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公里

　　李院长把鼠标放到一边，推推眼镜，“这次这个事舆论很不好，这么让你们在家呆着也不是个事。”

　　伍原飞今天戴了个框架眼镜，他昨晚一夜没睡，这会眼压高不舒服，索性摘掉眼镜，按压睛明穴。他不想忍气吞声，“这不都是统一采购的么，难道不在集采范围？”

　　李院长有点尴尬，坐到这个位置，谁屁/股上没点屎，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拿到明面上讲而已。

　　伍原飞继续道：“都是从医院药房开出去的，没让病人从外面买。”

　　李院长嘴角抽抽呵呵尴尬笑两声，没接话题。“下个月有个援非的项目，你跟小刘一起去吧。”刘医生也是这次的受害者，都被待岗在家。

　　其实在医院里，下乡援非援藏都是常规操作。下乡是必要条件，援非援藏这种都得靠抢，没点关系都抢不到。援藏对于职称晋升有优势。援非的话，这种回来后有直升职的机会，你如果运作的好可以脱离底层牛马，成为中层也就是所谓的管理层，什么学科负责人啊，甚至副主任主任都有可能。有些地方待遇好还会有大几万的补助。但是机遇与挑战并存，援非也有一定危险，比如不小心卷入当地战争或者感染一些传染病类似于疟疾之类。

　　这算什么？堵你的嘴还是因祸得福？很多事稀里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真细纠起来，最害怕的还是当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考虑下。”

　　“还有那个博凯的阿托西班先别开了。”李院长回归正题，“药没问题，就是运气不好。你也别往心里去，病人闹的厉害也是没办法。总得做个样子，你下周就回去上班吧。”

　　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上面人握手言和瓜分利益，然后下面的人该背锅的背锅，该开除的开除，大不了说你是临时工。

　　日子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伍原飞定期跟秋淮年沟通了解青醒病情。跟青让也会沟通，但青让一直回避。就像做错事的孩子始终不敢正视对方。伍原飞也很生气，他们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但他不愿意轻易被放弃。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好就和好说分就分手。

　　突然接到古莫电话，“你让人查我？”

　　伍原飞莫名其妙，“有事说事。”

　　“你在调查博凯？”

　　伍原飞突然嗅到一丝敏感的气息， “没有。怎么，博凯有问题？还是药有问题？”

　　古莫沉默两秒忽然换一副腔调，嬉笑到：“嗨，那不是连累你了么，我这心里过意不去。我”

　　“古莫，在我这不用惺惺作态。”伍原飞直接打断他，“还有事吗？”

　　“ 出来陪哥喝一杯。哎等等等，先别挂，有正事给你说。”

　　伍原飞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来到地下停车场，“古莫，你还想干什么？”

　　“哥跟你说正事。你最近没接到什么讯息吗？”

　　“你指什么？”

　　古莫放低了声音，“我防疫站的同学可跟我说了，最近呼吸科不太平。”

　　伍原飞确实听到一些消息，医生内部有群，最近接到好几例冠状病毒导致的肺炎患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大家说起这个事都告诉自己的病人和家人要戴口罩。但是这种事关社会稳定的话题不能胡乱往外传。“知道了，挂了。”

　　“等一下，最后一句，好消息。”

　　“有完没完！”

　　“这月底伊那利赛这上市，”古莫继续道：“上市前基金会会有赠药活动，我给你争取了个名额，哥尽力了，可别说我没帮你啊！”

　　这着实让伍原飞吃了一惊，他正在为这事发愁，青醒现在用的药效果微乎其微。“什么条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最近为了青醒的药费，又跟赵阳阳借了一次钱，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当然这些青让都是不知道的。

　　“哥是真心换真心，什么条件不条件的。”

　　“古莫，我跟你不熟，你好好说话。什么条件？”

　　古莫感觉最近不太平，好好的，工商局突然上门查账，小情儿什么都不懂，被问了一通话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他疏通关系后来内部人告诉他有个江湖人称“惠姐”的人托人查的。古莫冥思苦想半天也不知道跟这个“惠姐”有什么梁子。他还专门去拜访了惠姐，奈何连面都没见上。

　　古莫贿赂了一个前台小姑娘，套了一圈话也没听到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小姑娘只说惠姐最近迷上了一个主播，框框打赏一点不手软。

　　晚上古莫抱着小情儿爽了一遍，又听小情儿哭了一通鼻子心里烦得要死，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那个主播的直播间。我去，这一看不要紧，这主播不正是青让那小子么，怪不得，他这才对上了号。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竟然在这翻了船，古莫反手就把主播投诉了，理由：涉黄！

　　“让人别查了，就此收手。”

　　“挂了！”

　　伍原飞也一头蒙，谁查了，查什么？药的问题？

　　正在思索间，秋医生来了电话。电话里告知伍原飞青醒情况不乐观。虽然用上了药，但是青醒已经脑转移，整个人陷入昏迷，基本已到弥留之际。看是否需要将人送回国，如果真的死在医院再要将尸/体送回国会很麻烦，说不定还得通过大使馆然后花费也不菲。要么就是当地火化。

　　中国人都讲究落叶归根。

　　“哥哥！”

　　青让正趴在床头睡觉，突然感觉到青醒的手在动。“星星。”

　　青醒似乎挣扎着想起来，青让掀开被角将她抱进怀里靠在自己肩头。“宝宝你醒了！”

　　青醒带动嘴角微笑，发出一声鼻音：“哥哥。我又梦到妈妈了。”

　　青醒最近一直都在昏迷，今天突然醒过来还能讲话，直觉告诉青让，这可能是回光返照，但他不愿承认，他宁愿相信是药物起了作用。青让轻握住妹妹的手：“妈妈还是偏爱你。这么多年妈妈很少来我梦里。”

