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阶典

　　安纪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又是如何在内心经历这样的痛楚冲击后，依旧作出那不动声色的模样来，照旧上值，照旧与各位大人商讨年关宫庆一事。

　　一连几日，安纪都没有在他面前再提起此事。

　　不过邢凌那边，已经接得庄泰的消息。安纪心中盘算道：“祭坛刺杀一事，虽然凶险，但若是尽力一试，说不定能成为邢凌的免死金牌。”

　　既然邢决和幕后之人都能利用人多来达成目的，她利用一番又有何不可。借着庄泰的口，也算是给邢凌提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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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便到了腊月二十三。

　　为着祭天大典，颐京几条主道几乎都已清肃出来。启卢街上未设游行，因此医馆还是照常开张。不过，今日百姓多奔涌去主道一睹皇家风采，医馆里倒是比往常清净不少。

　　一片宁静中，庄泰那大嗓门就算有意压低声音，还是显得颇为突兀。

　　“你说，邢凌今天是走回来还是被抬着回来？”

　　安纪白了他一眼，“能不能说点吉利话？你不是还等着这个徒弟？”

　　她嘴上虽然怪罪庄泰，可心里也一样漂泊无定，就算医馆现在安静如斯，她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若是祭坛真出现蛇形弯月的人刺杀，邢凌按照她和庄泰私下的计划，或许罪不至死，还能让众人看到邢凌的忠心。可若是如此，她无法想象，坛下站立的宁叙看到这一幕时，心里该有多么痛楚。

　　庄泰故作轻松道：“这世间好苗子千千万万，总还有我喜欢的。”他瞥了安纪一眼，凑近道：“丫头，你让我故意少说有骚乱的一处，又不让我直接告诉他，祭坛上有埋伏，是想干什么，告诉我呗！”

　　“赌一把吧，”安纪深深吸了一口气，“若只是让小凌在祭坛上揪出刺客，再勇猛，不过也是罪大于功，况且也只有在场朝臣能看到。可若先传出天谴之类的荒唐言论，祭坛上斩杀刺客，可就有用武之地了。”

　　“噢——”庄泰恍然大悟，笑道：“怪不得你要让我们这些叫花子准备好，等祭坛一事结束，便要散布‘邢领事祭坛斩杀刺客，证明此祸非为天谴，而是人祸’的故事。”

　　庄泰笑得欢，安纪却笑不出来。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承受着一分一分的煎熬。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还未听到街上有什么瞧热闹的声音。

　　安纪终于坐不住，反正今日医馆一个客人都没有，索性自己前去看看。

　　庄泰伸手拦住她，“哎哎哎，你去干嘛？现在那皇帝估计已经登上祭坛了，你也进不去啊，还不如在这等等消息。”他换上调侃的语气，试图舒缓些紧张的情绪，“你这么牵挂我那小徒弟？”

　　安纪怔住，她是要去看邢凌如何吗？方才举步时，她脑海中牵挂的只有祭坛下的宁叙。明明对邢凌来说是一场生死较量，明明是她铺好的路，设好的局，可她挂念的却不是处于这场风暴中心的人。她满心满念的人只有那一人。

　　她退回凳子上，不知该如何向庄泰解释，她其实更担心的是宁叙。好在，庄泰起身拿了些糕点，似乎早忘了刚才问过这一茬。

　　又过了半个时辰，医馆外先是传来几声若隐若现的人声，只片刻间，便似煮开的汤一般，沸反盈天。看热闹的大队人马回来了。

　　安纪赶紧搬了把板凳，跑到门口去听。街头巷尾的传言，虽然添油加醋，但拼拼凑凑，倒是比某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的更真实。

　　“我说这祭天大典有点邪不是，两任皇帝，全都遭了动乱，真难保不是天意！”

　　“别胡说！这些年咱们颐国风调雨顺，有什么灾害，哪次不是顺利渡过。再说，你难道没听说，这次根本就是反贼畜生弄的人祸？”

