾看着小少惟浑圆的后脑,他记得当时温暖得浑身是劲。
时光又三年,雷鸣雨夜,边关告急与宫廷政变齐发,里应外合。
五皇子铁了心用关西九城换皇位,将军被囚王府,死不交虎符,三十五路军无令不可动,关西驻军浴血奋战死了一拨又一拨,没等来援军,等来了那个送小少惟去恒峡关的亲卫。
辰家大公子二公子已是少将军,却有勇无谋,三度冲杀终被俘;剩下三位公子武艺不精,绑至将军眼前做筹码,年龄小的五公子已被割开喉咙。
军中水深浑浊,他已信不过旁人。
当年的小少惟如今身着轻甲十足威武,跨坐高头黑马俨然一尊雨夜恶煞!
辰少惟手提蛇矛佩陌刀,奔袭一日夜,不顾亲卫从长计议之言,踏月马不停蹄杀进王府如入无人之境。
人仰马翻,血洗长街,太子人马赶到,恰见陌刀寒光卸下五皇子金灿灿的头颅。
是将军!众人惊呼:是将军!
地牢里,辰少惟被强令将衣物兵器交给大哥,将军领着一身血衣满面血污的长子现身。不是我,他兴奋得发抖,是吾儿叙川,吾儿辰叙川!
辰少惟抱着月光笑,雷鸣般欢呼怎及将军一句:回家。
院中陈列一排尸体,其中就有那位将他从关西带回来的亲卫。
他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好从院角摘了一朵小花,放在亲卫领口。
鞭子狠狠劈开夜色,小花溅血,烂成稀泥。
新皇登基,辰叙川成为新贵那日,辰少惟的名字被抹除,他回到院子,躲进阳光照不见的角落,从此活成辰叙川的影子。
你恨我吗?
将军手里提着那条惯用的鞭子,踩偏了亲卫的头颅,你难道不想杀我吗?
辰一清站在杏树下,七百年时光错位的拼接,他与父亲对峙着。
“你的提议很有意思,”叶自闲搓搓手,兴奋又好奇:“但你如愿激发他的凶气了吗?”
文历靠进椅背:“快了。”
“别误会,我只是认为你目前的谋划都建立在今日辰一清必死无疑之上。”叶自闲指尖轻轻点着桌面状似不解地问:“如果他再次逃脱,我取不回力量,你没有至纯怨气,拿什么跟贺元君斗?”
“你有梦魇吗?”文历像个耐心释义的先生,摊开手掌不疾不徐:“人的意识深处往往藏着他们最惧怕的东西,成仙不是放下,而是藏得更深。这一招用在熔炼灵丹法阵中屡试不爽,到目前为止无人逃脱。”
叶自闲要开口,文历抢在前头补充道:“当然,他是上仙,自有优待。”
“你是说栉发的老妖婆和赛种马的父亲?”
“嗯?”
文历有些诧异,老妖婆?赛种马?这家伙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
“不必露出这种表情,”叶自闲耸耸肩:“这段日子他的情况我摸得很清楚...”
心口噗通一震,莫名其妙。
随即清清嗓子,不自在地挠挠鼻尖:“就是...嗯,了解得很清楚。之所以不利用这一点也有别的原因,但现在想劝,你大概是不会听的。那么,你有补救方案吗?如果他逃脱,遭殃的就是你,而我为什么要和一个即将倒霉的人合作呢?”
叶自闲的反应有些出乎文历的意料。
“我为什么会倒霉?”他笑起来:“屠夫已超度,谁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你吗?”
他这一说叶自闲倒想起来了,便问:“仇南川为何要杀屠夫?”
哦,文历说这事怪不到仇南川身上,要怪就怪屠夫脑子有问题,哪有杀了人走出二里地还折返想补两刀的?正好撞上南川办正事,紧要关头,手下鬼将不得已出手劈开他脑袋。
那鬼将也鲁莽,怎么说也是个凡人,他出手,巡检司势必追究。
仇南川当机立断,反手将他就地正法,火速收拾现场清理痕迹,一边上报鬼将误杀凡人已处置之事,一边往皮三元逃窜的方向追去。
谁知皮三元魂魄受法阵影响人魂与天地二魂往不同方向跑开,等他追上人魂时,宝宝贝贝已将其制服。仇南川心道不好,可定睛一看,俩溟泠使连实形都没修出来,便动了手脚。一招瞒天过海拿回人魂,重新投入经过一番修整的肉身,使其成为一具反应迟钝的行尸走肉。
“南川利落,恰逢魂鴟回报,凡人动向有异,小武命他前去查看,他便趁机将皮三元带到了启州。”文历自顾点头,说:“我手上可用的人不多,倒也都是精干的。”
言下之意就是他叶自闲孤家寡人一个,要报仇就别唧唧歪歪,赶紧点头合作才是。
叶自闲噗嗤一笑:“你为什么找上吴坊主?”
