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79章安平
上离王庭的大殿中央,几个祭首正手捧焚香,围着神女像低头诵经。诡异空灵的长乐绕殿回笼,几抹浮彩飘带垂于半空。
“大祭司,”莫干立王子信步上前,冲站在正中间的男人抚胸颔首道,“春礼如何?”
“尚可。”阿依木回答。
他穿着一件挂羽长袍,长袍上用攒金丝纹着无数朵莫英花,层层叠叠,繁复华丽。
莫干立听闻此话,笑了笑:“父王担忧这事成不了。”
“万全的准备已经做好,能不能成事,自然由神女说了算。”阿依木答道。
“那是自然,只不过……”莫干立王子沉吟片刻,接着道,“此事依大祭司您来看,能不能成?”
阿依木背着手一笑:“王子殿下是来套我话的。”
莫干立眉梢微抬:“如今国师年老,王庭上下都倚仗大祭司您辅佐王上,您是国师的养子,又曾与广宁府原奉打过交道,本王自然要来问你。”
阿依木没动声色:“国师已不问政事许久,我也很长时间没有拜会他了,至于广宁府的那位原将军……不好说。”
“不好说?”莫干立皱了皱眉,“大祭司是指哪方面?”
阿依木淡淡道:“原奉不是蠢人,图日西拿懿安皇帝来做赌注,未必能赌赢。”
“哦?”莫干立精神一振,“大祭司细细说来。”
阿依木一挥手,屏退身后众祭首:“两年前,圆日会假扮柘木儿王座下使者行刺,欲意挑起争端,那时原奉就知道,肃王之女与圆日会中人关系匪浅。可是,他还是把此女留到了现在。”
“这能说明什么呢?”莫干立不解。
阿依木一笑:“说明原奉并非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他和那位踏南关、闯上离的原傅隋将军一脉相承。”
“大祭司的意思是……”莫干立追问道。
“图日西以为,懿安皇帝不会允许原奉出兵,但是倘若真让原奉知道了他杀钦差、劫郡主一事,长鹰军必定有所动作。”阿依木答道。
“那我们又当如何?”莫干立王子眼前一亮。
“去把乌赤金大将请来吧,”阿依木掸了掸自己的挂羽长袍,“王上把他藏得够久了。”
此时,白凉城行宫。
图日西正笑语盈盈地坐在长殿主座上,他尽显主人待客之道,领着一众鞑克贵族在席间推杯换盏。
李司南还穿着婚服,一动不动地端坐其中。
“殿下,来尝尝我们鞑克的山果酒。”图日西招呼道。
李司南静静地看着面前金樽内的琼浆玉液,一声不发。
“来个人,为公主布菜。”图日西又道。
李司南抿了抿嘴,抬手挡住了想要上前的侍女。
“殿下是不高兴吗?”图日西柔声道。
李司南冷笑道:“杀我使臣,劫我车队,还把本公主亲眷的尸体堆在大殿上,你想让我如何高兴?”
听到这话,方才莺歌燕舞的众人才将目光落在大殿中央的尸堆上。那里人首横陈、血肉满地,苍蝇成团地盘在尸身旁,而周遭却还有侍女掩面,无知无觉地抱着胡琴,跳着草原飞马舞。
李司南的腿边正放着钦差节杖,杖头上浸满了鲜血,几只渴血狼狗伏在一旁,嘶嘶地呼着热气。
“殿下怕了。”图日西笑着说。
“我怕?”李司南摇晃着起身,冷冷地瞧着图日西,“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下贱人,本公主怎么可能怕你?”
“是吗?”图日西端着酒樽,走到了李司南的身旁,“殿下得理解我,谁让你当初不辞而别呢?”
李司南登时屏住了呼吸,她戒备地看着图日西,想要后退。
图日西一把拽住了李司南的胳膊,把酒樽摔在了地上:“殿下不辞而别,害得我好惨。”
李司南眼角一抽,不由将视线向下移去。
图日西猛地捏住李司南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殿下!”
李司南嗤笑起来,她狠狠拧住图日西的腕子,另一手向下一掏:“阉人。”
“滚!”图日西瞬间涨红了脸,他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李司南的脸上,“给我滚!”
