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禁忌

　　“你果然跟来了。”韩时道：“只要是和杜歧相关。”

　　“少说废话。”依旧警惕，方桓开口。

　　“这可不是个短故事，但咱们长话短说。”接着张口，韩时缓缓开口，“我这辈子都记得，杜家大少爷加冠的那一年。”

　　云色遮挡，光影消退。在这略有些暗淡的月色下，往事再露。

　　韩时慢悠悠说话，方桓听着这个故事，神色不明。

　　......

　　......

　　最终长吁一声，韩时道：“就这样。”

　　方桓哑然许久，开口：“若是早知如此，我定会早些杀了他，而非离开杜府，变成眼下这局面。”

　　瞥他一眼，韩时道：“那我也不会让你得手。而且如果你真的这般做了，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方桓皱眉道：“你何出此言？”

　　韩时道：“这只不过会让你变成真的杀人鬼，没有杜书原，也会有其他人，叫死局来得更快而已。”

　　沉默，方桓半响问：“仅仅因为那个承诺？你要做到如此地步？”

　　韩时反问：“那你因为什么？杜家血令？不也是一纸空文？”

　　沉默，良久之后。

　　“你说能保住九少，可是真的？”方桓问一句。

　　“自然。”韩时道：“前提是他自己愿意。”

　　“但你为何帮我？”方桓又朝他抛出一问。

　　“不是帮你。”韩时张口道：“是九公子确实无辜。”

　　无言。方桓最终道：“无论如何，希望你真能做到。”

　　“时间不多了。”掉转话题，韩时提醒他道：“很快就要到大少爷定下的除鬼之日。我虽可以帮你保杜歧，可你的命，我帮不了。”

　　“趁着时间做些什么吧。”看他一眼，韩时没了身影。

　　呆在巷子里，方桓反复思索着韩时的话，自是知道他说的有理，只是眼下时间越来越近，想做的事太多，反倒无从开端。

　　做些什么？叹了口气，方桓折身往回走。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去，估摸着杜歧该着急了。

　　“九少？”落在房顶上，方桓看见杜歧抱坐在门口，忙不迭唤他一声。

　　“嗯？”惺忪抬起眼，杜歧虚着眼问：“怎么才回来？”

　　“遇到点儿事。”方桓简略答道。

　　“哦。”杜歧看他一眼，蓦地又别过脸去，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他。

　　接过来一看，竟是那杜家捉鬼的告示。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杜歧埋着头盯着灰扑扑的地面。

　　“这样的东西咱们见得还少吗？”没有正面回应，方桓只是说。

　　确实如此，现前每到一处，杜家追兵总会明里暗中的发告示。

　　依旧没接话，杜歧知他说的对，只是......只是觉得这次不同。

　　以前无论告示如何，他们只要离开那个地方，便能够安宁几天，但事到如今，时间越来越少，这里，就是最后一处逃离之所。

　　这张轻飘飘的告示，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刃，一天一天往下坠，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杜歧，结局就要到了。

　　“九少。”轻唤一声，方桓问：“你想回杜府吗？”

　　肉眼可见地停顿了呼吸，杜歧的背脊有些抖，半响问道：“你什么意思？”

　　方桓又问一次：“若是可以回去，你会回去吗？”

　　沉默。沉默良久，杜歧像是要把这地面盯穿一般，一动不动。深浓夜色里，只听见两个人都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那你去哪儿？”空荡荡一句，失魂一般从杜歧嘴里飘出来，散成两半，夹着颤音。

　　“九少......”同样空荡荡一句，方桓看着他。

　　“那你去哪儿？”不等方桓说完，杜歧又出声打断。

　　这回倒添了几分魂进去，听上去有一丝活气了。

　　方桓又看他一眼，没说话。

　　是时候撕开虚浮的贪念泡影，看看那些明晃晃的刺刀。

　　现前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对结局避而不谈，以为这样就不会走到故事结尾，其实并不是，一条路无论怎样走，终点都是摆在那儿的。

　　除非你能换一条路。

　　方桓沉声道：“他要杀的是我，不是你。”

　　杜歧攥拳的手开始发抖。

　　但方桓没有停下话来，“你可以回去的。”

　　“方桓。”隔了很久，杜歧哑声道：“咱们现在不说这个行吗？”

