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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命为牢
仙界已入七月炎夏,骄阳似火。长生天虽只有隆冬,但天梦泽一带往昔时也会虽夏至而暖上几日,不过今年却没有丝毫变化。因酷寒而枯死的紫竹林也再未逢春,没过几日,树梢上干瘦的竹叶便都飘零尽了。
重离在云殿闲来无事,为打发时间偶尔会同几个侍女来此打扫落叶,以防枯叶堆积日久腐败。
当然,他不是什么勤劳之人,回回往天梦泽一带跑,还是因为傅云疏不愿待在云殿,总是往天梦泽跑。跑来了却也无事可干,大多时间都坐在水潭旁发呆,除了与重离天九还能说两句话,其余时间都陷在深长的沉默里。
“又在捡叶子?”
重离拾起装了一半枯叶的背篓,回头看去,天九斜靠在竹竿上,略有几分疲惫地往天梦泽处望了一眼:“为何不去陪尊上?”
“在他面前也是大眼瞪小眼。”重离弯腰捧起一堆叶子丢进篓里,“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这话说的仿佛你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天九道,“不是你要留下来陪他么。”
重离没有言语。自傅云疏伤势好转后,重离不是没想尽办法让他开心些,傅云疏虽也会笑着回应他那些蹩脚的玩笑,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沉默的神界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爆炸的炸药包,且傅云疏心中的苦闷,再怎样强颜欢笑也是无法凭一时抹去的。
“仙姬,天梦泽外有几位仙君求见。”一个侍女跑来说道。
天九脸上立刻浮起几分不耐:“这些人有完没完,恨不得一天来八趟了。”
“再见不到云疏,来八十趟都有可能。”重离一边往篓子里装叶子一边说,“仙界首尊无故失踪这么些天,是个人都会担忧吧。”
天九在此事上也是被绊住了手脚,傅云疏自从起源之地回来就好似变了个人一样,仙界的事无论大小他一概不听不理了。任凭天九是他亲信,代理政务这么多日,怎会有人不疑惑。
用“身体欠佳”来搪塞属实不是个好理由,且不说傅云疏就不是个会生病的主儿,就算生病,也不会如此不闻不问,拒绝探视。
竹林外一阵脚步声动,匆匆进来两三个人,看身上穿的锦衣便知都是在碧华殿供职的仙君。重离摸了摸眼上的纱,立刻把背篓竖起来,蹲下来躲在了后头。
“三位有何贵干?”天九耐起性子,朝几人行了个常礼。
“我等来探望尊上。”仙君道,“尊上数日不曾露面,我等实在焦心。天九姑娘,就让我们见见尊上吧。”
天九道:“尊上正安心休养,有外人打扰亦对恢复不利。这话我说过多遍,几位请放心,不必日日都来。”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开口道:“姑娘别糊弄我们,尊上他与我们不同,他不会……”
“有何不同?”天九打断他,“他是比你们多条腿还是多条手?他有个头疼脑热时你们岂会知道,只是这次严重些,需更多日子调养罢了。他修为虽高,终究不是铁打的,你们一个个何必如此刨根问底,莫非瞧他一眼,他便能好起来了?”
天九脾气刚硬,纵然是同僚说话也一向咄咄逼人毫不客气,把几人说的哑口无言。
重离在一旁听得直唏嘘。在这些人眼中,傅云疏大概不是个活人的形象,而是个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神人。
他可以理解天九为何不向外透露傅云疏的身体状况。在仙界之人的心中,傅云疏在神坛上活了太久,是仙界的支柱。一旦这根柱子倒塌,必定风云动荡。
如果有一日,傅云疏真的要隐退了,也最好是以逍遥四海的理由消失在仙界人的眼中,而非是“病重”或者是“死亡”。
天九速速打发走了那几人,疲惫不堪道:“真是不知还能瞒过几时。”
“瞒不了多久吧。”重离站起来,把满满一篓枯叶交给了一边的侍女。
“阿离。”天九正色,“这几日我和尊上说不上话,他也不会跟我推心置腹。你可否问问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我觉得他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重离笑了笑,“他可从没这么任性过,开天辟地第一次。”
天九默然片刻,眼神飘向天梦泽外渺远的碧落:“他终于可以走出这座笼子了,是不是?”
