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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0 章
宋予执蜷缩在墙角的姿势,仿佛已经被时间本身浇铸进地板与墙壁的夹角里,成为这房间一个凝固的、痛苦的组成部分。黎明的第一线灰白,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而固执地渗透厚重的窗帘边缘,在地毯上投下一道逐渐清晰、逐渐扩大的惨淡光痕。这道光痕,像一把迟钝的刀,一点点切割着房间里浓稠的黑暗,也无声地丈量着那个在地板上躺了不知多久的身影所承受的、凝固的时间。
他的一只手仍死死抵在胃部,那姿势与其说是缓解疼痛,不如说是一种无意识的、对自己存在的确认——通过痛感。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旧银色音乐盒,金属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皮肉。散落在不远处的白色药片,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而讽刺的光。他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空茫的、寒冷的雾霭之上,时而被下方翻涌的、尖锐的记忆碎片刺痛——何闻野最后回头时眼中的光芒,车门关闭的闷响,自己嘶哑的呼喊和随后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时而又沉入一片无感觉、无时间的虚无。身体是沉重的,冰冷的,除了胃部深处那片永不消散的寒痛和左胸令人窒息的空洞,仿佛其他部分都已不再属于自己。
门外,死寂并未持续太久。那死寂更像是风暴眼中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新的声音开始渗透进来,与之前绝望的搜寻、愤怒的咆哮不同,这些声音更冷,更硬,带着一种事态演变后的、新的节奏和质地。
首先是顾闻衍压抑着痛楚却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声音,他似乎在持续接听电话,进行着一场接一场冷静到残酷的远程指挥:
“……‘黑皮’光头和那个瘦高个的银行账户,查清楚了吗?对,他们所有直系亲属的也一并冻结。理由?涉嫌非法拘禁和协助绑架的赃款流向不明,申请财产保全。……他们家人去闹?让他们闹。找几个‘记者’去采访一下,标题我都替他们想好了——‘疑犯家属声称无辜,受害少年至今生死不明’。”
“……沈氏集团那几个海外子公司的并购案,找到关键节点了?把那份涉及违规操作的审计报告,匿名发给他们的对手公司和当地监管机构。要快,在他们反应过来补窟窿之前。……股价?今天开盘到现在跌了多少?百分之三十七?不够。继续放他们资金链断裂、高管集体准备出逃的消息。我要看到它崩盘。”
“……沈千恒以前那所国外高中的‘老朋友’联系上了?很好。把他当时校园霸凌、甚至可能涉及违禁药物的‘纪念照’和聊天记录,打包发给他在国内还想申请的大学,以及所有和他家还有生意往来的‘体面’合作伙伴。他不是最在乎他那张虚伪的脸吗?我帮他撕干净。”
这些话语,条理清晰,手段精准,不带多少情绪的宣泄,只有冰冷的执行力。顾家的报复,在最初的狂怒之后,迅速转化为一场高效、全方位、旨在彻底摧毁沈家社会根基与经济命脉的歼灭战。这不是街头斗殴式的泄愤,而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降维打击式的碾压。每一个电话,都在将沈家推向更深的深渊。
偶尔,能听到何雯微弱而颤抖的插话:“小顾……这样……会不会逼得他们……对闻野更……”她的话总是不完整,被巨大的恐惧掐断。
顾闻衍的回答简短而笃定,带着一种疲惫的狠戾:“何姨,现在不是手软的时候。他们动了不该动的人,就要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越是逼到绝境,他们内部才越可能出问题,我们才越有可能找到线索。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更低,“我爸已经通过一些渠道,给沈建明递了话。‘人平安回来,一切还有余地。否则,沈家从此除名。’”
这些话,透过门板,传入宋予执如同蒙着厚厚冰层的耳中。沈家的覆灭,沈千恒的身败名裂,这些曾是他内心深处隐晦期盼过的“公道”或“报复”,此刻听来却像隔着玻璃观看一场无声的崩塌,激不起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空洞。再彻底的毁灭,也填补不了那个少年形状的空缺。他甚至模糊地想,如果何闻野知道,他的“牺牲”换来的是如此血腥的连锁报复,会怎么想?那个总是带着阳光笑容、心思干净的家伙,会感到不安吗?
