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的选项

　　偶尔，课间也会有点活气。沈韩举着两包薯片，像发救济粮一样挨个问过去：“黄瓜味，谁要？”走到尹琛和贺淮桌前时，他直接掏了个未拆的递过去：“这个还没过期了，快吃。”
　　一旁的江景白瞪着眼看着他：“沈韩，你这不地道吧。”
　　沈韩解释：“那包也没过期啊，只是临期了而已。”
　　“你给我滚！”
　　尹琛摆摆手，贺淮摇头。
　　陈轩正抓着泽译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两人各执一词，回头问贺淮：“最后那道大题答案是不是根号十三？”
　　贺淮没抬头，“嗯”了一声。
　　泽译得意哼道：“再多练练吧你。”陈轩哀嚎一声，认命地开始翻找资料纸。
　　铃声很快响起，短暂的喧嚣像退潮般迅速平息。众人各归各位，教室里重新被那种专注的沉默笼罩，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细密声响，直到——
　　那个再寻常不过的晚自习被意外打断。

　　头顶的日光灯管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随即和整个教室一起陷入了黑暗——电源跳闸了。
　　正在讨论题目的声音戛然而止，教室里罕见地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进来，勾勒出桌椅和人们模糊的轮廓。
　　“停电了？”有人小声说。
　　教室安静了半分钟，不知是谁在黑暗里试探着喊了一句：“我……我想唱歌！”
　　林曦月道：“我想听海阔天空。”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响起：“那就唱！”
　　这声呼喊像按下了某个开关。短暂的寂静后，零星的笑声和附和声响起，渐渐汇聚成一股笨拙却响亮的合唱。第一束手机电筒的光亮了起来，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随即，第二束、第三束……越来越多的光点刺破黑暗，在教室里摇晃着交织在一起，谁都不在乎手机会不会被发现。
　　不少人将伴奏调高音量外放，江景白当上了领唱，站在椅子上，一脚踩在桌上。他拿了张卷子卷成棍样，当做临时的指挥棒在空中挥舞。手机的光线扫过黑板报，那个写着“完美答卷！57天！”的倒计时牌在光影里变得模糊。
　　有人兴奋地把手里的卷子抛向空中，纸页在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下，像几只笨拙的白鸟，又晃晃悠悠地落下来。黑暗仿佛不再是束缚，反而给了大家一个难得的、可以暂时抛开一切的理由，将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借着走调的歌声尽情地释放出来。

　　“今天我——”
　　许淼起开头，宋宁雪把玻璃杯里残留的水喝掉，循着旋律用笔敲着杯壁。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在歌声里，居然也有了几分节奏感。所有的手电光不再乱晃，不约而同地聚焦到教室中央，形成一片晃眼的光池。
　　“寒夜里看雪飘过——”
　　歌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气势。有人站到了椅子上，有人把卷子折成纸飞机扔出去，它们在光影中穿梭。墙上的名人画像在手电光的快速晃动下，变得光怪陆离。不知是谁偷偷打开了碳酸饮料，气泡喷射的细小声音和着歌声，像是一种隐秘的庆祝。
　　董涵知道跳闸后，便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到时却停在了后门处。她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看着里面这一切，并没有进门出声制止，只是默默地举起了手机，记录着这片混乱而真实的景象。她的身影隐在走廊的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副歌的旋律再次响起时，情绪仿佛到达了顶点。有男生摘下厚片眼镜，低头揉了揉眼睛；也有女生悄悄用校服袖子擦着脸，或许是想起了某次不理想的考试，或许只是被这集体的情绪所感染。董涵举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不动声色地走到窗边，镜头扫过整个教室。
　　此时，歌声响彻夜空。
　　与此同时，一道原本晃向别处的手电光，不经意地扫向了教室后方靠窗的角落。光线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但董涵却清楚地看见了。
　　在那个被阴影和喧嚣包裹的角落里，尹琛和贺淮正小心翼翼地接吻。
　　而他们垂在身侧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始终紧紧地十指相扣。
　　尹琛看着眼前肆意狂欢的景象，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他转过头，看向贺淮，不自觉收紧了相扣的手指。贺淮感觉到了，他将两人交握的手举到唇边，在尹琛的手背上，印下了一个轻而快的吻。
　　从高二到现在，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有悲伤，也有惊喜；有迫于无奈，也有欣然接受。但幸运的是，一切向好。
　　尹琛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一切向好。
　　董涵的拇指在拍摄键上停顿了一下。最终，她的镜头没有对准任何一个角落，而是缓缓移动，将整个教室——哭泣的、大笑的、放声歌唱的、趴在桌上肩膀耸动的……都容纳了进来。所有晃动的光斑下，每个人都是此刻的主角。
　　她看着屏幕，最终默许了那个角落的秘密，将那份青春的悸动，归还给这个独特的夜晚。
　　歌声渐渐弱下来，伴奏被按下了暂停键。有些人唱累了，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别人；有些人的桌面上已经堆了几团擦过眼泪的纸巾。突然，走廊里传来熟悉的、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是教导主任来了。
　　靠近门口的同学机警地“嘘”了一声，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迅速低了下去。n道手电光几乎同时熄灭。当余琦推开门，用手电筒照进教室时，看到的是不少学生趴在窗边，借着月光学习的夸张场面。
　　他环视一圈，道：“今晚应该不会来电了，都早点回去休息吧，也别太累。”
　　董涵快速擦拭了一下眼角，走进教室。余琦离得近，看到她微红的眼眶，愣了一下，问道：“董老师，你这是？”
　　董涵摆了摆手，还没来得及开口，刚才唱的最激情的江景白突然举起手，大声说道：“主任，董老师是被我们刻苦学习的精神感动哭了！”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着的、心照不宣的低笑声。余琦将信将疑，又看了看确实都在“认真学习”的学生们，没再深究，又叮嘱了几句常话便走了。
　　余琦离开后，教室里有片刻的安静，随即，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这笑声像会传染，很快便在黑暗中漾开。
　　“可以啊小白，反应够快！”支赋隔着几排桌子，冲江景白竖了个大拇指。
　　江景白得意地一扬下巴：“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急中生智。”
　　紧绷的气氛一旦松弛下来，疲惫感便迅速涌了上来。各自回位，细小声音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董涵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这群刚刚还“群魔乱舞”、此刻又假装乖巧的学生，心里那点感伤早已被无奈和一丝好笑取代。她清了清嗓子：“行了，别贫了。资料啥的也别拿了，回寝好好休息吧。”
　　她没有提刚才的歌声，没有提那些眼泪，也没有提角落里的秘密，仿佛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因刻苦学习而引发的短暂感动。
　　同学们应了一声，尹琛和贺淮也混在人群中，安静地收拾着。两人的手在桌下很自然地又碰了一下，随即分开。
　　“走了。”贺淮说。
　　尹琛伸了个懒腰应道：“嗯。”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走廊里比教室更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光。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结伴下楼，脚步声、低语声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
　　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在教室里闷出的躁意。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但宿舍楼的窗口透出的零星灯光，在远处连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光带。
　　人群后的教学楼沉寂在黑暗里，但那个不顾一切的夜晚已经像一枚温柔的印记，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试卷依旧如山，但总有些东西，在黑暗里被悄悄点亮过，便不会再轻易熄灭。

