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旧梦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虽然半空中有月亮，可是被一块浓厚的乌云遮住了，始终不见光明放射出来。

　　云姑一个人立在山坡上，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修陵大营。清凉的晚风吹起了她鬓边的秀发，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胸前的小腹位置，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悄然发生。

　　当月牙儿终于冲破乌云露出一点的时候，山坡上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阴阳手，另一人像是一名官兵。那官兵走在前面，阴阳手略弯着腰，紧随其后。

　　云姑轻咬朱唇，目光如炬，随后跟上前去。

　　走了几十步，只见二人已经到了修陵大营的入口处，那名官兵冲守卫的官兵说：“这位是福裕安大人特意请来的客人。”两名官兵即刻放行。二人入了大门，直接朝正中间的一座大帐走去。

　　云姑走到入口处，如鬼魅一般飘然而过，守卫的官兵浑然不觉。对于她这位意外闯入的梦境师，梦境世界里的人根本察觉不到。

　　加快几步，挑帘进了营帐，只见一尊大案前坐着一人，约摸三十多岁，生得英气逼人。木案上放了几碟小菜，那人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在自斟自饮，脸上已微微泛了红。

　　那名官兵拱手道：“禀大人：请恕卑职冒昧，给您带来一位不速之客。”说罢冲阴阳手轻声喝道：“还不跪下行礼！这是当朝内务府总管、修陵大臣富察·福裕安大人。”阴阳手吓得一骨碌跪了下去，磕头行礼：“小人穆先魁，参见大人！”

　　立身一旁的云姑听到了阴阳手方才的说话，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浑身颤抖不已。木案后面坐着的福裕安闻言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酒盅，问道：“你姓穆？可是穆氏一族的机关师？”

　　阴阳手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确实是机关师，是穆氏一族的二闸柜。”那名亲兵接上话说道：“禀大人：此人也是‘机关王’穆先师的亲弟弟。”福裕安登时来了兴趣，开始仔细打量了一下阴阳手，随即说道：“你起来回话。”

　　阴阳手道了谢，才敢弓着身子站了起来。福裕安问道：“穆先魁，你夤夜来见本官，不知有何事？”阴阳手拱手道：“启禀大人：小人此番前来乃是有件机密之事相告，事关定东陵的修陵工程。”

　　“何事？”

　　“小人的哥哥穆先师是穆氏一族的大闸柜，在家族里威望极高。前段时间，他召集了所有的机关师秘密商议，准备在修筑地宫机关的过程中暗中修筑一条逃生密道。说是替——”说到这里，阴阳手唯唯诺诺地停了下来。

　　福裕安急道：“本官恕你无罪，从实说来！”阴阳手才接着说道：“穆先师说了这一趟是替皇家修陵。自古以来修筑皇陵都没有好下场。待修筑完毕后，为了保密，所有工匠们都要被处死殉葬。穆氏一族绵延了几百年，不能就此绝了。所以要求机关师们暗中修筑一条逃生密道。然后在合适时间，所有人上演集体大逃亡。”

　　那名官兵急道：“大人，我看这帮工匠是活腻味了。卑职建议立刻调动白虎营将他们全部抓起来，以防不测。”福裕安摆了下手示意他噤声，陷入了深思之中。

　　木案右边站立的云姑却已经听了个真真切切，司马扶风说的不错，那个告密者果然是穆氏一族的人。更没想到的是，居然是自己的亲二叔——穆先魁！

　　福裕安起身站了起来，沉吟了一阵，目光落在了阴阳手身上。阴阳手被盯得一时不知所以，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很不自在。福裕安沉声道：“穆先魁，你自己也是穆氏一族的人，把这么机密之事告知本官，必有所求吧？”

　　阴阳手连忙跪在福裕安脚下，说道：“小人只希望修陵工程结束后，能留一人一条活命。还有，请大人将丁白凤赐给小人。除此之外，小人别无所求。”

　　“丁白凤是何人？”

　　那亲兵回复道：“丁白凤乃是穆先师的原配夫人。也就是穆先魁的嫂嫂。”福裕安顿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戏谑道：“穆先魁，你的口味不一般啊！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嫂嫂。你这是要给自己的亲哥哥戴一顶绿帽子啊！”

　　听到此处，云姑已经怒火中烧，恨不得上去将阴阳手暴打一顿。穆先魁道：“大人有所不知：小人本来先穆先师认识丁白凤的，眼看我二人就要好上了。谁知穆先师横插一杠子，仗着自己大闸柜的身份，硬是夺走了丁白凤。小人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无奈技不如人，只能暂且忍辱负重。这十几年来，小人从没有忘记过丁白凤，也从没有忘记过夺妻之恨。还好！老天爷终于给了小人这个复仇的机会。”