　　沉默，方桓难得一次直接没有答应。

　　方桓动了动脚步，却最终没有碰他。不知该做些什么。

　　时间真的不多了。之前没有仔细算过，等到现在细细一想，方桓才惊觉如今已经五月，而杜书原所谓要给百姓交代的日子，只在三个月之后。

　　“你回屋吧。”依旧埋着头，杜歧闷声说着。

　　“九少......”方桓再度开了口。

　　“滚进去。”换上直接命令的口吻，声音却还是空洞的。

　　叹了口气，方桓应声道：“是。”

　　等听见房门开了一声，杜歧这才敢稍抬起头来。眼眶通红，泛着厚重水雾，轻一抬头，便不堪重负滑下来。嘴唇已经咬破了，微微渗着血。

　　终于泄露出克制不住的呜咽声，水光很快又蓄起来，顺着杜歧颤抖的面庞，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他伸手抹了一下，却是越抹越克制不住，最后只得咬住胳膊，想强迫自己停下来。

　　抖着身子不住喘气，却害怕被方桓听见。杜歧在方桓面前哭的次数不算少，只是这一回，他却不想被发现。

　　像是这般苦楚压抑的哭声，更会冥冥之中注定什么。

　　“九少。”方桓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蹲下身看着他。

　　赶紧遮住脸，杜歧想开口说话，只是喉头酸疼，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方桓踌躇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沉声叹息一下，守在他旁边。

　　能干什么呢？或许到了最后，也和现在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暗淡无光的月色，此刻连影子都照不出来。两个没有影子的偷生者，唯有无言，无言。

　　......

　　“你帮不了他们。”朝窗外瞥了一眼，依旧两个模糊身影，蒋安叹息一声，朝苏临说道。

　　没有搭话，苏临其实在这儿站了很久，模糊间零零星星听见了外面的对话，也琢磨出个大致。

　　他也知蒋安说的事实——他帮不了他们。

　　逃走是绝无可能的，除非杜歧让那五十无辜百姓代替方桓。

　　连夜连夜的告诉人们真相？告诉他们方桓不是鬼？没用的。人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认定的真相，相信津津乐道的群众之谈。那就是杜府养鬼。

　　无路。无路。

　　“这是死局？”苏临牵出一个问题。

　　“其实不算是。”暗瞄他一眼，蒋安继续说：“若是杜兄愿意回去的话，至少能保住命。”

　　“他不愿。”苏临瞥他一眼。

　　没有加以任何思索，苏临脱口而出，就如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斜睨他一眼，蒋安低声劝道：“让他们自己想吧，咱们帮不上忙。”

　　闻言回了神，苏临伸手合上了窗户最后一丝缝，又轻叹了口气。

　　“若是落到这般地步，是不是索性不要开始会更好？”蒋安竟喃喃一句。

　　苏临微愣，蓦地扭头，硬声说：“不是。”

　　蒋安忽然看过来，苏临仓皇又说一句：“杜兄说了，他不悔。”

　　“你怎么知道杜兄不想回杜府？”蒋安突然挥灭了烛火，在一片漆黑中问出声。

　　房间里看不清神色，只听得苏临缓缓开口，“他想回的不是杜家。”

　　而是有方桓在的杜家。剩下这半句话在苏临心里绕了个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小神仙，”蒋安突然又问：“你会回去的吧，天府。”

　　苏临愣了愣，说：“自然。”

　　“不管发生什么，都会回去吧。”蒋安却追问。

　　沉默片刻，苏临突然笑，“怎么？你还担心我不想回去了？”

　　“不是啊，”蒋安无辜说：“只是想问问，你要是不回去，会怎么样？”

　　苏临瞥他一眼，道：“应该会被强制带回去。”

　　蒋安追问：“那之后呢？怎样？”

　　苏临淡淡说：“不会怎么样。”

　　“那回去之后，还能随时再来？”蒋安又问。

　　苏临沉默一阵，道：“不能。”

　　蒋安挑眉问：“月老可以？”

　　“是，”苏临淡然道：“月管事是特例。多数神官除天帝允应，要事在身，不得随意出入人间。”

　　“唉，”蒋安故意叹气，道：“还以为你能随时随地，收收香火钱呢。”

　　苏临瞥他，问：“我收这有何用？”

