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躺平的女药师

　　初九一早，影九奉命接俞唱晚到杏园。

　　影三脸上乐开了花，看到她跟看到救星一般。

　　自初一回来，主子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周泰山丁北斗一句话不对就吃了排揎，更别说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

　　倒不是裴暻有多凶残，而是十分挑剔，偏生天生贵胄，威仪压人，让人害怕得紧。

　　泰山北斗一合计，索性借口访友溜了，影三等人无处可逃，只能万分小心。

　　影三哪能猜不到主子的心思，可杏园没个女主子，他们总不好整日往姑娘家中跑吧？那俞姑娘还要不要做人？主子也知道这点。

　　眼下人来了，影三赶忙奉上厨下做的小食，言语中更是多次暗示杏园无趣，他和主子很怀念俞把式做的饭菜。

　　俞唱晚一律笑应，并不提邀请他们去作客的话。

　　按跷结束，她净了手，“我爹爹今日押运酒水去州城，是以我想早些时辰家去。”

　　去岁年底，杨小姐跟中州几家酒楼谈妥了酒水供应事宜，她怕继母动手脚不敢找信不过的人，便请俞良生担下这活儿。

　　后者心想能多赚一笔，欣然同意。

　　裴暻面色不变，嘴角的弧度瞬间落平。谁知那不怕死的小姑娘还在说：“这几日大约都不能久留，我不放心阿娘一人在家。”

　　偏生这话说得有理有据，他勉强不得。

　　小姑娘见人半天不回话，抬眼一看，某人满脸不乐意，但又无法拒绝，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送你个礼物。”俞唱晚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了九连环、鲁班锁塞到他手里。

　　裴暻略微松动的脸色还未表现出来便彻底黑了，她把他当小孩子么？这种小儿玩具，他……还真没玩过。

　　他们的玩具都是御制院送来，一水儿精致华美的小刀、小弓箭、小马儿等，这等民间玩意儿他是见不到的。等他能见到了，也早过了玩耍的年纪。

　　俞唱晚见他一开始排斥，而后手指翻飞开始试着解，便知道他并不讨厌这个礼物。

　　直到小姑娘轻快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子里，影三都难以置信，英明神武的五殿下竟然被这种随处可见的小玩具打发了。罢，只因送这个的人是俞姑娘，换个人试试看，不叉出去赏顿乱棍才怪。

　　再回头看主子，竟真在认真摸索九连环。

　　别说影三，便是裴暻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听她说不留下时，他很是恼怒，可当她拿出东西哄他时，他心中火气竟消散了大半。彼时他想，她不是敷衍他，而是觉得自己不能陪他，还贴心地备了玩物。

　　哪成想，俞唱晚知道他眼盲，很多事都做不了，会感觉时间被拉长，总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或者做点什么来打发光阴。奈何她家中有事，便寻了行舟幼时的小玩意儿让他玩。

　　嗯，属于贴心的敷衍。

　　次日，俞唱晚按时到杏园，看到案上摆着已经解开的九连环和鲁班锁登时瞠目，“不到一日你便都解开了！”

　　要知道这两个小玩意儿寻常人要解许久，更别说他眼睛瞧不见了。

　　听着她话语中的惊诧，裴暻心间腾起一股骄傲，偏淡淡道：“这不是很简单么，不值当什么。”

　　俞唱晚很上道，溢美之词跟不要钱一般倾泻而出，直教裴暻压不住笑意，“你若是男子，必为巧言令色之佞臣。”

　　“可我是女子！”

　　“那当是……”

　　“是何？”

　　“小滑头。”