重离未置可否,扫了扫衣摆上沾的叶片灰土,慢慢走到了天九身边:“阿九姐姐,这笼子,走了一个人,可又要进去一个人,你……”
“我知道。”天九低眉扯了扯嘴角,“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重离看着她净润如玉的容颜,挂着生人勿近的冰冷神色,半晌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生生憋出一句:“多谢。”
“谢我什么?”天九瞅了他一眼,“尊上不会在这位子上坐到地老天荒,纵然不是因为如今的缘故,也总会有离开的那日。生死有命,我也没得选。”
重离只感觉一阵无力的悲哀涌上心尖,她如果是神选定的继任者,那么除了死去,她无论如何也逃不开这既定的宿命。
“我去瞧瞧他。”
重离实在无话可说,往天梦泽处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看。天九没有离开,依旧靠着枯死的竹竿,青丝千万,拂面掩容,身上雪白的缦纱似开到季末的铃兰,在风霜雨雪中飘摇着最后一抹微亮的芳华。
天梦泽边,傅云疏盘腿而坐,手中似乎在擦拭着什么东西。重离走近后,看清那泛着银光的是他最常用的一把佩剑。
傅云疏很仔细地擦拭着剑锋,一尘不染的剑刃甚至可以倒映出天空中振翅的飞鸟。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擦布,看着剑刃,又是一阵深长的凝滞与静默。
这个人,嘴上好似生着一把锁,平时什么苦什么痛都不说,但就这么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让重离本就压抑的心情更跌下去一层楼。
愧疚,心疼,有劲儿无处使的感觉几乎要把他给撑裂。
但重离不想再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给傅云疏雪上加霜,他在一边儿调整了许久的心态,差点儿把牙根咬碎,才勉强换上一副轻松点儿的表情,走到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在干什么呢?”
傅云疏一顿,手中的剑化作泡影消失了,冲他轻轻一笑:“没做什么,你这袖子怎么这般颜色?”
重离抬起灰扑扑的袖子看了一眼:“方才林子里扫地呢,弄得脏了,你嫌弃我啊。”
“怎会。”傅云疏把他的手臂拉到了自己怀里,“嫌弃谁也不会嫌弃你。”
“你终于学会说人话了。”重离顺势躺在他腿上,摸着他垂下的银发,“最近说的话都很顺耳,有进步。”
傅云疏捏了捏他的脸:“范少玄在的时候,我一向说人话。”
“他不在你就不说了呗。”重离笑道,“明白了,怪不得先前在冥府见你,你都那么可怕。”
“我哪里可怕?”傅云疏低下头,在重离脸跟前眨了眨眼,“我长得很可怕?”
“是说话可怕。”重离道,“让人有想抽你的冲动。”
傅云疏笑了一阵,而后叹了口气:“胆子真大,这世上敢抽我的人,恐怕就你一个。”
“冤枉,我只是嘴上说说,什么时候抽过你。”
重离抱住他的腰,像条虫子一般蹭了一会儿,道:“对了,提起少玄,我想起一桩事。”
“你说。”
“我离开冥府太久了,还未向夫子告假。我盘算这两日抽个空回去一趟,把无常的差给辞了,夫子也好招新人上任。”
傅云疏愣了愣:“你要留在长生天了么?”
重离一骨碌翻身爬起,盯着他道:“怎么,不欢迎?”
傅云疏俯身在他唇上轻轻一贴:“怎会,当然欢迎,留在这里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一辈子”这个词儿在他俩这里已经代表不了多长时间了,但重离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完,不能再拖了。次日他便趁天还没亮,就悄咪咪地溜出仙界,跑回了黑漆漆的冥府。
阎罗不知道神界发生的事,也没想到他会回来,在阎罗殿中看见风尘仆仆的他时吓了一跳:“哟,你怎么回来了,又和尊上吵架了?”
“什么叫又,哪有那么多架吵。”重离觉得阎罗可能是被他曾经的疯狂举动留下了心理阴影,“我是来向夫子您请辞的。”
“请辞,请什么辞?”
重离变出勾魂链,双手递放在阎罗的桌案上:“我答应云疏留在长生天,白占着无常鬼的名号也不妥,所以……”
“这个好说,让人把你的名儿从阴官的册上划去就是。”阎罗一副巴不得他这样说的反应,但他毕竟也是个老江湖,上上下下看了重离好几眼,摸着小胡子道,“这点小事差人来讲就是,何必亲自跑一趟。小阿离,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找我?”
重离的心思被看穿,讪讪笑道:“夫子就是夫子,姜还是老的辣,学生佩服。”
“少拍马屁。”阎罗道,“有话就直说,为师可从未教过你吞吞吐吐卖关子。”
重离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沉默良久,眼神渐渐变得寒凉深沉。
阎罗看出他神情不对,亦严肃下来,询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尊上出什么事了?”
“夫子,我初来冥府时修习鬼界咒术,隐约记得有一条,可以让人忘却尘缘烦恼,我可记错?”重离答非所问。
阎罗颔首:“是有这样一条,不过是我鬼界禁术,只给下凡历劫却尘缘未了不愿归位之人用,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当初偷懒,并没学会。你是我启蒙之师,如今便再教授我一回吧。”
阎罗仍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小事,但你突然要学这个,是为何故啊?”
“救人。救一个很重要之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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