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枝

　　绝尘子带着顾芫沅一路追着石头寻路而去。
　　越往纵深处走，沙壁上的颜色越深。
　　突地，顾芫沅惊呼一声，停住脚步。
　　绝尘子转头：“怎么？”
　　顾芫沅轻出口气，指了指隔壁的沙墙：“我……我好像发现了一根人骨。”
　　她慢慢抬手，摸进沙壁中，抽出一截白骨，递到绝尘子面前：“这好像是……人的腿骨？”
　　绝尘子接过那根白骨，看了几眼：“嗯。”
　　顾芫沅：“哦……”
　　绝尘子侧头看着她：“你不怕吗？”
　　“还……还好啊。”顾芫沅拿过骨头的手藏到身后，抓住片衣摆不住的拭擦，“我们……还往里走吗？”
　　绝尘子点头：“当然。”
　　“哦……好。”顾芫沅恍惚的应了声，有些不自然的跟上脚步。
　　绝尘子瞧着她明明已吓得铁青，却兀自装作镇定的脸，暗觉好笑，脚步却不由放慢了些。
　　越往里走，沙壁上镶嵌的白骨越多。
　　顾芫沅一路耸着肩膀低头直走。
　　这种在地层里头看到一截截白骨的感觉相当诡异，她不愿在绝尘子面前露了怯，硬着头皮强撑着，不时伸手捂住一只眼睛。
　　绝尘子看她的举动怪异，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顾芫沅肩胛骨轻颤了下，慌慌张张的将手放下来：“没什么啊。”
　　绝尘子身子朝她的方向倾了个角度：“你眼睛有问题？”
　　“才……才不是！”顾芫沅抿了抿嘴，如实说道，“我只是不想要同一只眼睛受到太多惊吓。”
　　绝尘子大笑起来：“小丫头，你很有趣啊。”
　　他抬眼环顾了下四壁，不时有白骨或镶嵌或支棱伸出沙层，这样的画面，对一个小姑娘而言，确实难以接受了些。
　　抬手摩挲着下颌：大漠深处哪来的这么多密集的人骨？
　　闭目依着记忆中的走向在脑海中画了条路线图。
　　按照方位和时间推算，这里大概已到了月牙泉附近……这妖物将新巢设在村子附近，无怪乎村子一有动静，这妖物就能感觉得到。
　　他在这边沉吟思索着，忽然听到前方一阵低沉的咆哮声起。
　　顾芫沅又惊又喜，险些跳起来：“找到它了？！”
　　“有可能吧。”绝尘子剑眉一挑，发足朝着声源的方向急奔。
　　只见前头不远处，一个开阔的沙洞里垒起一堆堆三角形的小沙堆，也不知作何用途。
　　体型硕大的蝎子在洞里翻来覆去的扭动着身体，脊背上、肚子上布满渗着白光的裂痕。
　　它一双铁钳和毒尾拧成一团，胡乱挥舞，不时撞到沙壁上。
　　砂砾如雨般落下来。
　　顾芫沅跟在绝尘子身后，诧异的露出半个头，看着那巨蝎的举动：“它疯掉了吗？”
　　绝尘子看到它身上时隐时现的白色符文：“它没有疯，它只是得到报应了。”唇角挑出丝得意的笑，“敢吞我的女人，这就是代价！”
　　看到来人，巨蝎快速的攀爬起身子沿后退去，似想就此夺路而逃。
　　“你还想走？”绝尘子二指成戟朝它一指，纵身在洞内旋起半圈，手中拂尘重重往巨蝎头顶一敲，“给我站好了！”
　　巨蝎被他的拂尘敲得头晕眼花，趴在沙面上，八条勾足在地上乱抓乱爬。
　　绝尘子心知沈缨就在这虫子腹中，却不能明确她的所在位置，当下只以拂尘猛击它的头部。
　　有蝼蚁自它腹部中、嘴巴里爬出来。
　　绝尘子扬手挥出八道符箓，分别嵌入沙洞的八个方位。
　　他双臂扬起，掌沿在符箓上一划而过。
　　八张符箓上的朱砂符文瞬间涨大了，在空中突显出来。
　　四周红光集结，将整个沙洞团团围住。
　　一行蝼蚁脱离了巨蝎，想要逃遁出去。还未爬出几步，红光中爆出一条烈焰，在地上舔舐而过，蝼蚁迅速被烧成灰烬，只余下一条焦黑的线。
　　巨蝎两只黑漆漆的眼睛转动起来，忽死死的盯住了绝尘子，甩出蝎尾上的毒针，狠狠朝他刺去。
　　绝尘子内力激荡，拂尘化作万卷柔丝，瞬间将蝎尾缠住。然后他挥动臂膀，偌大蝎子居然被它甩得凌空飞起，再重重撞到洞壁上，滑落下来。
