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还清

　　周岩白的声音在简陋的屋内掷地有声，挺直的脊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眼底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们想看我们没有骨头没有尊严地活，可我们偏不，我们偏偏要为自己活出个人样来！”

　　“从陈家出来，我哥哥就靠卖苦力赚钱，都说长兄如父，我哥哥那年才十五岁，本该是读书的年纪，却咬着牙扛起了养家的责任，一点点把我拉扯长大。”

　　“他没有读书，可是拼了命赚来的钱一分都舍不得给他自己花，全都攒着给我读书用。”

　　“再后来后我哥哥去了一家酒铺当学徒学酿黄酒，他聪明又肯吃苦，很快掌握了酿酒的手艺，日子才渐渐好过一些。 ”

　　“等攒够了钱，哥哥就带我来了京城，用全部积蓄买下了一间屋子。”

　　“起初，我们满心欢喜，想着能在京城开始我们兄弟俩的安稳日子，我哥哥还在西街盘了间很小的铺面，打算开家自己的酒铺，可没想到，刚把铺子支起来，就惹上了麻烦。 ”

　　周岩白的口气冷下去，带着恨意：“西街上有个老板姓黄，是京里有名的酒商，几乎垄断了城西的酒水生意。他见我们铺子虽小，酿的酒却醇厚甘冽，怕抢了他的生意，便处处刁难。先是派人来闹事，说我们的酒掺了水，坏我们名声，后来又勾结贿赂商行和工商科，硬说我们的铺子不合规矩，三天两头派人来查。”

　　“哥哥性子倔，不肯低头，咬牙硬撑。可我们无权无势，哪斗得过他们？那日，我从学校里回来，就看到我们的铺子被查封了，我哥哥就坐在铺子门口，手里抱着个破酒坛发呆，我从来没见他那样颓丧过。”

　　“那天我就抱着书包坐在我哥哥身边陪着他，他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他自己没用。”

　　“哪里是他没用，他那么了不起，怎么会没用？都是那些世家门阀的错，连最后一条活路都要把我们堵死，是他们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

　　“含清，你说，到底是谁规定了这些三六九等的门第阶级，叫人不得翻身的？”

　　“是世道不公。”孟含清声音有些颤抖，那种无力反抗的感觉，他明白。

　　“对，是这世道，所以我哥哥加入了组织，他想要为这世上所有贫苦百姓谋一条生路。”

　　孟含清犹豫着，问：“组织？什么组织？”

　　他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周岩白唇瓣闭合，吐出一个名字：“黑白棋社。

　　孟含清瞳孔一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黑白棋社？”

　　哪个黑白棋社？之前被祁昀剿灭的那个黑白棋社吗？

　　难道，难道……

　　“对，就是那个被祁昀花费三年端掉的黑白棋社。”

　　孟含清嘴唇有些发颤，问：“黑白棋社做的不是窃取国情机密的事吗，不是在卖国吗？怎么能……”

　　“含清，你也说了，是这世道不公，”周岩白打断了孟含清的话，“这个世道已经病了烂了，什么窃贼卖国，那些都是揽权者对外摸黑组织的说辞罢了，毕竟我们做的，会危及到这些世家门阀根深蒂固的利益，所以他们才要反扑打压。”

　　孟含清怔怔地望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周岩白很陌生，他一直知道周岩白有他的傲骨和自尊，不愿向强权低头，就算碰个头破血流也无所谓，但是像现在这样，他眼睛里闪烁着令人心惊的狂热，整个人如同被某种执念点燃的火把，烧得炽烈而危险。

　　“你以为他们能高尚到哪里去，他们做的腌臜事难道还少吗？踩在百姓尸骨上享乐，难道不残忍不是在卖国吸血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们全都颠覆，我们做的都是为贫苦老百姓谋出路的好事，成王败寇而已，祁昀成了人人敬佩的祁大将军，而我哥哥……”

　　周岩白握紧了拳头，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血红。

　　孟含清知道，那些被抓的黑白棋社成员，都被关押在陆军监狱里，由军法处严加看管，只等最后罪责一一查验审判。

　　罪名定谳后，轻则关押坐牢或发配苦役营，重则直接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那周岩白的哥哥呢，是跑了还是被抓了？他在这场通敌叛国的滔天大案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牵连的到底有多深？

　　孟含清真心希望，周岩白的哥哥只是黑白棋社里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不要背负太多罪名。

　　他明白周岩白兄弟二人的身不由己，也对他们的不幸遭遇感到痛心，可这世道再怎么把人逼得走投无路，再怎么怨恨，也不能把希望寄托于别有用心的他国之上，那不就等同于将屠刀递到虎视眈眈的豺狼手中，那些所谓的“借力”，不过是饮鸩止渴，幻想的“出路”，终会成为勒死自己的绞索。

　　通敌卖国啊，这样的罪名怎么背得起呢。

　　“含清，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失去了双亲，我们是一路人。”

　　“岩白……”孟含清眸光颤动。

　　“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你竟然是祁家的三少夫人，祁昀是你的大哥，我……”

　　周岩白突然上前一步，双手紧紧握住孟含清的手臂，眼中是迫切：“含清，含清，我知道，我知道，你骨子里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虽然身份悬殊，但是你每一次都会选择站在我这一边，帮助我，所以我来找你，含清，这次，你能不能再帮帮我？”

　　孟含清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手臂却仍被他紧紧攥着。

　　孟含清望着面前的周岩白，看到了他眼中那赤裸裸的渴求，喉头发紧，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周岩白笑了，突然态度转变极为温柔地道：“含清，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留在这儿，留在我的身边，哪儿都不要去，就是帮我了。”

