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姜南开了药方子，递给沈侍郎先过目，附子四两，干姜五钱，炙甘草十二钱，山萸肉二两，生半夏、云芩、鲜生姜各九钱 ……

　　“此方用十升开水，武火急煎，随煎随服，要快。”

　　沈侍郎缓缓吐出一口气，药方剂量着实大胆，罢了，博这一次。侍从接过着方子，就准备往外边跑。

　　沈侍郎想了想还是叫住他，“大剂量破格救心汤，我给你写个笺子再去取药吧。”

　　侍从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接过笺子就转过身出去。

　　“敢问煎药的地方离牢房远吗？”姜南考虑到随煎随服，牢房在位于地下，进来也没有看见起火的炉灶，若是在外煎药，少说也有几百米的距离。

　　治病煎药，一般都是在吏部公厨里慢慢熬好了，然后拿过来给犯人喝。甚至很多重症的犯人都等不到药熬好送来的时候，就死在狱中。

　　平时这么做，自然没什么问题。

　　“有些远，大概一里路程。”

　　姜南微微蹙眉，五百米又是楼梯，要武火急煎，随煎随服，“病患乃急救，还请沈侍郎遣人急送药。”

　　沈侍郎一下子都点懵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急送药的先例。

　　站在沈侍郎后面的侍从道：“狱卒人多，送药跑腿还是可以的，要不让狱卒们轮流送药吧。”

　　沈侍郎看了过去，点点头，“一起来回送药，保证药力续上。”

　　送药的事情解决了，姜南也跟送药的狱卒们嘱咐，每次只能舀出两调羹的量，等一人到了，另外一人再拿两调羹的药过来。

　　沈侍郎有些不解，“为何一次只拿这么一点？”

　　姜南解释：“煎煮时间短，药力释放不够，若是一次性取了太多过来，那一整碗的药力都不足了，反而起不到足够的效果。另外两调羹的汤药放在碗里，这一路跑过来，到这里的时候温度也已经下来了，可以马上入口服用了，故而要随煎随服。”

　　沈侍郎颔首，“拜托姜小娘子了。”

　　很快，就有狱卒拿着药汤碗哼哧哼哧跑过来了，姜南扶起病患靠在自己肩上，立刻给她服下。服完之后，狱卒又拿着药碗回去再取药送过来。

　　牢狱坡陡，这群狱卒来来回回一个喘的比一个严重。惹对面监牢里的犯人隔着栅栏都凑上前看，真是稀奇，那可是一个死刑犯，朝廷费心给她治病便罢了，还如此劳师动众。

　　沈侍郎心中莫名触动已，眼前竟有些模糊了起来，不仅仅是为了一起救这个犯人的性命，也是正在解救千百家正处于水深火热的百姓们。

　　看送药的狱卒喘着粗气，步伐也有些慢了下来，沈侍郎的侍从也加入到送药的队伍中，崔翊走了过来，“某也来吧。”

　　姜南冷静地看着患者情况，虽然每一次汤碗中只有很少的两调羹汤药，但仍是做到了频频喂服，保证药力连续，然后再诊脉看脉象的变化。

　　小半个时辰后，已经服下近乎一半的药了，姜南喂药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奔波送药的狱卒们也终于可以缓一缓。

　　崔翊把汤药递过来时，姜南后背已经汗湿一大片，额间也有汗珠滑落，虽是坐着也着实辛苦异常。联想到前些日子左臂受了伤，约莫还没有好全，眼神不经意飘过，纱衣竟渗出丝丝血迹来，微微蹙眉，张嘴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下去。

　　这么多人，还是莫要打扰了她诊治。

　　姜南摸了摸她的手肘和膝盖，手上冰冷已经退到手肘部，腿上冰寒也有在减退这是四肢开始回温了。

　　姜南笑道：“继续送药，莫要停下来。”