　　与此同时，巨蝎脊背现出一条极细的白线。
　　白线越来越长，越来越清晰。
　　突地一声脆响。
　　一道刺眼的白光自内而外，准确切开巨蝎的脊背，急绽开来。
　　沈缨怀抱着唐翳，穿透巨蝎的厚甲，斜飞而出。
　　她身上的光盾仍未撤去，手上的真气一引，将唐翳的一双佩剑自巨蝎体内牵引出来，一白一紫拉出的光路萦绕在她身侧，宛若两道柔软的缎带。
　　她收了双剑，凌空虚踏两步，翩然落到沙洞一侧。
　　被妖物吞噬，再破体而出，这本该是鲜血淋漓的场面，到了她身上，却丝毫不见狼狈。
　　她的白衣依旧干净如雪，仿佛世界一些污秽都与她绝缘。
　　顾芫沅目不转睛的盯着沈缨，即便同为女子，就在她破甲现身的那一刹那，她仍不得不惊叹她身上不带人间烟火的气息。
　　“漂亮。”绝尘子微眯起眼。自沈缨现身后，他的目光就一刻不曾离过她的左右，宛若欣赏字画般点评道，“若是手上没有东西，那就更漂亮了。”
　　顾芫沅又朝沈缨的方向瞟了眼：“你说的东西，该不会是指她怀里的人吧？”
　　绝尘子嫌弃的“啧”一声：“就是。”
　　顾芫沅挑起眉毛：“咦？他不是你徒儿吗？”
　　绝尘子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徒儿么，就是碍事的。你没看到么？他若识相的话，现在就该滚到一边，让我和她师父两人各自大喊对方名字狂奔过去，执手相看泪眼。”
　　巨蝎脊背被划开后，无力的趴在沙洞中，不再动弹。
　　四周的行军蚁不断爬出，又迅速被烧成焦炭。
　　蝎子扒拉了下铁钳，似想作最后的挣扎，脊背刚刚弓起，又被一道横扫的烈焰烫得难受的扭动起身子。
　　绝尘子手中的拂尘一抖，绽出金光万丈，准备最后一招将它了结。
　　顾芫沅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要杀它吗？”
　　绝尘子对她挤出个笑：“不杀它，难道我还要摸摸它，上前跟它叙叙旧说‘小虫虫乖’吗？”
　　“别杀别杀啊。”顾芫沅用力扯住他的衣袖，“这样杀掉太浪费了，给我吧！”她扬手朝着巨蝎掷出几个丸子，“来，吃！”
　　巨蝎看了看那丸子，又看了看四周被绝尘子布下的火符阵。它本就有过被人奴役驯养的历史，相较之下，当然还是活命更重要。
　　用铁钳将丸子扒拉到跟前，吞吃下去。
　　顾芫沅看它吞下丸子马上高兴起来，解下腰间的八宝葫芦，拔开塞子对准巨蝎。
　　她一手拿着葫芦，一手托出它的底部，推送出真气：“进来！”
　　巨蝎身形渐渐变小，被她收入葫芦当中。
　　顾芫沅轻晃晃葫芦，对着里头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了。放心，我会给你吃好喝好的。”
　　绝尘子在旁看得无语：“小姑娘，你连这种东西也要养？”
　　顾芫沅奇怪的看着他：“为什么不养？不要浪费嘛。”
　　绝尘子双手捋了捋胳膊，啧啧出声：“我觉得你的……眼睛有点问题。这么丑东西带在身边不嫌恶心吗？小姑娘家，还是养点小猫小狗的比较好。”
　　顾芫沅闭起一只眼睛，往葫芦里头瞧了眼：“不丑呀。挺好看的呢。”她将金雕重新放出来还给唐翳，挽起他的手正准备道谢，忽然瞧见他眼睛红肿得厉害，“哎呀，你眼睛怎么啦？这么红，揉的么？”
　　唐翳在巨蝎腹中之时尚且无事。出来之后，双目见风就开始急速肿胀起来。起初还只是觉得酸涩，到后来竟疼得连眼皮子都无法抬起。
　　他料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定然十分难看，忙低头扭过脸：“没什么……你别看了。”
　　绝尘子等地上残余的行军蚁被全部烧死后，又催动符阵，将四周那些高起的三角形沙堆都烧了个干净，这才撤去墙上的符阵，抬头看了唐翳一眼。