这个念头让他胃部又是一阵细微的抽搐。
时间在顾闻衍冷硬的话语声和间或响起的手机铃声中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变成了冬日清晨那种缺乏温度的、灰蒙蒙的白亮。光线充满了房间,无情地照亮了每一处细节:地毯上干涸的水渍(他的汗与泪),散落的药片,他身上皱巴巴、沾着灰尘污渍的衣服,还有他苍白如纸、眼下透着浓重青黑的侧脸。
接着,是警察再次到来的声音。这一次,人数似乎更多,脚步声更杂,交谈声也更正式、更低沉。他们带来了“阶段性结论”。
一个听起来年纪稍长、语气沉稳的警官声音在门外响起,是对着何雯和宋致远,或许也对着刚结束一个电话、面色阴沉的顾闻衍说的:
“……经过全力排查,目前可以确认以下几点:第一,昨晚在顾先生提供的废工厂地点,确实发生了肢体冲突,现场留有血迹和多处打斗痕迹,与顾先生及其随行人员的描述基本吻合。第二,我们找到了当晚出现在顾先生家门外,带走何闻野的两名嫌疑人。经过审讯,他们对受雇于人、强行带走何闻野的事实供认不讳,但声称在半路就被另一伙不明身份的人接走了何闻野,他们对最终去向一无所知。雇佣他们的是个中间人,现金交易,无法直接追溯到沈建明。”
警官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给门外的人消化这令人失望却又意料之中的信息的时间。然后继续,语气更加沉重:
“第三,针对沈建明及其关联人员、产业的全面调查已经展开。但目前,没有发现何闻野被藏匿在沈家任何已知物业或关联地点的直接证据。沈建明本人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对于指控,他完全否认,并反过来指责顾家因商业竞争进行诬陷。”
“基于以上情况,”警官的声音清晰而无奈,“虽然我们高度怀疑此案与沈家有关,但现有证据无法形成完整链条,不足以对沈建明等人采取强制措施,也无法确定何闻野的具体下落和现状。按照程序,我们只能暂时将此案列为‘重大疑难失踪案’,继续调查,但目前……线索确实中断了。”
门外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连顾闻衍都没有立刻咆哮或反驳。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冷。它意味着即使动用了一切合法手段,即使顾家正在以非法手段疯狂报复,那个被带走的人,依然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我儿子……就……就这么……失踪了?”何雯的声音飘起来,轻得像一片随时会碎掉的羽毛,充满了无法置信的茫然和更深重的绝望。
“……我们不会放弃,会一直查下去。”警官的回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却也难掩其中的无力,“请你们也……保重身体,有新的线索,务必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警察的脚步声再次远去,带着卷宗和记录的沙沙声,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形式上的、渺茫的希望。失踪案。三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山,彻底盖棺定论。
门外的世界,在那之后,陷入了一种不同于之前的寂静。不再是紧张的等待或愤怒的筹划,而是一种精疲力竭后的、近乎虚无的死寂。顾闻衍似乎没有再打电话,也许沈家的崩塌已成定局,无需他再时刻催促;也许连报复本身,在“失踪”这个结果面前,都失去了大部分意义,只剩下冰冷的惯性。何雯的哭泣变成了间断的、微不可闻的抽噎,像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一点摇曳。宋致远的叹息声沉重而绵长。
时间依旧在流逝,冰冷而均匀。日头似乎升高了一些,透过窗帘缝隙的光线变得更加刺眼,却依旧没有温度。
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很轻的敲门声,这次不是警察,而是那个保姆,声音小心翼翼,带着疲惫和担忧:“宋先生,何阿姨……厨房熬了点粥,一直温着……还有顾少爷的药,该换了……宋少爷他……还是不吃不喝吗?”
何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不开门……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致远的声音响起,沙哑而坚定,带着一种父亲在家庭崩解边缘被迫撑起的、最后的责任:“不能由着他这样。身体会垮的。” 脚步声靠近门口,停住。宋致远没有像之前那样急切地敲门或呼喊,他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是肃穆的语气,隔着门板,对里面那个仿佛已经化为顽石的儿子说道:
“予执,我知道你听得见。”
“警察的话,你也听到了。顾闻衍做的,你也知道了。沈家完了,沈千恒也完了,那些动手的人,一个都跑不掉。但是——闻野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到极致的事实。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了。搜,找不到。等,没有消息。恨,解决不了问题。痛苦,改变不了现实。”
“你妈妈快要撑不住了。顾闻衍身上带着伤,为了闻野的事,把他家和自己能押上的都押上了。而你,躺在这里,不吃不喝,不声不响,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予执,我问你,”宋致远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闻野走之前,最后看着的人,是你。他最后喊的人,是你。他为什么走?你比我清楚。他是为了护着当时几乎不能动的你,护着重伤的顾闻衍,护着这个家暂时不再被威胁!他不是为了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叫你‘哥’。他把我、把你妈妈,当成真正的家人。他把这个家,当成他可以付出一切去保护的地方。那么,现在这个家,因为你躺在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了?你妈妈的眼睛快要哭瞎了!这就是闻野拼命想保护的东西吗?”