　　福裕安说道：“穆先魁，看来你不但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机关师，还是一位痴情之人啊！你这两个要求本官都答应了。而且事成之后本官还会给你一笔银子，让你们一对苦命鸳鸯从此双宿双飞。”

　　“多谢大人成全！”阴阳手激动得磕头如捣蒜。福裕安亲自扶起了他，说道：“穆先魁，你赶紧回去，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严密监视机关师队伍的动向。一有情况，即刻过来报我。切记！不要暴露了身份。”

　　“小的遵命！”阴阳手躬身退出了营帐。待对方走到，那名亲兵问道：“大人，就这么放他走了？对那些妄图逃走的机关师也不管不问？”

　　福裕安道：“当然不能不管不问，只是还没到时候。”那名亲兵一脸疑惑，福裕安道：“亏你还在本官身旁这么多年，居然丝毫没有长进。”

　　那亲兵道：“卑职愚钝！还请大人明示！”福裕安道：“我现在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把那帮机关师抓起来，甚至全部杀光。但是杀光了它们，谁来修筑地宫的机关？是你修还是我修？”

　　那亲兵被问得鸦雀无声。福裕安说道：“不可否认，穆氏一族的机关之术确实高明，普天之下估计很难再找到这么一群能工巧匠了。而且，我在老佛爷面前可是立了军令状的，两年之内务必要将定东陵的地宫机关修筑完毕，防止拖慢后续工程的推进。”

　　那亲兵说道：“卑职明白了！大人是要利用他们继续开工修筑皇陵机关。待结束之后再行处理他们。”

　　福裕安面有得色，说道：“不错！现在不能打草惊蛇，只需暗中监视即可。只要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相信他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待机关构建工程结束，再跟他们算总账。”

　　那名亲兵赶忙竖起大拇指，奉承道：“大人高明！一切尽在大人的掌控之中。”随即二人发出了得意忘形的笑声。

　　云姑剜了二人一眼，快步出了营帐。眼前一晃，人已经出了梦，身子歪在野地里穆氏家族的无字墓碑旁。野地里黑洞洞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云姑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短剑紧紧握着，一手拧动石碑后面的菱形机栝，墓室的暗门随即开启了，她直接走了进去。墓室里依旧昏沉沉的，素烛发出微弱的亮光。

　　灵姑蹲在角落位置，耷拉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云姑蹲下来问道：“大姐，你还好吧？”灵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你在饭食里加了什么东西，我吃了浑身软绵绵的，丝毫提不起力气。”

　　云姑道：“大姐，我知道你的身手不弱，如果不给你下药，我只怕不是你的对手。你再耐心熬几天，等我了却了手中的事，就会放你出去。”

　　灵姑愤愤道：“云姑，你到底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眼角忽然瞥到了对面角落里躺着的一个人。她好奇道：“他是谁？”云姑没有答复，缓缓起身拿起供案上的一根素烛走到那人面前，将手中的素烛缓缓倾斜，烫热的烛泪滴在了对方的脸上。那人吃痛，“哎哟”一声醒转过来。

　　他迷茫地望了眼四周，眼睛来回望着二人，掏出纸笔写道：“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因为不能说话，他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

　　云姑冷冷道：“阴阳手，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供案上的牌位！”阴阳手站了起来，向供案旁挪了两步，登时看到了两百多块黑漆漆的灵牌。

　　灵牌上的一个个亡灵的名字钻入了他的眼睛里——穆先师、丁白凤……还有许多许多。阴阳手吓得浑身一颤，跌倒在地，如同白日见鬼一般。云姑低下头望着他，一字一字道：“阴阳手先生，你怕了？真是有点不可思议！听说你盗了小半辈子的墓子，见过的死尸多了去了。怎么今日见到几块灵牌反倒把你吓成这样？实在有辱你的威名啊！”

　　阴阳手退到了墙根处，一颗心子依旧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云姑向前走了几步，逼到阴阳手面前，冷笑道：“阴阳手先生，是不是怕那些亡灵从灵牌里钻出来，向你勾魂索命？”

　　阴阳手连忙在本子上写道：“你，你到底是谁？”云姑瞪了他一眼，随后走到供案前跪了下来，喃喃说道：“十八年前，江湖上一个赫赫有名的机关师家族被皇家秘密带到了遵化，他们要为老佛爷修筑地宫机关。家族里的大闸柜深知修筑皇陵不得善终，于是暗中联合机关师修筑了一条逃生密道，准备找合适的时机带领所有人集体逃亡。然而，机关师里却出了一位卑鄙无耻、心如蛇蝎的小人。此人将机关师们修筑逃生密道的事情向修陵大臣和盘托出。后来，待大闸柜带着所有人从逃生密道逃走时，才发现出口早已埋伏下了天罗地网，一场血腥的大屠杀上演了。这个机关师家族被屠杀殆尽，江湖上再也没有他们的风声。然而这个卑鄙无耻的告密者却苟活了下来。”