　　“哎，不错，都肿成两个桃子了。”
　　唐翳听他这么说，愈发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吓人。他知道沈缨平素里那些喜洁的癖好，生恐她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觉得恶心了，默然垂首退到一边。
　　沈缨只当他是因双目不能视物，是以心生了惧意，低声道：“不是什么大问题，过几日便好。”又向绝尘子道，“这是蝎毒，你看看我带来的药，可有用得上的？”
　　绝尘子细看了看唐翳眼睛上的红肿：“没事，小问题。你带的膏药里头有好几种是清热祛毒的，用得上。”硬生生的将他拉到身侧，“别怕，你师父的药不灵，不横竖还有你师伯我么？我的医术你还不知道？就是这两个眼睛全瞎了，我也能治得好。”
　　顾芫沅听得他这句话，“咦”一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绝尘子也不理会，直接以拂尘作笔在地上划了个大圈。他手上不停，在圈内纵横画下几条线，连成个六芒星的阵图 “走吧，小桃子。都站过来，我用空间法术，直接把你们都带出去。”
　　唐翳无法睁眼，身不由己被他拖到阵中，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推下了一池柔波，短暂的头脑眩晕过后，四周的空气陡然清新起来。
　　“果然么。”耳边传来绝尘子的拊掌声，“我就猜到这里定是月牙泉附近了。”
　　沈缨看了看远处的鸣沙山，又看了看四周破败的村落：“这村子里的人，大概都歇息了。”
　　她话音刚落，前面一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嗒嗒的脚步声往屋里跑了去。
　　一个稚嫩的童音响起：“娘亲，村里来客人啦。”
　　“别胡说八道！赶紧上床睡觉！”
　　“可是外头真的来客人了啊。”
　　“真的真的。”
　　“娘亲，你去看看么。”
　　屋内的妇人禁不住孩子磨，走到门缝前扒着望了眼。
　　屋子里头顿时静了，片刻之后，就连灯也灭了。
　　绝尘子摊了摊手：“看来，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
　　沈缨秀眉轻拧：“也罢。这里连年受妖物袭击，村里人怕生也是正常。既然如此，我们自行到村外扎营便是。”
　　绝尘子拍拍腰上的储物符：“反正东西都是够的，我无所谓。”
　　顾芫沅有些忸怩捏的对着手指，忽开口道：“两位前辈……我的坐骑还没有复原，在此之前，我能与你们结伴吗？”
　　绝尘子反问：“你吃东西喝水吗？”
　　顾芫沅一怔，也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点了点头：“我们江南顾家和别家门派不一样，不修行辟谷之术。”
　　绝尘子“哦”一声，摊开双手：“那这个问题，我就不能回答你了。”他抬手指了指沈缨，“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沈缨沈道长是我的雇主，这一路上所有的物资，都是她负责准备。我只是负责打架跑路蹭吃蹭喝。所以，吃穿问题得问她。我向来是个识趣的人。”
　　顾芫沅奇道：“你们不是……”
　　绝尘子没等她说出这个词，直接打断道：“我们的关系有很多种。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往往都不是单一，这其中的错综复杂，真是说也说不清。就比如你师父顾缘之，他可以是你师父，也可以是掌门人，甚至只要他高兴，还可以你的朋友，等等……”