李司南被他掀倒在地,不气反笑:“都说男人没了那东西,便会性情大变,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想来,当时寄给原将军的那封血书就是你写的吧,腌臜阉人,也只剩这点心思了。”
“闭嘴!”图日西捡起酒樽碎片,抵在了李司南的喉咙上,“再多说一句话,我便要你的命。”
“你有种就要,我料你不敢。”李司南扬眉道,“说吧,这次假借和亲之名,引我大俞皇帝嫁公主到底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给你家柘木儿王的小儿子冲喜吧。”
图日西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李司南:“当然是为了了去王上的一桩心事。”
“一桩心事?”李司南一抬身,贴着图日西的耳边说道,“这到底是柘木儿王的一桩心事,还是你图日西的一桩心事?”
图日西一把掐住了李司南的脖子:“不要信口雌黄。”
“难道不是吗?”李司南直起身,“当初我跑了,你以为你能自圆其说,还装模作样地给原奉献殷勤,把我当做他出兵的筹码。但我料你一定没想到,柘木儿王不甘心就这么放跑璧心公主。”
图日西的手有些颤抖,他勾起了嘴角,双眼放光:“殿下啊,殿下,你终于承认了。”
“我承认了又如何?你没有本事把我带到柘木儿王面前对质了。”李司南骤然一甩手,推开了图日西,随后转身便要往殿柱上撞。
图日西一惊,抬手便要阻拦,谁知李司南猛地一回身,抽出早就藏在袖笼里的节杖,径直扫向图日西的脖颈。
图日西神思一顿,随即向后闪去,节杖头就此擦着他的喉骨而过。
“拿下广宁公主!”图日西高声喝道。
两边侍卫一拥而上,将李司南按在了地上。翠冠坠落,磕在了小几一角。
“不要负隅顽抗,殿下,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图日西高高在上地看着李司南。
李司南紧咬牙关,双眼含泪。她被套上口枷,捆上了锁链。
就在此时,白凉城行宫外突然传来一声鹰鸣。
长鹰将军府门前铺了一地的红纸屑,屋梁上似乎还有礼乐声徘徊,但庭院里已然是一副萧索景象了。
府内正堂上放着那卷圣旨,烫金的绸布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浮灰,露出的一角上盖着赤红的圣印,这圣印如今也已变成了暗沉的颜色。
原奉站在圣旨前,静默地低着头。
“将军!”门外传来蔡昇的喊声。
他领着一个小斥候,忙不择路地冲到原奉面前,伸手一推那斥候,说道:“快,你来给将军说!”
斥候扑通一声跪在了原奉的面前,哆嗦道:“将军,不好了,出大事了。”
原奉转过身,还没来得及张口,一道卷着冷气的疾风便闯进屋中。蔡昇惊呼大叫,拖着斥候躲到了一边。
苍鹰一声啼鸣,落在了原奉的肩头。
原奉的脸瞬间便沉了下去。
“将军……”蔡昇颤颤巍巍地叫道。
原奉眼神似刀,上前一把拎起那斥候的领子:“是殿下出事了吗?”
斥候泣不成声,结巴道:“是,是……白凉城迎亲队伍袭杀钦差,劫下公主,将一众亲眷屠戮殆尽……”
原奉松了手,起身就往外面走,斥候一屁股跌在地上。
蔡昇急忙追上原奉:“将军,现在怎么办?咱们难道要出兵吗?”
听到“出兵”二字,原奉脚步一顿,他定定地站在门下,一言不发。
鞑克敢杀钦差,那便是料定了长鹰不会出兵,柘木儿王清楚,一切为了安平的懿安帝能送出公主,就绝不会开战。
可倘若长鹰军真的出兵了呢?
原奉呼出一口寒气,他闭上眼睛,想起了八年前殒身广宁城外的原傅隋。
“将军?”蔡昇咬着牙说道,“鞑克野蛮,居然敢杀害别国臣使,咱们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教训?”原奉自嘲地笑了,“长鹰不过喘息了两年,若是鞑克就此撕毁‘安平之约’,大举进攻北关,我等坚持不了半年。更何况,今日不请而战,来日便不会再有退路。”
“可是……”蔡昇急声道,“可是公主殿下怎么办?”
这话如同一道利箭,狠狠地射入原奉心口,他浑身一颤,好似被冷水浇头。
“难道如今忍下这般折辱,令殿下在鞑克受尽委屈,就真的能换来北境太平吗?”蔡昇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属下不这么觉得!”