　　灵姑也听得暗暗心惊，再看阴阳手，对方早已老泪纵横，一副万分羞愧的样子。阴阳手跪在地上爬着，爬到了供案前面，不停地磕着头。云姑冷冷道：“阴阳手，你以为在亡灵的牌位前磕几个头，就能赎去自己造下的罪孽吗？”阴阳手也顾不得写了，握着云姑的胳膊，拿眼神问她到底是谁。

　　云姑也已经泪流满面，却不发一言。阴阳手急坏了，用手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地打量着她，随后那笔在本子上写道：“小雪迎！你是小雪迎？”见云姑依旧不发一言，小阴阳手急得什么似的，无奈说不出话来。忽然，他赶忙抓起云姑的左胳膊，掰开了她的手心，看到掌心里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呈祥云状。

　　胎记是一个人永远不能磨灭的特殊记号！

　　阴阳手终于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顿时瘫坐在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悲鸣，表情扭曲，很显然已经痛苦至极。云姑扭过身来，右手攥紧了锋利的短剑，恨恨道：“我的亲二叔，因为你一时的鬼迷心窍，害得整个穆氏家族覆灭。我今天之所以把你带到这里，就是要当着族人的灵牌面前活剐了你，以告慰穆氏一族的在天之灵。”

　　阴阳手写道：“小雪迎，你怎么对二叔都不为过。二叔痴恋你娘多年，本以为杀了穆先师我就能得到她。大屠杀的晚上，穆先师被害后，我曾想拉她离开。可是你娘根本就不愿意，还说她的心永远只属于你爹。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这一辈子永远也别想赢过你爹。可是我不甘心啊！为什么他就是大闸柜，而我只能是二闸柜？他可以获得你娘的心，而我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云姑“呸”了一声，怒道：“就凭你这样的小人，也配喜欢我娘？”阴阳手写道：“我不配！是我不配！”云姑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说道：“我的亲二叔，今儿的话都说完了。我现在就送你上路。等你死了之后，我会把你的尸首丢到乱葬岗子，让野猫野狗撕咬。供案上也不会有你的灵牌，因为你不配跟穆氏的族人并排列位。”

　　阴阳手像是已经生无可恋，望着供案上黑漆漆的灵牌，写道：“我不配！是我不配！”锋利的短剑已经高高举起，坐在角落的灵姑忽然一个趔趄，挡在了阴阳手前面，望着云姑劝道：“云姑！不要再错下去了！他可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而且是你的亲叔叔！”

　　云姑麻木地说道：“大姐，这是我们穆氏家族的家事，请你不要插手。”阴阳手也推开灵姑的身子，写道：“来吧！乖侄女！多在我的身上刺几个血窟窿。我要用自己的鲜血向穆氏一族忏悔。”

　　灵姑决绝地道：“云姑！我不许你这么做！无论他过去做过什么，而今已经悔罪。你要学会宽恕别人。师父在灵云观里教你的道理你都忘了吗？”

　　云姑没有理会，一手推开了灵姑。灵姑哪里肯，忽地一下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抱住了云姑的双腿，大喊道：“你快走！你快走！”云姑急了，一时不能脱身。

　　阴阳手却没有逃走，而是仰着脖子怒吼了一声，倒退几步，一头撞向了木质供案的尖角上，登时头破血流倒了下去。巨大的撞击力震得供案剧烈晃动了一下，旁边的灵牌纷纷掉落，哗啦啦砸在了阴阳手的身上。

　　阴阳手倒在了血泊里，喘着大气，看样子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灵姑不忍看到惨烈的一幕，别过了脸去。阴阳手吃力地抬起手指着云姑。云姑愣了下去，跪在了阴阳手面前，心中五味杂陈，却没有复仇后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

　　是啊！他是自己唯一在世的亲人了，而过不了几分钟他也将死去。自己就真的成为孤魂野鬼了。

　　阴阳手冲他露出和善的笑容，一如小时候他见到自己时开心的样子。阴阳手拿右手食指蘸了鲜血，云姑会意，赶忙拾起地上的记录本。只见他在上面写道：好好活下去。“去”字的最后一笔尚未写完，手已经耷拉了下去。人已经断气了。

　　云姑对着阴阳手的尸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木木地说道：“二叔，我会给你做一块一模一样的灵牌，放在供案上，让你跟穆氏一族聚在一起，省得你做个孤魂野鬼。”

　　一旁的灵姑闻言，缓缓别过脸来，意味深长地望着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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