　　安纪眼前过去一对兄弟模样的人，后面紧跟着几位身材粗壮的男人和一位身段玲珑的女子。

　　“哎，这邢大人真是神武，前前后后几日，一举端了几个反贼据点不说，听说今日祭坛上，单手就擒住了刺客，一个翻身，长刀就刺进了喉咙。”

　　其中一人看着那位女子道：“不知这邢大人有没有意中人，若是小妹能嫁给他，咱们也算光耀门楣了，哈哈哈哈哈。”

　　那女子见话头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得又羞又恼，嗔怪道：“说好了一起来看热闹，哥哥们偏偏又调笑我，做起我婚事的主了。”

　　又一人道：“不好不好，这邢大人虽然英勇，但此事一出，必遭贬斥。咱小妹如花似玉的年纪，还是得嫁前途无限之人。再说，我听说这邢大人追求安主师家千金不成，都决定终身不娶啦！”

　　安纪一时无言以对，传言议论，还真是思维跳脱，添的油、加的醋着实不少。

　　这几人过去，又走来几位读书人。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就说，不可能是天谴。”

　　“邢领事真乃忠君之才，此事一出，虽有失职之罪，但又成了陛下的救命恩人，不知圣意将如何裁决。”

　　“自然当罚，身为人臣，为君身死自是义不容辞，但职责所在，却未能维系，必得受罚，不然何以服众？”

　　安纪在门口坐了一刻，基本已经补全了祭天大典上所发生的事情。众人的关注点果然在天谴还是人祸、该赏该罚上。邢凌的性命算是保全了下来。

　　可听了半晌，她却没听到一句关于宁叙的消息。她心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起码说明他没做什么惊人之举。

　　她忽又低头叹气，她想象不到，他是靠着什么样的意志力，稳住心神，换上平日里的神色。

　　安纪回到府里暖阁时，宁叙已换下了朝服，穿上平日那件玄色长袍，眸色清淡，看不出有何异样。她关上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静静立身在一旁，看他卸了金冠。

　　最终还是宁叙先开了口，“今日无事。快到年关了，皇兄说这两日会驾临府中，简单一聚。”

　　今日无事……轻描淡写的四个词，安纪却一阵心疼。听到后半句，又不由得为他担心，“出了这样的事，陛下这个时候要来王府，是何意？”

　　宁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以前每年年关，我和皇兄都会提前小聚，他嗓音一顿，“不用担心。”

　　他说话的声音极轻，不知是在安慰谁。

　　几日间，邢凌在祭天大典上失职致乱却又舍身救主、力破谣言的举动，不仅在朝堂上引起各大臣的唇枪舌剑，在民间也闹得沸沸扬扬。

　　可身为人臣，失职毕竟是失职，事后之功不能抵原罪。邢凌还是被剥夺了御戎司领事一职，改为徐辉宜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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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眨眼间，便到了陛下驾临王府这日。定北王府上下并没有做什么庄重肃穆的准备。几日前，宁观来旨，保持家常的样子就好。

　　宁叙和安纪已在府门恭候。宁观今日带来的人不多，除了贴身近侍李栗，便只带了三四个侍卫和两位马夫。刚下车，李栗便呈上一食盒，齐襄双手接过。

　　宁观盯着食盒的盖子，笑道：“知你爱吃，我便带了些樱桃过来，可以命人洗净，一会儿还能用得上。”

　　宁叙拱手道：“多谢皇兄费心，这个季节还能寻来樱桃。”

　　猜测宁观陷害宁权、安排祭天大典一事后，安纪心中多了几分戒备，紧紧盯着眼前这个食盒。她给离征使了个眼色，让离征追寻齐襄而去，好好检查一番。

　　几人正往月影亭而去，转过回廊角时，忽然迎面碰上一身黑色衣袍之人。

　　安纪心中微微一惊，十九怎么今日会在府中乱晃，而且今日为何不带面具？

　　她疾言道：“十九，今日府中有贵客，不要闲逛，冲撞了客人。”

