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当——当——当——”。
　　暮鼓晨钟，暮鼓声从鼓楼传遍了整个京都。
　　胡言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现在是御史中丞，手上的活儿明显比之前要多不少，此时的他依旧坐在案上，一手拿笔，一手翻着文书。
　　御史大夫唐百虎路过他处时，探头朝里看了一眼，“哟，胡大人还在忙哪。”
　　胡言吾笑笑，“唉。”
　　“要不，明儿再做吧，”唐百虎劝道，“我又听新言官说，前些日子，那莫名其妙塌了的琼玉楼，又重建了，为了庆祝开业，老板特意从秦地请了戏班子过来。”
　　一听是琼玉楼，胡言吾便放下了手里的笔，琼玉楼被打烂之日，他也在场，许是愧疚，许是想凑热闹，胡言吾便道：“那我要去看看。”
　　唐百虎：“走！一起瞧瞧去！”
　　“但咱们这身衣服……”胡言吾看了一眼自己的官服，虽然朝廷并没有规定官员不可以去听戏，但这红纱袍在人群中实在是过于显眼。
　　“本官早有准备，”唐百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两套素袍子出来。
　　胡言吾顿时明白了。
　　这是早有准备啊！
　　但他还是一脸开心的把衣服给换了，高高兴兴地和唐老师一起去看戏。
　　重建后的琼宇楼相比之前，更加的雄伟壮观。
　　原来的楼只有四层，这下又加盖了一层，楼体被红漆细细的刷了一遍，八角转弯处也都系上了大红绸子，在晚风里飘荡，极为喜庆。
　　不过，怎的看着有点儿眼熟？
　　胡言吾细眯着眼睛看着这楼，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又有些想不起来。
　　他与唐百虎走到戏楼子门口，见着门前的木板上写了今日演出的剧目，是秦腔表演的《牡丹亭》。
　　下面还有用毛笔蘸墨，龙飞凤舞写的二字：今日免票。
　　胡言吾顿时乐了，刚想发表一些意见，就见着唐百虎往里走，他便也跟了上去。
　　这时，门口的小厮见来了人，连忙将他二人往里面迎。
　　大堂里是人满为患，几十张八仙桌都坐满了。
　　原本一张桌子坐八人，现在都挤了十几人一桌。
　　人们一边听着秦腔，一边嗑着瓜子儿，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瓜子壳儿，胡言吾就踩着这软绵绵的瓜子壳儿在观众间绕来绕去。
　　京都的人，大多数爱听的是京剧，也有少部分的贵族小姐们喜欢昆曲儿，这秦腔听的倒是不多，但今天却是高朋满座。
　　毕竟，免费的不听白不听。
　　“你们这开业，怎的请了唱秦腔的来开场？”
　　小厮乐道，“嗨！客官您有所不知啊！前段时间这楼子倒了，倒得邪乎！秦地属火，专治邪魔歪祟，所以，特意请了人过来唱几天秦腔，来镇镇场子。”
　　“唉——”胡言吾打断了他，“不是说，这楼底下住了一条白仙么，白仙功德圆满，飞升了，才把这楼给拱烂了，怎的就成邪魔歪祟了？”
　　接引小厮不好意思的笑笑，“真正的白仙不是在钱塘的雷峰塔下面么，我们这儿哪儿来的白仙？”
　　小厮带着他二人一层又一层上楼。
　　“都是老百姓编的故事……不过这次请秦腔开场，是我们老板的主意。”
　　说话间，小厮就带着他二人到了一件包厢的门口，小厮也没敲门，直接把门一推，然后转身恭敬道：
　　“没什么事的话，小的先下去了，胡大人，唐大人。”
　　胡言吾点点头，一抬头，对上的是这包厢里，齐齐的新言官群体。
　　“唐大人！胡大人！”
　　新言官们见他二人到了，连忙全部起立，无比恭敬。
　　胡言吾也笑笑，算是明白了。
　　今儿这是新言官们做的东，请了御史台的一把手与二把手来听戏，熟络同事感情，唐百虎是事先知道的，走时三言两语把自己掮了过来。
　　于是胡言吾也是顺水推舟，客套的与他们寒暄。
　　然后与唐百虎二人坐在了整个包厢里最中心的位置上。
　　因为六爷之事，御史台空了一大半的位置，现在递补进来的新言官都是翰林院的翰林。
　　翰林们初次入官场，一个个青涩的很，行为举止也是无比恭敬。
　　终于有人开始巴结自己了，小爷终于出息了，胡言吾叹道。
　　他本是一抄书匠，连个童生都不是，这稀里糊涂就做了御史中丞，稀里糊涂就成了言官们的小头头。
　　在仕林宴上连一楼大厅的秀才都不搭理自己，现如今被这顶楼出身的翰林们捧着，恐怕吴敬梓都不敢这么写，胡言吾摇摇头，还好吴林同那三层举子已经死了，要是见着这样的，非再次撒泼这琼宇楼不可。
　　真是一脚踩了狗屎上，不想青云直上也得上。
　　胡言吾这二皮脸默默的将自家老段比作了狗屎，不知是不是心电感应，赋税司里的十八王爷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时，又听见一阵敲门声。
　　“进来。”
　　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捧着糕饼茶水便进来了。
　　那茶是上好的云南普洱，盘子里的糕饼有：四喜莲花酥，龙井茶酥，桂花糯米糕，核桃松糕卷子……
　　满满当当，都是江南的清油细点，没有一件北方的油糕。
　　这些都是胡言吾爱吃的，再看着这个端了糕点一脸笑容的人，这人他认识，是星月楼的掌柜。
　　胡言吾便明白了。
　　唐百虎：“星月楼的生意，都做到这琼宇楼里了？”
