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林惊鸿换了身西装，只带着王五坐黄包车去了湛山寺。多亏王妈给他们提前准备了一食盒的素点心供奉，不然他们都进不了山门。
　　林惊鸿进了山门，爬上了108级台阶，走进了寺庙。身着红金袈裟的老方丈一看见他，就让小沙弥领着他到了后院。
　　“施主们稍等，贵人稍后就来。”小沙弥带林惊鸿和王五七拐八绕的进了一间藏书阁，他只放了一盏油灯就离开了。
　　那藏经阁中异常闷热，每一扇木窗全都封死，没有一丝缝隙，王五站在门口都大汗淋漓，更不要提坐在里间的林惊鸿，他一遍遍拿手帕擦着眉宇，下巴颏上全是汗珠。
　　等了一刻钟，外院传来一声咳嗽声，林惊鸿和王五都听出是林州同的声音。
　　王五立刻开了门，将老爷引进去，自己守在了外院中。
　　藏经阁中只有一把椅子，林州同进来时，林惊鸿就起身让座，他刚抬起身，就被林州同按了回去。
　　“不错，还知道带供奉。”林州同示意林惊鸿打开食盒，林惊鸿就一碟一碟的拿了出来，摆在了红木桌上。
　　林州同拿了一块罗汉酥，这酥是做成了十八罗汉造型的绿豆酥。往年林家来湛山寺为祖辈彻夜诵经时，林惊鸿总要多吃一块这个酥，有一次还因为觉得好玩吃了两块被母亲打了手心。
　　林州同想起往事，孩子就是小时候的可爱，林惊鸿小时候还会去他的书房找书看，什么时候再也不去了的，好像是他八岁的时候，那时签订了《二十一条》。
　　“尝尝吗？”林州同将罗汉酥递给林惊鸿，林惊鸿没接，忍不住揶揄，“这是我带来的。”
　　“是啊，你都这样大了，不会委屈自己了。”林州同刚想收回手，林惊鸿却是伸手做出想接过糕点的动作。林州同看着林惊鸿，将罗汉酥放到了他手心。
　　“谢谢。”
　　林州同闻言轻笑，长多大还是这样的别扭，跟他一点都不像，特别像他的祖父，那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子。
　　“看看，这么写可不可以？”林惊鸿接受的是中西两边的双重教育，他懂古文也懂白话，但林州同不甚通古文，他七岁就赴法留学，是祖父一手操办的。当年他在广州码头乘船赴法时，祖母哭的几乎死去。
　　林惊鸿接过那张信纸，短短几行而已，他来回看了近一刻钟。
　　林氏家主公告
　　孽子林惊鸿，忤逆尊长，宠妻乱序，即日起逐出家门，死生无关。
　　——林州同泣告
　　“孽”字划破了信纸，死生处明明有泪痕。还当真是泣告，林惊鸿冷笑，咬着牙，将信纸还给父亲，“最好加一句，我直接写了。”
　　林州同点点头，想给林惊鸿递笔，结果林惊鸿自己拿了笔，唰唰几笔就写好了。
　　林州同拿过信纸看到林惊鸿加的——注：此子言行与林家无涉，特此警示乡邻。
　　“别留祸患，之前我就说了登报断绝关系的好，父亲偏偏只口头骂着，从不行动，早晚都要如此，还不如那时就做了。”林惊鸿刚加入帮/派时，林州同就派人去“接”林惊鸿回青岛，没成功，他就给林惊鸿寄了封家信说要断绝关系，林惊鸿也没让步。
　　那之后林惊鸿还回家过几次，虽然林州同总是絮絮叨叨的控诉儿子心狠，林惊鸿也还是回来的。可后来林惊鸿在帮/派中越来越重要，就只寄信，送礼品，见不着人影了。
　　去年四月十二是林家主母苏氏的五十生辰，林州同给林惊鸿寄信，又是发电报，林惊鸿确实忙不开，送了礼，人还是没回来。就连他林惊鸿成亲，他都没回来，让人家小姑娘自己拜堂，又南下去上海。
　　林州同一气之下，也不给林惊鸿写信、发电报了。没想到前几天突然接了儿子要带儿媳回来祭祖的消息，林州同是又喜悦，又担心。林惊鸿整五年没有回来了，一年比一年的难熬，今年犹为艰辛。
　　“这样，也好。”林州同一下子就瘪了一样，他本是高大的，林惊鸿总要仰望他的。林惊鸿猛地站起来，发觉自己比父亲高了大半头。
　　“父亲，我留的礼，您收到了吗？”林惊鸿从买了法国娇兰香水和波尔多红酒，从上海一路拿到了青岛。
　　“收到了，你母亲很喜欢，与我无所谓，和你母亲不要那么针锋相对的。”林州同说完了又觉得自己确实是老了，都要登报断绝关系了，哪里还是他的父母。
　　“那您如何选呢？烛光下的牛排还是公社的法棍？”林惊鸿还留了一张纸条，纸条是用法语写的，也许语法是错误的，毕竟他没有仔细学过法语。但大致意思应该没错的，他写的是，塞纳河左岸1的风光才是法国的浪漫。
　　林州同就是在左岸的索邦大学求学的，他不可能不懂。
　　“惊鸿，这是不一样的。”林州同怎能不明白儿子的意思，他不知道儿子做了什么，但他相信那个八岁看到《二十一条》热泪盈眶的孩子不会卖国求荣，可他已经是没有办法了。
　　“如何不同，父亲，《满江红》不是您教我写的吗？您说精忠报国，您说月亮在法国和中国也都是一样圆的，您说希望我顶天立地，成为真正的男人，您说的，我记得，您忘了吗？”林惊鸿异常平静，声音毫无波澜，与他之前质问杜月笙时的满满试探全然不同。
　　“岳飞身死之时，他儿子岳霖在哪，若不能活着，哪还有纵横康雍乾三朝的勇将岳钟琪。”林州同长叹一声，却是笑了，他拿了一块八珍糕，自嘲道：“八千个我也比不得忠武鄂王，但你可以做岳霖。我已经走上独木桥，没有回头路了，至少你还干净些，别做了‘汉奸’的儿子。”
　　“父亲，我送您和母亲离开，去法国，去美国，去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林惊鸿皱眉摇着头，藏经阁中只有油灯那微弱的灯光。