　　“哎，怎么没用？”蒋安又装模作样叹气，无辜说：“你看看我这家里，梁破柱歪的，需要维修啊。”

　　苏临深呼吸，假笑道：“那便不要睡觉了，否则床用旧，也得修理。”

　　“小神仙，这不是一码事。”蒋安又无辜说：“不睡觉，那我得修了。”

　　白痴。苏临暗骂一句，干脆懒得理他，自己走过去睡了。

　　月色越来越低沉，一夜悄然过去。

　　“扣扣扣”三声响，房间里两人皆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正好又听见“扣扣扣”三声。

　　皱皱眉，苏临从床上下去，穿好自己的衣服，顺手捋了捋，本想先束好头发再过去开门，只是外面像是有天大的急事，又是一阵敲门。

　　看一眼蒋安，还迷迷糊糊没睁眼，苏临暗自叹了口气，又瞥一眼门，纠结一阵，只得用手拨弄两下头发，迈步过去开门，

　　“杜兄？”苏临瞥见对方还是红肿的眼眶，只当作没看见，浅笑道：“有事吗？”

　　“那个，我想问问......”犹豫片刻，杜歧道：“你和蒋兄，最近会去京城吗？”

　　京城？暗自腹诽，苏临思索片刻，突然想起之前提过的天下诗会来。

　　“杜兄可是再想天下诗会？”苏临笑道：“正好过几日蒋安要去京城一趟，杜兄若是不嫌弃，便我们一起？”

　　“好啊好啊！”杜歧连忙点头答应。“那我就不打扰了，回见啊！”

　　丢下一句话，杜歧立马跑走了。

　　“小神仙，他有什么事？”这才出来，蒋安没骨头般塌在苏临身上，问他一句。

　　“去一趟京城。”一把扒拉开旁边，苏临道：“带上他们。”

　　愣了一会儿，蒋安道：“你是说，杜兄想去天下诗会？”

　　“是。”应他一句，苏临又迈步回去，开始拿发带扎头发。

　　后面暗自感叹一声，蒋安也跟着他进屋去了。

　　找一辆马车对蒋安来说不是难事，而且天下诗会日子不远，四人没怎么停顿日期，便踏上了去京城的路。

　　在这接下去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四人的生活都只是赶路，找个地方住宿，接着赶路，换个地方住宿。

　　路途遥远，马车上闲趣有限，实在是无聊的时候，三人只能轮番接受蒋安的棋局碾压。

　　......

　　已经不打算继续，苏临在蒋安一次刻意的平局之后，坐在一旁看着他和杜歧对弈。毕竟输太多次也很丢人。

　　“哎，”长叹一口气，杜歧念叨一句：“不玩了不玩了，反正赢不了，没意思。”

　　“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转过眼神，杜歧问旁边的苏临一句。

　　不知道。苏临暗暗瞥蒋安一眼，示意他接话。

　　“还有十来天。”蒋安于是开口，“等到了京城，诗会估计也快开始了。”

　　“现下京城里可有什么好玩的？”接着开口，杜歧道：“我上次来还是好几年前，不知道现在什么样儿了。”

　　“京城啊，”摸摸下巴，蒋安应声道：“说好玩的......”

　　又瞥杜歧一眼，蒋安道：“这一阵子，应该要算这藏玉阁。”

　　“藏玉阁？”一脸不解，杜歧赶紧追问，“那是什么地方？”

　　“上可知天文，下可知地理，古今中外，朝廷农家。”慢悠悠，蒋安刻意弯弯绕绕起来，“只要你想了解，都有。”

　　“什么地方？”杜歧追问他。

　　“这是一个......”蒋安悠哉悠哉吐出两个字：“书、斋。”

　　暗自扶额，苏临欲言又止，只心里骂了句：“白痴”。

　　杜歧也很想骂人，但见苏临都没说什么，只得认栽，继续问：“书斋有什么可玩儿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书斋。”拐弯抹角，蒋安再度慢吞吞开口。

　　“蒋安。”苏临出声打断他，道：“说重点。”

　　蒋安无辜看他一眼，眨眨眼应他一声：“好。”

　　不对劲。苏临一下子就意识到他不会这么听话。正要接着开口阻止他，蒋安却是比他快一步。

　　“重点就是，这不是个普通的书斋。”暗瞥苏临一眼，蒋安甚至是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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