　　“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青醒直白地讲出来，直接戳破了青让不愿面对事实的假象。“胡说什么！医生说你的情况有好转。你知道吗，Grace还来看过你，大家都一直记挂着你，他们还给你捐款。Tom一直，”

　　话还没说完，青醒轻微摇摇头，攥紧青让的手指，“哥哥，我想回大海里。”

　　“什么？”青醒似乎是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在做最后的交代。青让鼻子发酸，他甚至都不敢紧抱青醒，青醒脆弱得像一个瓷器一碰就碎。

　　“大哥哥呢？”青醒努力抬头环顾四周，想笑却没有力气，气声道：“哦，我忘了，咱们不在国内。”

　　提到伍原飞青让的心突然痛了一下，他们还会联系，伍原飞也会给他打电话，但聊天内容仅限于青醒的病情。青让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对方，他不值得被原谅。“大哥哥在忙，比你那会上班还忙。”

　　“让我看看莱特。”

　　青让刚掏出手机，青醒就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从青让怀里弹起来再忽然下落。青醒喘不上气，青让赶紧按下紧急呼救按钮。医生和护士将青醒推进急救室。

　　由于肿瘤压迫形成脑疝，青醒又一次陷入昏迷，同时还伴有呼吸心跳减慢血压升高单侧瞳孔扩大。

　　“你们准备一下吧。”

　　Tom似乎听懂了秋医生的汉语，捂嘴：“Oh no！”青让背过身去，捂住脸双肩不住颤抖。郭一鸣刚从电梯出来看到俩人这样好像明白了什么，想安慰青让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只能自己偷偷抹眼泪。

　　伍原飞得知青醒近况，准备过来一趟。但还没等到伍原飞买机票，国内某城市就迎来了第一批戒严。某新型病毒具有极强的传染性，感染人数持暴发性增长惊动了卫生部，当地建议减少外出聚集，戴好口罩。

　　伍原飞跟主任请假，主任很不高兴，现在请假就是逃避，别的不说，先给你扣个临阵逃脱、无组织物质纪律的帽子。一线的呼吸科医生都已经连轴转不休息了，你还想请假？！

　　伍原飞回科室继续忙，下午的时候主任突然通知他下周有个第80届美国生殖医学年会让他去。这个会他知道，主任提前在群里通知过，本来是乔延修去的，算了，正好不用请假了！

　　原来是郭一鸣想联系伍原飞，正好伍原飞上手术，所以他才联系了乔延修，乔延修得知情况略一思索就去找了主任，主任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卖了个人情，让俩人一起去。

　　伍原飞提前一天出发，他匆匆赶到医院，青醒正在抢救。伍原飞看到青让蹲在楼道面朝墙壁双手抱住头，后背呈一个拱形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受伤的困兽。郭一鸣首先看到伍原飞，他喊了两声哥青让没听到。

　　伍原飞走近，自从上次青让单方面提分手，俩人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郭一鸣走到跟前拍了拍青让：“哥，伍医生来了。”

　　青让听到伍原飞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歘一下起身，双眼一黑朝前栽去，伍原飞伸手扶住他。

　　还没等青让说话，手术室门打开，秋淮年跟另外一名医生先后出来。

　　秋淮年也看到了伍原飞，冲他摇摇头，对着请让说：“我们尽力了。但是，很抱歉。”

　　青让一个踉跄，被伍原飞一把扶住。青让很艰难张口：“我妹妹她，”

　　“她已经脑死亡。”

　　几天来青让的情绪已经崩到极点，就像皮球被吹到极限，针头轻轻一扎啪的一声迅速破裂。青让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双手紧握，身体绷直并且不住打颤。

　　伍原飞遂既一把搂住他，“青让。”

　　青让晕了过去，其实是累的，身累心更累。崩了几个月的弦终于断了。等青让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被安排在急诊躺着，旁边拉了个帘子，青让挣扎着起身，刚一下地感觉双脚不听使唤哐一声跪了下去。

　　“小心。”伍原飞听到动静掀帘进来。他扶起青让，“喝点水。”

　　青让下巴一圈青色胡茬，眼窝深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他甚至不敢问青醒现在在哪里。好像晚问一秒，青醒就能在世多呆一秒。

　　伍原飞叹口气，搂住青让轻抚他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伍原飞的气味了，青让双手圈住伍原飞的腰，伏在他的胸前终于哭出了声。

　　伍原飞没有催，等青让发泄完。“要去见见星星吗？她还留了东西。”

　　原来是青醒在最后还有意识的时刻录了一段视频，要将眼角膜捐献出来。青让尊重妹妹的意愿，签了字。最后青让抱着青醒的骨灰跟伍原飞一起来到大洋彼岸的纳米比亚。

　　Grace还有当年一帮同事都在机场迎接。没有多么复杂的仪式，船长驾驶着一艘小游艇绕着海面航行，远处可以看到几头虎鲸跃出水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Grace讲了一些当年跟青醒一起救助动物的细节，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有时语速太快伍原飞也听不太懂。不过能感受到都是因为喜爱才聚集到一起，没有工资，只凭一腔热情。

　　聊天的最后大家都陷入沉默，因为他们都意识到那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已经逝去，成了眼前这个小小的黑色盒子。

　　游艇驶到一片湛蓝的海域，Grace示意这里就可以。青让双手不住摩挲着盒子，最后低头吻了吻。伍原飞上前轻拍青让后背，“怎么样？”

　　青让点头示意可以，他缓缓打开盒子，将白色粉末倒入大海，骨灰不断被海水稀释，直到再也看不到一点痕迹。

　　Grace上前礼节性地拥抱青让，“star永远是我们的一份子。大家一直记得她。”

　　就如同那句电影台词一样，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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