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有女无双

　　翌日清晨，太阳刚从天际出现又隐在云层中。

　　起先还有些阳光透过云层空隙，可现在天空变得阴沉。

　　廊下坐着的卫无双，椅靠在柱子上，双腿晃悠着，眼神空洞望向天边飞过的一群大雁。

　　“姑娘，昨日宫中已将成亲的日子定下了。”郭相宜模仿侍女模样同卫无双道。

　　卫无双眨眨眼睛，轻嗯一声，又问道：“宫里的嬷嬷是不是快来了。”

　　“是的，昨日来的内侍说明日宫里嬷嬷便来教姑娘规矩了。”

　　卫无双抬起眼眸，从廊下蹦起，落在脚下的草坪里。

　　异样又柔软的触感引得她垂眸看去。

　　只见湿润的泥土包裹住她的水红色长靴，草尖的水珠拂过鞋面，落下一团水晕。

　　想到明年春后，如此这般从廊下跳下的举动都不可再有。

　　她久久未曾挪动步子。

　　任凭土中水汽沁过鞋底，沾上脚上袜。

　　回忆忽然飘至八岁那年，刚刚去到金陵时。

　　夏季林中的风总是凉爽许多，带着河岸的水汽，倒有些刺骨。

　　浅滩里有许多同龄幼童褪下鞋袜，挽起裤腿，撒丫子跑进河中合力搬开石块摸螃蟹。

　　看着身旁搭了桌椅坐在河岸上的外祖父母，她绞着腿，小手不断揉搓着。

　　想同那些孩童一道，去浅滩里撒欢。

　　但是她不敢，害怕外祖父母也会因此责罚自己。

　　许是她别扭的模样太惹人注意，谢老夫人虽在闭眼浅眠，却忽然开口道：“双双，外祖母想吃螃蟹了，你可愿意帮外祖母在河中摸几只上来？”

　　得了外祖母的话，她也学着那些孩童般，扔掉鞋袜，趴在水里摸螃蟹。

　　只是从水里上来时，鞋袜不慎被河岸的流水打湿。

　　她提着湿透的鞋袜走到外祖母跟前，垂着脑袋，准备挨骂，却听见谢老夫人道：“湿了那就换下便是了。”

　　自那之后，她开始随着谢老将军习武，也知道了，不是所有姑娘都须得时刻端着一副贵女姿态。

　　并非是那些家世、那些规矩才使得她们成为贵女。

　　而是因女子生来就是贵女。

　　可惜，今后她却是需要时刻保持她曾经所厌恶的那些姿态。

　　思及此，卫无双的脚下似是绑上了千斤镣铐。

　　往日大跨一步就能走到的石子路面，眼下却是只能小步小步地回到石子路上。

　　不断地踩在泥里，鞋面早沾上厚厚的一层泥土。

　　不等她思考，郭相宜先一步开口道：“姑娘，鞋脏了，奴婢去给您重新拿来一双换上吧。”

　　正准备弯下的腰顿住，卫无双僵硬着站起身，低声道：“去吧。”

　　看着沾上泥土的鞋袜被郭相宜拿着愈来愈远，卫无双合上眼眸，深深叹了口气。

　　思绪回笼，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如何，她也坚信她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即使是深宫中的一片须臾角落，那也是片慰藉。

　　“姑娘，恪敏郡主差人来话，邀您今日同她去翠云楼一聚。”

　　一侍女走进书倚亭时正巧看见卫无双坐在石凳上褪去鞋袜，白嫩的小脚晃悠着，忙不迭低下了自己的脑袋。

　　“知道了。”

　　侍女刚离开，郭相宜拿着新的鞋袜走了过来，蹲在卫无双跟前想替她穿好鞋袜，“姑娘，天气日渐寒凉，日后万不可再如这般光着脚在外了。”

　　“知道的。”卫无双接过郭相宜手中的白袜，自己穿了起来，“你今日可看见春桃了？”

　　“春桃姐姐在厨房里给姑娘炖燕窝。”

　　卫无双见郭相宜欲起身，便伸手搀扶了一把，“相宜，往后你在我身边做事，不必同那些讲究人家姐姐长妹妹短的。”

　　“既在我房中，咱们便是一家人，唤名即可。”

　　卫无双话音刚落，春桃便端着燕窝走了过来。

　　“姑娘，快将燕窝吃了，这些日子夜间寒凉，吃些燕窝补补，免得染上咳嗽。”

　　卫无双捏着瓷勺搅动碗中燕窝，“春桃，一会儿玉华同我去翠云楼，你和相宜在家，你教教她咱们房中的‘规矩’。”

　　春桃看向身旁恭敬站着的郭相宜，咧开嘴笑了笑，“好。”

　　—

　　“姑娘，郡主在那呢。”玉华仰着脑袋，透过人群缝隙看见站在小桥前一身骑马装的姜继瑜。

　　卫无双顺着玉华的视线看去，果然看见了姜继瑜，但她此刻的脸色并不好，十分警惕地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姜姐姐。”卫无双一手提着裙摆，一手遥遥同姜继瑜打着招呼。

　　看见卫无双那刻，姜继瑜的神情放松了许多。

　　卫无双牵上姜继瑜伸来的手，正抬脚走上小桥，又被姜继瑜拉住。

　　“双双，咱们今日不去翠云楼了，就在茶肆聊聊天可好？”