　　沈侍郎从衙内找了两位同僚过来，和狱卒们又开始奔跑接力送药。

　　姜南继续给病患喂服汤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咳喘已经缓了不少，痉挛也停了下来，四肢厥逆，冰冷也退到了手肘以下，双上肢开始回温了。

　　姜南又赶紧诊了脉象，雀啄屋漏之怪脉已经消失。

　　姜南长舒一口气，终于放心下来。这一放松下来，额头和背部的汗水就干了不少，偶然一阵凉风灌进来，姜南胳膊上汗毛都立起来了，也隐隐察觉到左臂传来的疼痛。

　　沈侍郎觑着姜南神色变化，没等姜南起身，赶忙上前询问，姜南笑着答应道：“暂时脱险了。”

　　此话一出，传药的狱卒们也都觉得方才的疲累一扫而空。

　　沈侍郎一时间震撼无比，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跑一趟善和堂请了姜小娘子过来，果真是没错的。

　　姜南虽然也有些疲惫，但总算是把这个病患抢救基本脱险了，情绪还是有些兴奋的，只是可惜周欣和桃花不在，要不正好这个机会，亲眼目睹破格救心汤的救人之效，正好是学习的时候。

　　“这人何时能醒过来？”沈侍郎问道。

　　姜南蹲着诊足脉，足三脉应指也更有力了一些，“不好说，要看苏醒时的清醒，按常理应当在两个时辰左右药力完全起效时会醒，不过她醒来应当会有饿感，可以预备一些膳食，不可用寒凉之物。”

　　一身气血耗伤殆尽，眼下只能算是勉强救活苏醒，身体极其虚弱，精力更是不济，恐怕难以承受高强度的审讯。也只能应沈侍郎之前所言，只能清醒撑个三五日。

　　保住一时的性命，却也到了命不久矣的地步，沈侍郎已经做好不眠不休盘问的准备了。

　　让病患靠着自己喂药，本就是半边身子撑着力气，现在又半蹲下来诊脉，起身则是脚下一晃，想伸手扶住墙，却被崔翊眼疾手快搀扶住才没倒下。本就苦夏的她朝食勉强吃了两口，午食只进了井水镇的引子，刚才精神过于紧绷，现在猛地起身，只觉眼前一黑。

　　崔翊紧张地问：“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

　　姜南摇头，“没事，坐一会就好了。”

　　剩下两剂药，姜南走之前不忘嘱咐一定要在一昼夜时间内喂她服完，昼夜不停，药力一定要接续上。

　　沈侍郎也看见姜南胳膊纱衣渗血，很是过意不去准备让侍从送姜南回去，崔翊则以吏部还要继续给犯人喂药，自请送姜南回去。

　　正对面站着的沈侍郎略挑眉打量着崔翊，只是觉得把一位五品高官与市井开医馆的女郎想到一起有些不合适。又想到这位崔都尉还未娶亲，小娘子也没嫁，二人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属实般配，又笑自己迂腐，缘分这种事，怎么说得好。

　　出了吏部牢狱，崔翊柔声问姜南，“天时不早了，我们是在东市用些饭，还是去旁边坊内找个食店？”

　　不多时就要敲暮鼓了，姜南不愿意在人家快打烊的时候去吃饭，“回去正好路过永宁坊，便去那边吧。”

　　“任记在那边也开了一间，我们去那里看看吗？”

　　姜南觉得这“我们”听着有些别扭，但人家说的也没有错......