文历一愣,眉头挤作一团,歪着嘴问:“谁?”
正是突如其来的疑惑,叫叶自闲瞬间明白如果文历要杀贺元君灭仙界,这样的计划哪怕芝麻大的环节都不能出错,照他这般强势的性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吴坊主?
再说,文历想靠手里的五千人马扑向仙界根本是以卵击石,别说上仙界,九大福地都无法突破。
即便自己拿回力量也不见得稳操胜券。文历莫名的信心从何而来?
他暂且按兵不动,说:“一个养奴牲的商人。”
“哦,”文历笑起来:“奴牲树也不止我手里一棵,当家的不能吃独食,我手下也做这买卖,往外发展了多少我不清楚。”
撒谎。
奴牲树不会只有一棵,但一定全在文历手里。
叶自闲亲手斩过那东西,知道此物惑人心神,激凶造怨相当厉害。放眼整个溟界,有能力驾驭此术的除了文历,就只有背靠九幽坛至纯怨气的莫世棠。
即便莫世棠不是同谋,就真的不知文历所作所为吗?
“实话告诉你吧。”叶自闲佯装无事,只神色凝重下来:“你不可能激发辰一清的凶气。”
文历奇道:“为什么?”
“你想用凡间不公的经历刺激他,要他恨。殊不知...”叶自闲缓缓道:“爱恨同根生,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怎么会有恨呢?”
“就像一个既不知应得什么,也从没得到什么的人,断不会为失去虚无而悲伤。”
文历只觉这话悲凉得有点好笑,不屑道:“你不是人,不懂人心。他如果真的不恨,这两人怎么会成为困住他七百多年的梦魇呢?”
“不是梦魇,”
叶自闲起身笼着手,沉静又淡然:“是他唯一关于血亲的回忆罢了。”
“你这溟咒,啧啧...”说罢摇摇头道:“怎么净窥探私隐,真缺德...”
文历脸色一变,突如其来的挖苦差点没把他挖下椅子。
“坐好了别急。”叶自闲居高临下斜睨过来:“你一定是想,除掉他便是卸去贺元君一臂,你我联手行事即如探囊取物。想得很好。”
他轻声一笑,谈不上奚落:“贺元君自三界大战后闭关五十年,距今已六百余年不曾认真出手,实力几何?”
“在位的五大圣仙又是什么水平?你可知晓?”
文历的脸色已不如方才好看:“若你取回力量...”
“你的计划相当大胆,”叶自闲打断他:“可你高看了他身上的力量,也高看了我。”
“就此看来,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不占,若一意孤行,溟界必遭灭顶之灾。到时,你们两败俱伤,不正是我的机会?”
文历猛然拍桌,那一掌雷霆万钧,声光俱裂杯盘皆碎,近百鬼将四面八方涌来,如万箭齐发,穿过滚滚黑雾,爪牙大张,齐扑向叶自闲。
而他却不动如山,睥睨群鬼,笼住的双手连指诀也没掐,浑身爆发数道刺眼白光瞬间驱散张牙舞爪的恶鬼,在此起彼伏的嘶叫与哀嚎中嘲弄:“不长记性!一如既往沉不住气。要支撑对付辰一清的鬼阵,还要分心对付我,你有这能耐吗?可别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死’,”嘴角一勾,笑得邪性:“冤呐。”
他说得不错。
文历根本没料到辰一清状态会这么好,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而眼前之人,即便虚弱至此也能不动声色驱散鬼将,自己要以一敌二根本不可能。
想当年卫时行闯华云峰把这个人背下来冒了多大风险,临到了还是因他魂飞魄散。
此人若是死了尚能让他心里舒坦好过,可如今他好端端的活着,瞧着更像是从未想过替卫时行报仇!
他不甘心,不甘心!
“好,你就这般隔岸观火!”文历叫骂起来:“我王真是瞎了眼要救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呵!”叶自闲再嘲一句:“我既不是人,又何来良心?”
“那你且看我如何弄死他!”
叶自闲转身留下一句‘但愿如此’,便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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