原奉没有说话,他心底里自然也不这么觉得。
柘木儿王野心勃勃,今日不打,明日也会打。被人捏了命门的懿安帝一心要搞垮北境,今日安平,明日也要找理由安平。而原家和长鹰,迟早会在这拉扯中消亡。北境,怕是永远也无法太平。
“原将军!”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屋梁上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原奉诧异回头,看到了那个立在横栏上的白色身影。
“若是放不下,那便追回来吧。”梅竹青晃着折扇,“不请自战又如何?将军难道要听那位使唤一辈子吗?”
原奉抬了抬嘴角,扬眉道:“你为什么回来?”
“本是奉长公主和阿姐所托,回来护送殿下,没想到……”梅竹青笑了两声,一撩衣摆,飘然落下。
天色渐晚,暮春晚风竟还有丝丝凉意,梅竹青收了折扇,敛神说道:“崇令,若是真的回不去了,自今日起,北境便无需再听那位驱使。”
原奉面沉似水,许久不言。他转过头,看向蔡昇,又看向堂前圣旨。
“君兰,”原奉无声地叹了口气,“君兰,我不能反。”
梅竹青一怔。
“我不能反。”原奉重复道,“从前我以为,有了文家的信物和双刀门,有了鹰和鹰隼,还有你,便能轻而易举地取代那位,稳坐江山,兴我原家门楣。可是现在……现在我觉得我错了,就像阿雅氏的覆灭一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年王朝轰塌一时,我改变不了什么,你也一样。”
“崇令……”梅竹青欲言又止。
“君兰,”原奉一把抽出腰间鹰隼,残壁摩擦古鞘,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这便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一把废剑,和几只断了血脉的鹰。这也是如今的北境,离心离德的长鹰军,和日渐衰微的簪缨世家。放眼看看这天下,便会明白,你我当初的想法,过于幼稚了。”
梅竹青没说话,在离开广宁的这两年中,他也早已想清,没名没分的皇室遗孤和与朝廷水火不容的边境守将,谁也没有能力撬动京梁皇城中那座高高在上的皇位。从前所图谋的一切,不过都是痴人说梦。
李司南曾说,原奉会输,会输得彻头彻尾。
可如今他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输得片甲不留。
“君兰,若是我带回殿下,你便送她去京梁,让她留在长公主身边,再也不要与我北境和原家有任何瓜葛,听到了吗?”原奉说道。
梅竹青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原奉一挥手,叫来那小斥候,他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她现在身在何处?”
小斥候跑来,禀报道:“在,在白凉城,小的听说,前来迎亲的人正是王庭十二府大监,旁勒阿雅?图日西。”
这日深夜,广宁府骥北门下火光闪动,亲卫三营束甲列装,整整齐齐地候在门外。
原奉一手拿着圣旨,一手架着长剑,大步向外走去。
广宁府刺史许辑踉跄着脚步跟在他身后,喘着粗气喊道:“将军,使不得啊,将军!”
原奉没回头,接过蔡昇递来的缰绳,利索地翻身上马。
“将军,不请自战,等同谋反!”许辑昂着脖子叫道。
“许先生,你是在说我要谋反吗?”原奉驭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许辑涨红了一张脸,憋着一口气说道:“古往今来,忠臣良将,哪一个不是以君为纲,君未发话,怎能擅自出兵?陛下亲和,以‘安平之约’修两国邦交,此一战,违背旧约是小,坏了北境安稳是大啊!”
“北境安稳?”原奉笑了一下,一张脸被暖火映着,显得生动了不少。
“将军,请您三思啊。”许辑哀求道。
“许先生,我记得你过去曾仰慕我父亲,对吗?”原奉问道。
许辑不解:“将军,这和……”
“是没关系,”原奉淡淡道,“当初我父亲出关是为了履行盟约,今日我出关是为了撕毁盟约,就算是史官提笔,也会落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判词。”
“那您又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呢?”许辑仰头问道。
原奉看向了骥北门那端的草原,此时微风浮起,草长寥寥,在天野交际之地,似有点点星火在燃烧。
“因为我也有约定在身。”原奉微不可闻地答道。
他一笑,抬手一抛圣旨,将那烫金的绸布丢到了一滩烂泥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