　　姜继瑜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卫无双虽有疑惑，但也没想着此刻刨根问底。

　　只弱弱答应着，“好，那咱们过去吧。”

　　手上的力度再次加大一分，“双双，你先去，稍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去。”

　　卫无双轻蹙眉头，点点头，“行。”

　　转身朝茶肆走去时，卫无双忍不住回眸看向姜继瑜，却没见到姜继瑜的身影。

　　只在那片竹林后，隐约看见一抹浅蓝色的身影。

　　同姜继瑜今日的衣着颜色相同。

　　上到茶肆二楼，卫无双特意挑了个临窗的位置。

　　坐在蒲团上，卫无双的视线落在翠云楼前的那座小桥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姜继瑜的身影又从那小桥的另一头出现。

　　但只她一人。

　　此时卫无双忽然回想起，起先见面时，跟在姜继瑜身后的那名婢女并不是菊兰。

　　视线再次落在姜继瑜身上时，只见她不断看向周边人群。

　　神情似是害怕。

　　听见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卫无双就知是姜继瑜走了上来。

　　还不等她来，卫无双就起身上前拉住姜继瑜的手进到一临街的包厢内。

　　阖上房门，卫无双终是忍不住问道：“姜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为何如此匆忙？”

　　“没事，就帮着堂……”

　　姜继瑜脖颈僵住一瞬，忽然想起，自己堂兄似是还未对卫无双坦白自己的身份。

　　于是她憋着嗓音，“唐，唐家姑娘送了件衣裳”

　　“唐姑娘？”

　　“是啊，她侍女进不去，我就将她侍女带进去了。你也知道，翠云楼是要凭玉碟进出的。”

　　见姜继瑜此时的一脸轻松模样同她说笑着，卫无双相信了姜继瑜所言，松了口气。

　　“原来如此，姜姐姐，快来，咱们坐下聊。”

　　察觉到卫无双并不怀疑自己所言，姜继瑜快速眨了眨眼，松下因紧张而僵硬的肩膀。

　　桌上放着被玉华端进来的小吃点，看着青色碟子里码放的几只油亮亮的糖油果子，卫无双用一旁的小竹签挑起一块仔细瞧着。

　　“姜姐姐，你可吃过他们家的糖油果子么？”

　　姜继瑜看着那糖油果子摇摇头，“没有，你可吃过？”

　　“我听小二说是请来的蜀中厨子做的，快尝尝。”说罢，卫无双就将手中那裹满白芝麻的糖油果子塞进嘴里。

　　一口下去，外壳酥脆，内里香糯。

　　“好吃的。”卫无双的眸光清亮，眼角染上掩盖不住的愉悦。

　　想着今日邀她出来的目的，又瞧着她此刻如此眉梢飞舞的模样，姜继瑜嘴角勾起。

　　“双双，明年春，你就要嫁做我嫂嫂了，我真的太开心了。”语气中满是期待与欣喜。

　　卫无双嘴里嚼着糖油果子动作忽然顿住，有些泄了力地放下手中还未咬下的另一半。

　　“姜姐姐，你是我好友，那我也不瞒你了。此番婚事，说到底是陛下赐婚，我连太子殿下长什么模样都未曾见过，如何能开心得起来。”

　　姜继瑜喉间一梗，光顾着开心堂兄能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却忘了眼前少女却对这桩婚姻只有茫然。

　　“你，那你对这桩婚事是如何看法？”姜继瑜试探地问道。

　　“如何看法？我能有何看法？君王一言比天高，即使我不想嫁又能如何？”

　　“我总不能冒着全家被砍头的风险逃离京城吧。”

　　卫无双深吸口气，牵起嘴角，眼神落在远处飘来的一团白云上。

　　“听我外祖父讲，太子殿下温和谦逊，即使我们未曾见过，但想来，应也是能和平相处吧。”

　　卫无双落寞的神情落在姜继瑜眼中，心中的那丝激动被彻底浇灭，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在她的视角里，明年春就要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姜继瑜手指紧紧缠绕，努力压制着心底那股想就此坦白的想法。

　　“双双，想来你接下来的日子就得忙于你的婚事了，不若今夜去我府上，咱们俩畅谈一夜？”

　　“今后你嫁了人，咱们可就再也没机会秉烛夜谈了。”姜继瑜坐起身子，拉住卫无双的手，微微嘟起嘴唇，似有些撒娇意味。

　　卫无双见状轻笑一声，“好。”

　　“好哦！双双，你待会儿先回去卫府，我一会儿去你府上接你！”

　　说罢姜继瑜利落起身，从包厢跑了出去。

　　一直守在一旁的玉华，虽然手中也端着一叠糖油果子，但在听见卫无双同姜继瑜袒露心声那刻再也未曾动过口。

　　“姑娘。”

　　“算了，”卫无双闭上双眸，语气毫无波澜，“外祖父都欣赏的人，定会是个好人，既不能改变结果，那我就嫁，感情，总能慢慢培养的。”

　　“你说是吧。”

　　卫无双回眸笑着看向玉华，淡然一笑，眼神中似是又少了几分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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