“是,他不见了,可能永远都……” 宋致远的声音几不可察地哽了一下,但他迅速压了下去,更加用力地说,“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你是宋予执,是我的儿子,是你妈妈的儿子,你也……是闻野的哥哥。只要一天没有确凿的……消息,你就有一天哥哥的责任!不是躺在这里腐烂的责任,是撑住这个家,撑住你自己,连着他那份,一起活下去的责任!”
“青禾中学,下周一复课。文化节虽然耽搁了,但期末还在那里。你的竞赛,你的学业,你的人生,都在那里。” 宋致远的声音最终落回一种深沉的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周一,你必须去上学。像以前一样去上学。这不是要求,这是……我们必须一起渡过的坎。为了还能继续找下去,为了……不让闻野白白付出。”
说完这些,门外再次陷入寂静。没有催促,没有哀求。只是将这番沉甸甸的话语,如同最后的通牒,也如同抛下的救生索,留在了那里。
门内,蜷缩在地板上的宋予执,那双空洞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在听到“闻野走之前,最后看着的人,是你”时,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听到“他叫你‘哥’”、“连着他那份,一起活下去”时,一直死死抵着胃部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声。
宋致远的话,像一把粗糙的锉刀,没有安慰,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和近乎残忍的责任提点,粗暴地刮擦着他冰封的意识表层。痛苦没有减少,空洞依然存在,但那纯粹的、自我放逐的麻木,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不是为了自己。
是为了那个消失的人,可能永远也回不来的人,他曾叫过“哥”,曾用尽全部的热量试图温暖他的人,最后看向他时眼中带着决绝和不舍的人。
活下去。连着他的份。
这个念头,如此沉重,如此令人窒息,却又像从绝望深渊底部透出的、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冰冷的光。
宋予执的睫毛,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
他攥着音乐盒的那只手,松开了些许力道。另一只抵着胃部的手,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冰冷的地毯上挪开。
他没有立刻起身。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每一处关节都在抗议,胃部的钝痛因为姿势的改变而变得更加清晰。他试了一次,手臂撑起一半,又无力地滑落。额头上渗出新的冷汗。
门外,何雯似乎轻轻抽泣了一声,又忍住。宋致远依然沉默地等待着。
宋予执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进入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空洞感。他再次尝试,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将自己从那冰冷的地板上,拖拽起来。
动作笨拙,缓慢,像一具刚刚学会操纵的、破损严重的提线木偶。最终,他背靠着墙壁,坐了起来。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搅着虚无的恶心。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摊开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只手心是被音乐盒边缘硌出的深红色印痕,另一只手心,是那枚一直紧攥着、几乎被汗水融掉表层的白色药片,和沾上的灰尘。
他看了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将那只握着药片的手,凑到嘴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掌心里融化黏腻的药粉。
苦涩。尖锐的苦涩。沿着味蕾炸开,直冲大脑。
这真实的、属于活着的知觉,让他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死水的涟漪。
他扶着墙壁,尝试站起来。腿软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成功,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
他没有立刻开门。只是站在那里,面对着门板,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残骸的对峙。
良久,他极其沙哑地、几乎不成调地,对着门外的空气,吐出两个干涩的字:
“……粥。”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门外激起了明显的、松了一口长气般的声响,随即是何雯压抑不住的、喜极而泣的呜咽和匆忙离去的脚步声。
宋予执依旧靠着墙站着,没有动。窗外的天光彻底大亮,是那种冬日上午常见的、明亮却清冷的光线,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他苍白脸上,那依旧空洞、却似乎有什么更加坚硬冰冷的东西在深处缓缓凝结的眼神。
他低下头,再次摊开手心,看着那枚融化了一半的药片,和那个沉默的、冰凉的旧银色音乐盒。
然后,他慢慢握紧了拳头,将药片的苦涩和音乐盒的冰冷,一起死死攥住。
周一。上学。
日子还得过下去。
在找到他之前,在……确凿的消息传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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