　　崔翊是骑马来的，借了沈侍郎的马车，也没带侍从，故而自己骑马不远不近跟在姜南马车后面。快到永宁坊的时候，就打马跟上去。

　　撩开车帘，看到一旁的骑着马的崔郎君——这情形如同后世接女朋友下班一样，只是今日他怎么知道自己去了吏部监牢呢？

　　崔翊侧脸对上姜南撩开车帘看着他的目光，清风明月微笑一下，姜南突然觉得脸有些发热，下意识很怂地回过头就把车帘放下来。

　　任记的生意着实好，没到暮食吃饭的时间，门口的矮凳上已经有排队的人在等着了。崔翊问她是否在此等位，姜南便摇摇头，“随便找家食店对付一下得了。”

　　同坊找一家清静人少的店，姜南便不坐车，只步行，崔翊自然陪她。

　　坊间摆摊的小贩大都已经回去了，只有三三两两还挎着篮筐沿街叫卖。落日余晖里，偶见马车而过，应是赶路回家的人，一派闲趣美好的市井风光。

　　两人靠的实在近，有意无意磨蹭到的纱衣，姜南听到他衣袍外挂着玉环摩擦的声音，闻得到他衣服浆洗过的干净清冽的味道。

　　一阵风吹来，姜南的纱衫衣袖被风吹动，在崔翊指尖划过，崔翊又往姜南身边靠近一点，期待下一阵风经过。

　　姜南下意识往路中间避了避。

　　一人打马而过，崔翊拉了拉姜南的胳膊，轻声道：“再走，就走到路中间了。”

　　姜南抿嘴，步伐稍慢些，试图与崔翊一前一后。崔翊只微笑，并没有让姜南“得逞”，只很君子地往路里面让了让。

　　姜南只是左臂受伤，好歹不影响吃饭，点了青菜瘦肉粥就着腌菘菜，茱萸酱蒸腊肉，这么热的天，勉强吃了半碗粥，崔翊也配合着姜南喝起了粥。

　　姜南起身不小心碰到桌角，龇牙咧嘴拿另一只手去按着。崔翊抓住她的手，姜南下意识地挣一下。

　　“别动，让我看看。”崔翊轻声道。

　　崔翊轻轻掀开姜南左臂的纱衣，新鲜的结痂口，还好刚刚一撞并没有让伤口再次被崩开。

　　崔翊招手让车夫把马车里的药匣子取过来，又轻轻用纱布给姜南把伤口旁的血污擦掉，擦了膏药，裹了纱布，手指轻轻按在她腕间寸关尺三脉上。

　　姜南笑道：“崔郎君也会诊脉？”

　　诊完，崔翊才道，“已经外感邪毒，且得等伤口好了才能碰水，药需得按时更换。”

　　“那几时能好？”姜南笑问。

　　“总要有几日，这几日切莫操劳了。”崔翊温言。

　　“儿是郎中，放心。”

　　“医不自医。”

　　姜南好像听到语气中的宠溺与无奈。

　　姜南看着眼前的崔都尉，两人离得这样近，这样的语气，暧昧得要死的气氛，找个时间得说清楚了才行。

　　姜南微侧头，把目光挪开，崔翊挑眉一笑。

　　姜南看着崔翊，有些不羁的笑道：“都尉贵介子弟兼武将出生，想来也是不少受伤的。”

　　“这受伤最难捱的不是一开始的流血，也不是外感红肿流脓。若是流血流脓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个口子，有些疼罢了。最怕的是结痂伤口复原时，奇痒难耐。”所以啊，最好一开始就不要受伤。

　　看着她巧言令色笑眯眯的模样，崔翊真是恨不得……

　　过了半晌，崔翊抿抿嘴，“某只是……”希望小娘子不要如此辛劳，恐有僭越之嫌，说希望以后由自己庇护着，该以为有操之过急的心了……

　　姜南明白他的意思，也收到他的还未宣之于口的爱意。

　　“人生缘何不快乐？不如就此释怀，无论如何，路终归要走下去。”

　　崔翊严肃看着她：“释字细写繁琐复杂，怀字亦是从心里说不，为何要苦苦挣脱枷锁，以获得解脱？”

　　姜南有些汗颜，面对如此的灵魂拷问：“可是世家贵族女郎哪一个不是困于囚牢？儿还想凌于万里山河，一生脚步随风起。郎君的新妇，注定与我现在拥有的不同。”

　　崔翊缓了神色，温言： “那便等风止，再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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