　　未等十九说话，宁观却开口道：“无妨。”他上下打量了十九几眼，面带微笑，转头朝安纪问道：“这位小厮身型清俊劲瘦，总有满腔意气在，不知是从哪里寻得的？”

　　安纪对上他的眼神，缓缓行礼，“回陛下，几个月前，妾在行医途中见到他躺在街边，想来也是可怜之人，因此出手相救。”

　　宁观并不看安纪，反而紧紧盯着十九道：“看这小兄弟的手，应该是会些功夫的吧。”

　　安纪心中一慌，还未找好理由，却听见宁叙沉静的声音，“是。捡回来时臣弟就发现了，所以让他去当小纪的护卫。”

　　宁观哈哈一笑，“叙弟，你可真是心大。随便拣回一个人，便派去做夫人的护卫。”

　　“陛下有所不知，”安纪挂上笑容，让自己看上去更显得懵懂，“妾不喜热闹，这个少年人几乎不说话，因此王爷才将他派给了我。”

　　“他是哑巴？”宁观眉峰微挑，看向十九。

　　安纪道：“回陛下，不是。若不是有一次听他吃东西呛到，妾也以为他是哑巴呢！”

　　“哈哈哈哈，”宁观大笑几声，像是被安纪的话逗到了一般。笑声忽然戛然而止，如炬般的目光盯在了十九身上，笑意陡然褪去，眼里迸射出寒光，“弟妹是心善之人，只是有时候心善过了头，眼睛就盲了，难保不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安纪浑身一颤，即使努力压制，声音却还是带上一丝颤抖：“陛下的意思，妾听不明白。”

　　宁观回头看她，换上一贯平和的笑，“弟妹听不懂没关系，”他缓缓偏头，笑容渐沉，直直盯着十九，“你能听懂就行，是吗？摩国少主？”

　　十九忽然抢步上前，寒光一闪，剑身上印出旁边水潭的熠熠亮光，却又陡然一滞，向回猛收。放眼望去，宁观身前已有两人遮挡。宁叙挡住了宁观，安纪挡住了宁叙。

　　安纪双臂未有收回之势，她仰头厉声喝道：“十九，你要做什么？”

　　后头传来宁观的一声轻笑，“弟妹，你不应该叫十九，应该叫他沈安。”

　　还好安纪背身对她，否则她此时万不能掩饰出脸上的慌乱之色。她绝不能承认自己已猜出十九的身份，索性咬死自己不知道。

　　“陛下，这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摩国少主怎会流落街头，怎么会身受重伤，恰好又被妾救回一条命？”

　　宁观并不回她，只道：“弟妹，你说的还真没错，他确实像个哑巴。”他拂开宁叙，又绕开安纪，一步一步对上十九的剑指之处。

　　“皇兄！”
　　“陛下！”

　　安纪和宁叙都没料到宁观的举动，纷纷往前踏步而去，试图逼十九将长剑收回去。宁观却只挂着笑，示意他们退回去。

　　他走到离剑锋三寸的地方，停下来盯着十九，“朕并非覆灭前朝之人，更可况朕的弟妹曾救你一命，你不顾王府救命之恩，拔剑相向，置他们于险境，你和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十九愣住片刻，眼神向安纪飘了过去，即刻又收回。他回了回神说道：“敌国相交，深仇大恨需要什么理由？”

　　宁观仰头大笑，“好好好。”片刻后，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头对宁叙道：“叙弟，把他带上去月影亭，朕要与他好好聊一聊。”

　　去月影亭不过百步路，安纪却觉得无比漫长又煎熬。明明是冬日，每踏一步，却仿佛都踩在滚烫的炭上。

　　她猜不懂宁叙为何如此平淡，更猜不透宁观那深渊般的心思。至于十九，她更料不到他还会做出何种惊人的举动。这种心中打鼓的感觉，她真不喜欢。

　　浑浑噩噩地坐定之后，她忽然听见宁观的声音，“和朕做个交易如何，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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