　　星月楼的掌柜客套的笑笑，“此前，琼宇楼塌了，戏楼子老板无心经营，我们东家便给盘下来了，照着星月楼又重建了这个楼。”
　　“原来如此，”唐百虎点点头，“不过，你们酒楼的生意做的好好的，怎的想起来又做戏楼子的生意？”
　　星月楼的掌柜依然客气的笑笑，“我们东家说了，毋临渴而掘井，宜未雨而绸缪，若是哪天做不下去了，被赶出来了，好歹还能靠一门手艺吃饭。”
　　胡言吾尴尬的笑笑。
　　段暄请十三听戏的那天，胡言吾随口胡诌，说要有门手艺傍身，万一哪天跟着十八爷被赶出京都，还能靠一门手艺吃饭。
　　他就那么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个死老段，就把这楼给盘下来，这分明是在编排自己。
　　胡言吾只能端起茶杯，佯装喝茶来掩饰面部的尴尬。
　　此时，一楼的大厅里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叫好声，胡言吾放下茶杯，定睛朝楼下望去。
　　这里唱的是《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杜丽娘在丫鬟春香的陪伴下，在自家后花园子里顾影自怜，迎来了一小段高潮。
　　那粉头粉面的杜丽娘踩着莲花步，娇滴滴的看了一圈台下的人，然后高声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和婉转扭捏小家碧玉的昆曲杜丽娘不同，这秦腔的杜丽娘，唱的是高盎饱满，字正腔圆，更像书里那个为爱向死而生，充满了反叛精神的奇女子。
　　许是胡言吾骨子里的秦地血统作祟，他觉得，这秦腔唱的比昆曲好听多啦。
　　“京剧是庙堂之高光明正大，昆曲是江南春日悠扬婉转，而秦腔则是田间地头人间烟火，”唐百虎评论的是恰如其分。
　　一群言官不住的点头，表示赞同。
　　言官们包下的这包厢是三楼。
　　琼宇楼的一楼是大厅，往上便是包厢，包厢都是是环形的结构，一间一间的包厢围成了一个圈。
　　包厢的内侧是全开放的窗户，透过窗户，一楼戏台子上戏子们的表演，恰好能看的一览无余。
　　因为窗户是全开放的，所以，对面包厢里的人，也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胡言吾不经意的一抬眼，目光碰上了对面的包厢，忽然愣了一下。
　　与后知后觉的胡言吾不同，在胡言吾与唐百虎一进去的时候，对面的包厢里的人，便发现了他。
　　毕竟，这些人都是视力卓绝的武将。
　　毕云波端起茶杯，隔着中庭，用视线表达了一下对胡言吾的敬意，毕云山跟着二哥，也是端起茶杯，隔空给发小碰了个茶杯。
　　胡言吾赶紧回礼。
　　而坐了毕家兄弟旁边的二人，倒没有他们那么客气了。
　　十三爷慢悠悠端起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就装作没看见，喝完还是看着楼下戏台子上的表演，眼睛压根儿不朝对面瞟。
　　而他旁边的平只是略微对胡言吾点了点头。
　　十三爷刚从太庙被放出来，毕云波便请了十三过来听戏，十三本不想来的，但听说那是被自己打烂了的琼宇楼，就过来了。
　　一出《惊梦》完，台下观众不断拍手叫好。
　　毕云波也是感慨，“秦腔果然不同凡响，下官这回了京，还是头一次听戏，上次听戏，还是在三年前，在相爷府里听的堂会。”
　　这话一出，十三原本放松的脸忽然紧绷了一下。
　　毕云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歉：“下官失言，十三爷息怒。”
　　十三爷只是道了一声：“罢了。”
　　毕云山见状，心里苦叹一声。
　　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三年前韩家的堂会几乎是历历在目……
　　毕云波看了一眼毕云山：“好好听戏。”
　　平也是发现了这些人的不对劲，但他也没多问。
　　本来毕云波只请了十三王爷一个人过来听戏，但十三王爷执意把平也给带上了。
　　毕云波初次见到平，脸上的惊愕无以复加，但片刻之后意识到，这不过是与十三王妃长的一模一样的人，这还是个男人。
　　在遇到十三王爷之前，平对自己的相貌从未在意过。
　　但现如今，他无比憎恨自己长了这么一张脸。
　　别人的惊愕、怜悯、亲近都只是因为这张脸，那他平又算什么?
　　淳于翤这样带他出来，无非是想羞辱他罢了。
　　这时，唱完《游园》的小花旦退下了舞台，一老板模样打扮的人走了上来，那老板笑容满面，对着众来宾道：
　　“琼玉楼劫后重生，乃万幸中的万幸，阁下愿意赏光，敝楼真是不胜荣幸……”
　　三楼的包厢里，胡御史看着那老板，嘴角浮起一丝笑。
　　跟了十八王爷，升天的鸡犬里不只有自己这样的抄书匠，还有南城天桥下的大鼓艺人。
　　大鼓艺人的声音高亢，满面红光，又听得这老板继续道：“为了感谢各位赏光，琼宇楼也给诸位准备了一些厚礼，来！”
　　话音刚落，两小厮抬着一红布盖着的案子上了台，大鼓艺人走到那案子旁边，单手一扯！
　　白花花的银子顿时亮花了众人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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