　　顾芫沅被他这连串话绕晕了：“那我到底是可不可以……”
　　沈缨简洁明了的终止了他们这段无聊对话：“随你。”
　　顾芫沅得到沈缨的应允，顿时雀跃起来，拱手抱拳，深深一揖：“多谢前辈。”
　　沈缨只想要寻个清净的地方给唐翳上药，脚步不觉又加快了些。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喂，你们几个……”
　　沈缨回头，只见刚才那户人家的门已经开了，门口站了个高瘦的男人，料想便是那户人家的男主人。
　　他手上拿了根扁担，横在门前：“你们几个是什么人？怎么进来我们村子里的？”
　　顾芫沅眨了眨眼，对他的问题颇为不解：“走进来的呀？难道你这个村子不许外人进来吗？”
　　男人皱了皱眉：“胡说！我们村子这两天出了毛病，根本没人走得出去，外头的人也不可能走进来！”
　　他这话出，绝尘子忽然记起，他日前曾与沈缨联手在月牙泉村里头结下封印，算时间，离封印失效的时间仍有几个时辰。
　　抬手拍了拍顾芫沅的头：“就是，胡说！我们明明是用空间法术进来的！”往前几步，朝着那男人微一拱手，宣了声道号，“这位居士，实不相瞒，贵村这两日之所以不能出行，是因为贫道在村里结下封印。贫道受贵村一位姓葛的居士所托，替这附近的村民除妖求雨，因担心妖物未除之前，会惊扰村民，是以暂时在村子封印起来。如今妖物已除，封印明早卯时便会自行解开。惫夜打扰贵村，实在过意不去。”他说完，挥动拂尘在衣袖上虚拂一下，又行一礼。
　　顾芫沅诧异的看着他，也不知道绝尘子讲话为何变得如此古怪起来。
　　唐翳却明白，师伯每次文绉绉说话的时候，定是别有用心想要混吃混喝的。
　　男人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你们是来除妖的？”他激动得有些发抖，“你说的姓葛的人，是不是叫葛成功？”
　　绝尘子故作惊讶：“原来居士与葛居士是相识，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男人不住打量着绝尘子，只觉得他们这一行人衣着打扮均不似常人，对绝尘子的话又信了几分，忽瞥见唐翳形容狼狈，双眼红肿：“那位小哥为何……”
　　绝尘子一手搭在唐翳的肩膀上，将他往前推了推：“我的小徒儿适才除妖的时候为妖毒所伤，此刻正要寻个清净之地，驱毒疗伤。居士若无其他事情，我们这就告辞了。”
　　男人忙道：“你等等！你们真的是来除妖求雨的？”
　　绝尘子拂尘往顾芫沅腰间的八宝葫芦处一比：“妖物现下已被收入葫芦当中，居士如若不信，可以过来看看。”
　　顾芫沅听说绝尘子要让人过来看她刚收的蝎子，颇有些不情愿的双手抱紧了葫芦。顾家人擅长御灵，对自己收回来的妖兽也有极强的占有欲，就像习武之人的绝学秘招，轻易不向人展示。
　　男人对看妖物并没有太大兴趣，相比之下，他更关心的是求雨：“你们，是不是真的能求雨？”
　　绝尘子微微一笑：“求雨不过小事，两日前我的小徒儿经过此处，就已施过一次雨，居士想必是记得的。不过村里常年受妖气侵袭，风水地脉都已经改变，要重修地脉，改善风水，令河流复苏才是大事。”
　　“确实确实。”男人听他这么说，又想起两天前久旱后突如其来的一次细雨，“我原是觉得那天下雨是个奇迹，原来是道长的高足……你们等一下，几位高人若是不嫌村子简陋，不如让我们给诸位安排住处。”
　　绝尘躬身道：“只怕是太过叨扰。”
　　“不不不，一点都不扰！几位稍等，我马上回来，稍等——”男人说完，当即转回身去，挨家挨户的敲门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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