　　俞唱晚瞪了他一眼。

　　许是近来与裴暻相处十分融洽，年纪相仿又脾性相投，竟叫她胆子越发大起来，扬言一会儿按跷定要换个腧穴，叫他疼上一疼才好。

　　裴暻自信她不会在此事上整他，只当是小姑娘要争个口头上的输赢，他方才赢了一次，这次便让让她。

　　谁知小姑娘按跷时是没使坏，却在离开前绕到他身后，小手在背上戳了几下，他尚来不及问她要做甚，便感到双侧胳膊发麻，直到一个时辰后才恢复。

　　俞唱晚走时那得意洋洋的笑声回响在裴暻的梦乡，他想，小丫头片子实在是太坏了，得惩治她。

　　小滑头确实是小滑头，能屈能伸，第二日在杏园很是谨小慎微，就怕裴暻要报仇。

　　却见这人比她还不自在，料想是昨日被她整治得过于难受，今日都不敢正对她说话了。

　　俞唱晚在内心反思了一下，决定下次下手要轻些，她不能将一个盲人欺负得很了不是么。

　　难得小滑头长了心，今日想弥补，按跷完后特意留下给他念书当做赔罪。

　　清甜的声音念着《战国策》，却在裴暻耳朵里变了味道——此时他脑中全是昨夜梦里惩罚她的场景，她不是乱按他的腧穴么，他便以牙还牙，压着人将她的穴位乱按一通。

　　可能是不堪欺负，一双嫩水葱推拒着他的胸膛和大手，但她那点子力气和十四差不多。

　　撼动不了，她只能求饶，说她痒、她疼……也和十四撒娇差不多，他听了却越发想欺负她。

　　念足半个时辰，俞唱晚口干舌燥，直灌了两杯茶才缓解过来，但见对案而坐的裴暻背绷得直直的，俊脸绯红。

　　她径直抬手抚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生这么热？”发际之间竟还有细汗。

　　裴暻立即后仰，别过头哑声道：“不妨事，你不是不放心俞太太一人在家么，快些家去。”

　　俞唱晚一怔，起身绕到他跟前，手指才将搭在手腕上就被那人躲开，他身子更是迅速背了过去。

　　“我无事。”裴暻语气中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局促，“影三，请俞姑娘去取点心和麻纸。给俞太太和行舟。”最后一句自然是对小滑头说的。

　　被支走的俞唱晚一步三回头，忍不住琢磨起来，昨日她当真只按了麻穴，怎的五公子整个人变得奇奇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

　　小姑娘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耳边，裴暻长舒一口气，“备水，凉的。”

　　影十在梁上回了一声便似一阵风掠出了屋子。

　　待俞良生回到桃源县，俞唱晚便又开始早到下午归。

　　这几日裴暻要么被小玩意儿哄住，要么被麻了胳膊，说好要整治她，自己却做了些莫名其妙的梦，自觉跌了份儿的青年心中不禁有些恼怒，便决定以己之长来证明自己。

　　“那日教了不少，容我验收一下你的功课。”裴暻抬手叫影三把瑟拿来。

　　俞唱晚没料到他又起了当夫子的瘾，免不了配合一番。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鼓瑟的指法和曲谱，开始拨弄弦丝。

　　技艺之道有“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夫子知道”的说法，她多少天没摸过瑟了，连屋梁上的影十都听得出来，影三更是默默地离暖阁远了些。

　　骨节分明的大掌按在弦上，俞唱晚侧头，“还没完呢。”一首简单的练习曲才鼓了不足五分之一。

　　裴夫子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磨着后槽牙，“第一个音便错了。”

　　俞唱晚：……

　　她自小做任何事都能很快上手，唯有鼓瑟费了十二分心思去记居然开头就错。小姑娘登时臊红了脸又感到挫败。

　　身边人的情绪变得低落，裴夫子教训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无妨，我再教你一遍。”

　　可惜，教了三遍，她还是从第一个音就开始错。

　　“我是笨人，便不浪费五公子的时间了。”俞唱晚忽地生出一股没趣，便想放弃。

　　裴暻一噎，从未讨过女孩子欢心的青年登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何时说你愚笨了？你若是笨人，天下便没几个聪慧的姑娘了。鼓瑟不难，只需勤加练习即可。”