　　插曲过后的时间过得飞快。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无情地变小，桌上的试卷越垒越高，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风油精都压不住的疲惫。
　　“考试结束，请考生立即停笔。”
　　当标志性的考试结束铃声终于响彻校园时，积蓄已久的热浪瞬间引爆。欢呼声、尖叫声从各个考场涌出，混成一片沸腾的海洋。碎纸片如同白色的蝴蝶，从教学楼窗口纷纷扬扬地飘落。那是积压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彻底的释放，也为整个高中时代画上了一个仓促的休止符。
　　尹琛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六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有些刺眼。他下意识地在熙攘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按照约定，他们考完要一起去敬老院看奶奶。他拿出手机，给贺淮发信息：我考完了，你在哪儿？
　　贺淮没有回复。
　　他拨通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是规律而冰冷的忙音。
　　尹琛蹙了蹙眉，心想：可能人太多，手机静音没听见？也许贺淮已经先到敬老院等他了。
　　当他赶到敬老院时，先是去看了赵瑶珍，一路上都没碰见贺淮。他询问工作人员，得到的却是茫然的摇头：“贺淮？今天没见这小伙来啊。”
　　或许是情感作祟，尹琛总觉得不对劲，突感不安。他再次拿出手机，不停地拨打那个号码，结果依旧是无人接听。他开始在询问同学，得到的回复大同小异：“没联系我啊。”“考完就没看到淮哥了。”“他不是跟你在一起吗？”
　　不，他没跟我在一起。
　　一种荒谬感攫住了他。这算怎么回事？他一边快步往家的方向走，一边还在机械地重拨号码，仿佛多打几次就能得到想要的回应，然而心里的那种不安却越来越深。
　　推开家门时，屋子里一片寂静。尹琛几乎把家里每个房间都看了个遍，最后停留在自己和贺淮的房间之间。
　　他进了贺淮的房间，这里整洁得过分，床铺平整，这里空空荡荡，衣柜里一件贺淮的衣服都没有。这个房间，变回了一间标准而冰冷的客房，哪怕贺淮不常住此，却依旧找不到一丝他的痕迹。
　　尹琛愣在原地，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猛地转身，又冲回自己的房间，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贺淮的痕迹不见了，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个家，变回了从前，变回了贺淮出现之前的样子。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从头到脚淹没了他。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贺淮为什么要走？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些小心翼翼的牵手，那些深夜的低语，无数个夜晚的相拥……难道都是假的吗？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班群里消息爆炸，都在兴奋地讨论考完要去哪里旅行，哪里聚餐，不断有人艾特他和贺淮。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有些失焦的眼睛，也映亮了壁纸上——那是那年盛夏，他们在梧桐树下，脑袋凑在一起拍的合照，照片上的贺淮笑意明朗。
　　就在这一瞬间，视线猛地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安静地流泪，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贺淮还是会用那种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语气叫他起床，而他依旧会赖床，在贺淮怀里撒娇，要求再睡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夜晚的，只记得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明明是盛夏，他却蜷在角落，感觉寒意刺骨。
　　可事与愿违，太阳依旧准时升起，透过窗户照进来，房间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班群依旧热闹，那些艾特贺淮的信息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得不到任何回应。尹琛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忽然觉得这一切荒诞得像一出劣质的戏剧。
　　他无力地笑了一下，眼眶又不争气的湿润了。
　　贺淮你玩我呢？你没有抓紧我，没有抓住我，你只是轻轻地碰了我一下。知道了我的所有，然后可怜我，陪伴我，最后时间到了，你就走了。
　　过了好久，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他按下了删除键。界面跳转确认，他再次点了下去。
　　从此，他的通讯录里少了一位联系人。
　　那年，蝉鸣起，人已去，盛夏始于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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