　　灯光映出林州同的白发，和明显佝偻了的腰身。
　　“国不安宁，哪里都是一样的。”林州同咬了一口八珍糕，他年轻时连吃一盘都不用喘口气，现在才吃了一口，就饱了。
　　“他们答应了您什么，钱吗？还是权？我拜入杜先生门下，您就差指着鼻子骂我沽名钓誉、见钱眼开了，为什么您现在……”林惊鸿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道：“他们……他们拿族人威胁您了吗？”林惊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不是父亲一个人的危难，是整个国家的劫难。
　　“我意已决，别劝了。 ”林州同忍着甜，吃掉了那块八珍糕。他手上沾了些浮粉，藏经阁中又热，白色的粉末粘在了他手上。
　　林惊鸿冷笑，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他拱手向林州同行礼，“那林老先生注意安全，荣华富贵，万寿无疆。”
　　“好。”林州同看着林惊鸿满头大汗，这阁中确实太热了，他也一向是怕热的。
　　“林家若是有难，我定袖手旁观。”林惊鸿甩手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刚要出去，在门口还要放下句狠话解气。
　　王五在门口被林惊鸿这话惊的是目瞪口呆，他家先生很久没有这么发脾气了，这真是回家了，放松下来了。
　　“嗯。”
　　林惊鸿冷笑一声，抬脚就走了。他衣角带起一阵风，吹进久不见天日的藏经阁。
　　林州同看着儿子的身影，逐渐模糊了眼眶。儿子总是在前面奔跑，做父亲的总要在后面追，若是追不上了，也莫要做他的拖累。
　　“照顾好自己。”
　　林州同的话再也没有人回应，前厅师父们的诵经穿过天幕流进耳中，泪掉在地上。
　　“少爷，我们去哪啊？”林惊鸿在前面几近于在奔跑，王五快跑了几步才跟上，正好到了台阶前，林惊鸿猛地站住，王五一个没停住，差点就从台阶上滚下去。
　　“叫我什么？”林惊鸿的眼神在“遮天蔽月”的树荫下都在冒光，王五脑子一滞，才反应过来。
　　“先生，我们去哪啊？”王五后辈直冒冷汗，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他就被牵连了。
　　“以后别叫少爷了，我不是林家的少爷了。”林惊鸿侧过身想要回头看一眼，狠狠心还是没有。他飞速下了山，叫了黄包车。王五在扶着他上车之前，林惊鸿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先生，是王五的错，以后我定不会叫错了。”王五低垂着头，没觉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算是无妄之灾，他本来就是服侍林惊鸿的，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死人。
　　“偏你老实，若是沈五早就闹开了。”林惊鸿稳稳心神，让拉车师傅回亨利王子饭店。
　　林惊鸿和林莺歌一起到饭店时，本来就想定两个房间。当时没有，现在回来了，他让王五再定一个房间，结果接待人员说不仅没有空的特套，连二等房都没有了。林惊鸿只好接了王五递过来的钥匙上了楼，开了门。
　　林莺歌根本没睡，连桌上王妈买回来的高梁饴她都没动。茶泡了两遍，林莺歌困的直点头，每次都要努力支开眼皮，盯着门口。门锁一转动，她就站起来，脚麻的有些站不住又跌回沙发。
　　林惊鸿关了门，走到了林莺歌身边，下意识蹲下身又停住。
　　“还好吗？”林惊鸿起身坐到了一边，看着林莺歌捶着自己的腿。
　　“你呢？”林莺歌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林惊鸿。
　　“没……”林惊鸿扯出个微笑，低垂着眼睛，没有说下去。
　　林莺歌坐近了些，拉住了林惊鸿的手。她的大拇指抵在林惊鸿手心，其余四指搭在林惊鸿手背上。
　　“的确不太好。”深深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林惊鸿从来只是想安身立命，他没有多么雄伟壮阔的理想，比之林昭然，甚至林莺歌，他只是个胆小鬼。他还没办法对抗日本人的侵扰，他其实没有立场要求父亲干干净净，他也没有能力让家族全身而退。
　　“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林莺歌算是保有冷静，她觉得林父的决定太晚了，若是想要“共荣”，大可在二十多年前，日本殖民统治时就捧他们的“臭脚”。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起来无完人。”林莺歌硬是挤进了林惊鸿的单人沙发里，她的大腿紧贴在林惊鸿的腿旁。
　　“父亲说了什么？这么不开心？”林莺歌从桌上拿了一个高梁饴拆开外包装，抵在了林惊鸿嘴边。
　　“里面包了脆花生，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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