　　这话倒是叫人受用，俞唱晚信心回升了些，搅了搅手指，偷瞄着他，委屈道：“可我便是学会了又有什么用呢？”她还能卖艺去？

　　“世间总有那么几件事、几个人，不为有用，只为心悦。”裴暻淡淡道，“如同你学药理，方四姑娘与你交好，都是为了有用么？”

　　当然不是！

　　俞唱晚挺直了背脊，“来吧，三遍不会，十遍二十遍总能会。”

　　可别说，她于音乐一道当真没什么天资，裴暻捏着折扇的手紧了松松了紧，实在忍不住轻敲了下那又拨错了弦的嫩水葱。

　　暖阁里陷入沉默。

　　十根手指不知道已经被敲了多少下，疼倒是不疼，但小姑娘心中无限委屈，她这么聪慧，定然是因为炮制药材导致手指僵硬指腹粗糙，否则为何会怎么拨弦都不对？

　　裴暻先听到轻叹，再是一声细微的抽泣？

　　她哭了？

　　是了，当年在弘文馆进学时，快及笄的皇姐因着没回答出夫子的提问而哭得不能自己，后来再没去过弘文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尖似被针扎了一下。如玉的脸上闪过慌张，若他说不学了，她会不会认为自己放弃了她？

　　思及此，裴暻冲影三打了个手势，“我这把瑟音色太沉，不适合你。以后你便用这把。”

　　俞唱晚惊呆了，影三拿来的瑟通体髹朱漆，面上彩绘鸾鸟缠枝纹，绘文如锦，精美异常。

　　“可喜欢？”裴暻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还带着小心翼翼。

　　她正要回答，鼻子倏地一痒，“阿嚏”

　　这个喷嚏终于打出来了！

　　俞唱晚登时通身舒畅。方才鼻子就一直痒痒，但在鼓瑟没法揉，只有用抽气的方法来缓解痒意。

　　她净手回来，道了句很喜欢。

　　怎会不喜欢？这纹饰明显是女子所用，应该是他专门找来的。

　　裴暻听她声音雀跃，当是不会再哭了，当下松了口气，暗道自己别太严厉，这瑟她学会了也没什么用不是么？

　　“昨夜我已经校了音，你试试。”

　　也不知是收了礼物欢喜还是这把瑟的确更适合她，俞唱晚接下来的受习顺利了许多，还能偶尔得到几句赞扬。

　　心情晴空万里，便是僵硬的手指也柔软了几分。

　　影三简直没眼看，他家主子那日还口口声声要整治俞姑娘，硬气了不过一日，便开始讨人家欢心。

　　巴巴儿地叫影九大过年的回一趟京就为了这把朱锦瑟。主子收藏的瑟尽皆凡品，这把朱锦瑟可是前朝李尚年晚年时亲手制的，以前别人碰都碰不得，如今二话不说就送了人，啧。

　　送走俞唱晚，裴暻觉得自己的耳朵总算不用受刑了。

　　“咯吱”，槅扇门被推开，一位身着湖绿色锦袍的俊朗公子立在门口，拱手道：“殿下，许久不见。”

　　影三见来人默默行礼退出。

　　“你怎么来了？”

　　“不亲眼见你无恙，我哪儿放得下心？”年轻公子扫了一眼屋子，看到那把朱锦瑟，微怔，旋即酸道，“重檐以为殿下在桃源县凄凄惨惨养伤呢，谁知有佳人相伴，倒显得我这千里奔袭而来的人有些不合时宜了。”

　　来人正是忠义侯世子，裴暻的谋士齐轩齐重檐。

　　“胡说八道。”裴暻没否认，端起桌上的茶水冲隔十步开外的人抛去。

　　齐重檐抬手接住一滴茶水未荡出的杯子，仰头饮尽，进屋厚颜道：“多谢殿下赐茶。”

　　裴暻轻笑。

　　齐重檐自顾自坐下，似主仆胜朋友的二人嬉笑怒骂间说的竟全是朝堂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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