　　……………

　　车夫大叔眼看着天色暗下去，他伸着脖子往巷子里张望，此时外出做工的人也都陆续回来，灰腰巷口进进出出，也没见孟含清的身影。

　　他又换了个姿势，侧靠着墙壁等了一会儿，突然一滴冰凉的雨水滴落在他的后颈，他一缩脖，仰头一看，嚯，落雨了。

　　车夫大叔正想着往哪里躲一下雨，余光一扫看到了孟含清放在他黄包车上的油纸伞。

　　他一拍脑门：“哎呀，小少爷把伞落车上了。”

　　他又探头看了看巷子，心想着如果一会儿下雨小少爷没伞淋着雨就不好了。

　　其实也是想在孟含清面前表现一下，于是把黄包车一锁，拿起油纸伞就往巷子里钻，要给孟含清送伞去。

　　可是等进了巷子，车夫大叔就皱起了眉，他是来过几次灰腰巷没错，但他不知道祁家的小少爷去了灰腰巷哪门哪户，在里面绕了一圈无果索性最后又回到巷口等着。

　　又等了一会儿，雨渐渐大了起来落，车夫大叔正想着要怎么办，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伞从巷子里走出来。

　　车夫大叔还以为是孟含清，走进一瞧才发现是刚刚和祁家少爷一起的另一位少爷。

　　周岩白举着伞，停在车夫大叔面前，说：“大叔不用再在这里等着了，回吧。”

　　“小少爷是不回去了？”车夫大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周岩白点点头：“嗯，不回了。”

　　然后往车夫大叔的怀里递了好多块银元，又道：“有件事还得麻烦大叔。”

　　“没什么麻不麻烦的，您尽管吩咐。”车夫大叔拿着银元，心里乐开了花。

　　“今天我们两个人来这里的事，不想别人知道，大叔就当今天没拉过我们，也没见过我们，可以吗？”

　　车夫大乐呵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有些踌躇地看着周岩白。

　　听着周岩白这含糊暧昧的话，突然反应过来，原来这两位少爷背着家里人偷偷来这灰腰巷里幽会来了，难怪要来这样偏的地方。

　　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玩得开呀。

　　不过平日里跑黄包车，这些事其实也见的听的不少，就像昨儿个，还拉着一个婀娜的小姐去见她的小情郎，临走前也是这样吩咐叫他守口如瓶，而且往往这样的客人赏钱会格外多，车夫大叔已经习以为常了，何乐而不为呢。

　　车夫大叔脑筋已经想歪了几里地，连忙点头应下来，笑得有些谄媚：“哦哦明白明白，我今儿个谁都没瞧见，也没来过灰腰巷，您放心，您放心。”

　　边说着边去拉起黄包车，调转方向，冲周岩白说：“我现在就走，不打扰二位少爷，天色不早少爷请回吧。”

　　周岩白微微颔首，撑着伞立在雨中看着车夫大叔拉着黄包车消失在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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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昀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再加上下着雨，日头暗得很，几乎看不到什么天光了。

　　陆诚下车替祁昀撑着伞，来到门前时，看到空地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包。

　　陆诚收了伞过去拿起来，祁昀示意后才打开来查看。

　　里面有一个玉镯子还有一封信。

　　祁昀看到镯子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刻接过信打开查看。

　　等看完了内容，祁昀的脸色比外面的风雨还要阴沉。

　　陆诚一看就知道出了事，因为祁昀手上拿着的镯子不是别人的，正是祁老夫人送给孟含清的那只，平日里都见他日日戴在手上，现如今却被这样搁置在祁家门前。

　　跟着祁昀这么久的陆诚也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劲。

　　陆诚看着祁昀全然不顾风雨往宅内走的背影，连忙举着伞追过去，心里叫着：糟了糟了，要出大事了。

　　祁昀径直去了东院，他大步穿过回廊，身上的军装和头上的帽子都被雨水打湿。

　　他的眉宇间凝着一层骇人的冷意，薄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帽檐上的水珠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下来，他也全然不顾，只将手中的信纸和那只温润的玉镯攥得死紧。

　　一进东院，就迎面看到皖忆，皖忆正想福礼，祁昀却来不及理会，直接开口问：“含清呢，回来了吗？”

　　皖忆一头雾水，吓了一跳，但也来不及细琢磨，如实道：“还没回来。”

　　听到这里，祁昀周身的气压骤然沉了下去。

　　看来这封信上的内容是真的。

　　这是一封绑架勒索信。

　　信上说他们绑架了孟含清，想要人安全的回去，需要祁家拿一万银元来换，不要银票，只要现钱，一日的时间给祁家备钱，后日下午三点在东郊萤火坡拿钱赎人，要祁昀亲自来，否则就会撕票。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把注意打到祁家的头上。

　　一万银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虽然说这对于祁家来说并非难事，可绑匪只要现钱，备齐也是要花费一些时间和功夫。

　　说起来钱都还是小问题，最主要的就是孟含清的安危。

　　绑匪穷凶极恶，孟含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在他们手上，不知道会遭遇什么。

　　祁老夫人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嘴里不住地念着佛号，祈求上苍保佑孟含清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千万不要在绑匪那里受伤。

　　祁钰不知道孟含清是被人绑架了，所有人都瞒着他，就是怕他知道后会接受不了，然后闹起来，本来就乱了，还是安生一些吧。

　　晚上的时候，祁钰看孟含清一直没有回来，一直在问含清去了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祁昀过去安抚他，说含清去给同学送行了，后天就能回来。

　　祁钰瘪着嘴，揪着祁昀的袖子问：“大哥大哥，含清后天一定能回来吗？一定吗？”

　　祁昀点点头，眼神坚定：“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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